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情志之病,為宋明兩代醫人看作女人專有疾病,那么對女性身體的注視與觀察,在女科醫師那里,通常總會集中在女人情緒與性格上,從中觀測與理解女性疾病的特質。著名的宮廷醫師兼女科專家薛己,在他從事醫學的十六世紀,將女人的忿怒這種強烈的心理情緒與精神性格,作為女性疾病主題,在他的女科醫案記錄里反復書寫。
讀《女科撮要》,以及他為南宋醫師陳自明《婦人良方大全》做的校注和補訂中所敘四百多條醫案,總能看到薛氏推原婦人疾病,不是直接來自于忿怒,就是來自忿怒的刺激與引發。中國醫學史中,像薛己這樣以情緒、心理和精神狀態為女科醫學立論,不遑多見。據醫書上說,南宋時期興盛起來的浙江蕭山竹林寺女科醫學,在中國南方醫壇影響巨大,傳承深遠,卻也沒有看到那些著名醫僧們,如何分析女性疾病的心理與精神因素。那么,薛己為什么如此有把握從女人的忿怒中,確定他對女性疾病的病理解釋呢?
先從身體認知上說,《內經》時代,女人的陰性特質雖被指出,未及受到足夠重視,直至宋代,隨著儒學知識對于醫學經典解釋的深入,研究女性疾病的醫師進一步發現,女人以其血液特質,顯示了她們與男性身體構成與能量之間的差異。這種差異性的解釋,為醫學觀看女性提供了單獨的視度,由此女人被醫學界定為男人之外的另一種人。而當時富有專業任務的宮廷醫師們,因此也根據臨床需要,在醫學上單獨分出了女科。16世紀,來自蘇州的青年醫師薛己,供職南京太醫院,從普通御醫做到太醫院使。長期對女性疾病的觀察,使他能夠直接承繼南宋以來陳自明對于女性疾病的解釋理論,但顯然薛已有自己的觀點和方法,他在陳自明女人“以血為主”基礎上,引進朱震亨“陰常不足”的身體知識,作為對女性血液功能經常受到損耗的內在機制加以申發,從而為女性疾病的判斷建立了更為細致可靠的依據。這樣,女人的忿怒,就作為與“陰”相對,并且主要耗散陰的血液的一種負能量——無根虛火,被薛己優先運用到對女人各類疾病的觀察與解讀上。
《女科撮要》第二十四案,薛己記一女性病人因怒造成血液傷損,因此多次出現疾病,作者堅持采用補陰益陽的方法,屢病屢治:
“一婦人性善怒,產后唇腫內熱,用清熱敗毒,唇口腫脹,日晡熱甚,月水不調;用降火化痰,食少作哎,大便不實,唇出血水;用理氣消導,胸膈痞滿,頭目不清,唇腫經閉;用清胃行血,肢體倦怠,發熱煩躁,涎水涌出,欲用通經之劑。余曰︰病本七情,肝脾虧損,數行攻伐,元氣益虛故耳,法當補陰益陽。遂以加味歸脾湯、加味逍遙散、補中益氣湯,如法調治,元氣漸復,唇瘡亦愈。后因怒,寒熱耳痛,胸膈脹悶,唇腫甚,此是怒動肝火而血傷,遂用四物合小柴胡加山梔頓愈。后又怒,脅乳作脹,肚腹作痛,嘔吐酸涎,飲食不入,小水不利,此是怒動肝木克脾土,乃用補脾氣、養脾血而愈。又因勞役怒氣,飲食失時,發熱喘渴,體倦不食,去血如崩,唇腫熾甚,此是肝經有火,脾經氣虛,遂用補中益氣加炒黑山梔、芍藥、丹皮而愈。此癥每見,但治其瘡,不固其本,而死者多矣。”
從薛己這一醫案中,我們看到薛己對女性因怒而產生的疾病有種求本探源式的認識,但與其說這是建立在醫理基礎上對女性身體的感知,不如說對女性人群的社會人類學一個特殊的身體解析。忿怒的女人,在薛己這里,不以單獨的個體形象出現,而是以群體性形象占據了16世紀的醫學視域。中國醫學史中,太醫身份的特殊性,不僅在于醫術高明,身受皇室的委托,而是在醫學領域形成一種為女性病人高度信任的傳統。薛己同時代的文學作品《金瓶梅》,是那個時代的都市欲望小說,里面女主角李瓶兒生病,也必要延請太醫來治療。如我們對薛己的職業生涯所了解的那樣,他在南京太醫院二十四年,其醫學對象中的女性,多為上層貴族婦女,即他所謂“膏粱之婦”,薛氏所見這個階層的女人,“善怒”已然為她們的常態,推測她們“禮法之家”的日常生活,壓抑幽郁積成的忿怒,常常與她們養尊處優的生活環境形成鮮明對比,由此凸顯出她們身體所遭致的內在緊張與壓力。接下來數十年,太醫薛己回到蘇州,在這個16世紀中國南方生活最富有的城市,他所看到的民間社會亦如此前所見是“常常發怒”的女人。只是產生忿怒的原因,以及忿怒的程度或許有所區別,比如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以及所需承擔的勞作,都有可能使她們長期處在不平、煩惱與怨恨當中,雖處身市井,亦缺日常的快樂與幸福。這種外在于女性身體的生活之重,常導致女性怒發疾起。實際上,人們很難看到16世紀中國女性的自我表達,薛己的女科醫案記錄,在此卻有歷史還原的意義,通過忿怒的醫學描寫,讓我們有機會聽到這一時代女性社會痛苦的聲音,從而可以解讀歷史深處中國女性的現實生活感受,和來自她們身體的情感欲望狀態。
將忿怒解釋為不可見的女性疾病之因,是按照中國醫學關于身體知識的統一結構來轉換的。且不論易于忿怒的女性身體,是陰弱敏感的體質決定的,還是受男性權力的過度壓制造成的,在這里醫學與社會的重合,再次揭示了人的情感行為與疾病的親緣關系。具體到女性,醫師薛己對這些為忿怒占據的身體,進行了細致觀察:腫脹,唇口紫黑,胸腹痞悶,頭暈,痰喘氣急,耳痛,乳腫,吐血,月經淋漓,形體瘦倦。然而,所有這些在觸視范圍內的征候,卻仍然不能讀解女性陰柔的身體事實,因此,忿怒堅持以它想象性的語言方式,對女性身體的不可知的“陰性”做出了決斷的知識總結。于是,女科醫師薛己成功地將自己變成了社會人類學家,成為那一時期對女性社會最富有經驗的人。同時,他——像前現代中國醫學歷史中絕大部分男性女科醫生一樣,也利用這種經驗有效地代替了在女性身體上直接觸摸(叩診)和聆聽(聽診),從而避免了道德禁止和指責。所以,我們可以想見,為什么16世紀的中國女科醫學,重視的不是技術和科學,而是重視身體與人類社會的關系。
一個由陰性構成的身體,以及這個屬于陰性的群體,忿怒宛如點燃各種疾病的火種,或者就是疾病之火本身。薛己既已一再判明:怒動肝火,血熱妄行,為女性共有疾病,我們對女人的忿怒,就不僅需要更多同情與理解,還需要更多社會關懷。

費振鐘
作家、歷史文化學者。1958年出生,江蘇興化人。現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主要著作有《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懸壺外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