翅膀上的雪 [組詩]

萬一波，遼寧丹東人，現居沈陽。系中國鄉土詩人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詩文常見《中國詩人》《鴨綠江》《詩潮》《芒種》《鹿鳴》《國風》等報刊；作品入選《中國新詩精選300首》《中國當代短詩選》等多種選本；曾獲萬松浦書院“第二屆新人獎”提名，首屆“楊大群三農文學獎”一等獎；著有詩集《熏風點燈》。

推薦語：

他的鄉村出身和既往的農村經驗，使他對城市純物質化的文明生活幾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排斥和不適感……他尋找的是一處精神的家園、心靈的港灣和靈魂的棲居之所。他的語言是輕盈而意味深長的，并透著對那片土地的無限熱愛和悲憫之情……樸素、冷靜的敘述筆調，娓娓道來的口吻，沉淀和反思著這個時代，起到了“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深刻藝術效果。

時間密碼

運柴的拖拉機拐過山角，天就黑了

一只大尾巴巖鼠，像另一輛拖拉機運送

夜色

一捆柴火沒燒完，做飯人就多一道皺紋

秋季里，涉水的人一臉茫然

幾個挖參人在下游撈起他的尸體

一陣緊促的哭號之后，尸斑上長滿蘑菇

兩座山峰之間，一只禿鷲盤旋

我看見：

一個人從一座山峰上誕出，在另一座山峰被親人埋葬

殘 塔

那夜，黑得犬吠

怪得響

推開柴門

見二爺一人站在土岡上

看見我，笑

牙黃且少齒

讓我想起落在田里的玉米棒

夜風里，他抖

銅煙鍋像一支風鈴

叮當響

月黑里

一件黑棉襖掉在腳邊

像另一個影子

二爺只是笑

挪不動腳

我知道他是中風了

四月桃花

四月，雨水打門

桃花打門

凋零的花瓣

果實的嘴唇

在埋葬父親的山岡上

親吻泥土的嘴唇

采生人

多年后，嫌眼睛小

母親說：生你那天，第一個進家的

就是個小眼睛

多年后，去探訪那個采生人

別人指給我看

不僅眼小且個矮

形容猥瑣

我挺了挺腰板：好在個子不像他

后來父親告訴我，因為那人

母親整整哭了一個月子

以后很多年，提起就罵

多年后，身處異鄉

經常想：那人

會不會也有一段，漂泊的經歷？

附記：遼東地區將孩子出生那天第一個不約而至的人稱為采生人，并認為新生兒的體貌特征會與此人相像。

三個樹樁

三個樹樁跪在地上

像三個被砍掉腦殼的人

碗口大的疤瘌

噴出一些血腥

三個樹樁并排跪著

讓死亡不那么孤單

三個靈魂被三只麻雀銜著

在另一棵樹上歇息

我絕不相信

三個被砍掉腦殼的人會輪回

但我愿意相信

三個樹樁的生命奇跡

在我一張一翕的肺葉上

它們早已埋下根須

我涌動的血液

讓它們重生為枝繁葉茂的三棵樹

那么多麻雀聚在一起

小區里一棵老楊樹下

那么多麻雀聚在一起

它們早上各自散去悄無聲息

黃昏又一齊聚攏嘰嘰喳喳

我不好意思說出的是

那么多的麻雀聚在一起

極像我在沈陽站西出口

看到的情景

——綠葉綻放時節

一群人扛著行李走出站臺

而接近年關他們又大包小裹

麇集在廣場周圍

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

然后各自散去

那么多的麻雀聚在一起

是因為一樓老兩口每天撒一把米

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

莫非一座大城里有撿不完的金銀？

大腳遼河

在長發巡護站與看門人喝下三杯酒

便不知天高地厚

捧起一本寫遼河的書

就覺與肖燕燕抵足而眠

我也擁有一個耶律姓氏和大遼江山

曠野風高夜靜

門縫透露明晃晃星語

遙遠的黃帝臉色黝黑與我對視

極像白天見過的一個守堤人

大堤野花點點，月下橫陳

如牛河梁女神多汁而敦厚的唇

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交匯的三角地帶

白馬和青牛草地上飄

侍女的裙裾臉上擺

大腳的遼河在耳窩里跋涉

一步一個朝代——金滅了遼，元滅了金

螢火明滅

從遼北到遼中再到遼南

遼河緊握一把彎刀反復砍向黑夜

一些亡靈在逃竄

紅山泥塑的獸趾躡手躡腳潛入末世廟堂

爾后是一把大草生起的灰燼

沉寂覆蓋大雪后河道

遼河著一件寬襟大袖的白袍奔跑

頭枕河堤，我聽見

通江口掌燈碼頭上雜沓的腳步

八家子八個姓氏響亮的呼嚕

故宮摔碎一只盤子

昨夜

故宮摔碎一只盤子

我家摔碎一個碗

故宮摔碎的是一只宋代哥窯

我的碗只是一箱奶的贈品

那只青釉葵瓣口盤里盛著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是心疼

剛剛捧在手里的一碗米飯

家 犬

正午的村子，不見人影

一只家犬反復打量我

警覺的目光如臨大敵

身子卻一動不動

多年以來，我自認很有狗緣

無論多惡的狗

打幾個照面就混得爛熟

眼前的情形也是這樣

幾分鐘對視后

這條家犬搖起尾巴

流露乞丐的眼光

但是我沒有東西給它

空空的行囊只有一杯茶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乞求一個村莊的接納

我突然明白，它沒有咬我

肯定是

嗅出我血液中散發的玉米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