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境界

韓羽先生作文，如老僧說家常話，看似平和沖淡，內里卻最是奇崛，有暗流涌動、群峰竟起、電閃雷鳴，萬千氣象，卻只以平常語道出；亦如童眼觀世，玩心未失，卻能直截根源、入頓門，作本色獨造語，有大堅持、大悲苦，足以破我執(zhí)，去無明，得大自在。初看無甚獨特，以為普通人事、尋常糾葛，所得道理，不過常理常情。細察則曉其義理，會其用心，知其趣味，自然嘆其妙絕。這樣的文章，若無大智慧大筆力大境界，如何做得出？

愛讀《中庸》的錢穆先生，對“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之句尤喜涵玩，以為“只有在大眾德性之共同處，始有大學問。”“故真高明者，必轉近于廣大之德性，更易為廣大心靈所了解，所接受，而后此高明之思想，遂易領導群眾于實踐。”要在人人能知，人人能行。眼光興趣雖在簡單人事，但言近旨遠，寓意卻在高處。唯有“歷盡寒暑，堪破人間幽微、世態(tài)炎涼，胸中塊壘墳起”，卻還要在這人間世光大生命，做有情眾生，方可領悟這般用心之精深微妙處。“雅好老莊，歸本孔孟”，有了老莊的修習做根基，這孔孟已非彼孔孟。先賢洞悉人世情理運命之廣大精微處，所思大致同一。進而言之，若無“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做底子，陶淵明的“平淡”，難保不落入淡而無味一路。

以此眼光品評人物，自然贊賞向秀“見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以為其“以有盡之言達無盡之意，”惹得“不知多少后人與之同聲一嘆。”而見嵇康“將刑東市，顧視日影，還要索琴彈一曲《廣陵散》。”不免生出“這要達到什么樣的精神境界才能有如此定力、從容”的感慨。卻對王戎不能“役物而不役于物”頗有微詞，也不大欣賞阮咸“矯情之跡”，并疑其“心中有妓”。“心中有妓”，便是有牽絆，放不下，自然算不得通脫。其他如阮籍醉酒，袁宏道譽其為“玩世”，先生卻覺察到阮籍其實“也玩得很辛苦，”“更不好說清的到底是他玩了‘世’，還是‘世’玩了他。”先生有史識，有深厚的人世體察，才意會得出這番道理。竊以為阮步兵若讀先生此解，當也會盛贊深獲我心。金圣嘆做《讀第五才子書法》，先捻出“心胸”二字，便知其見識不俗。韓先生論陳永鎮(zhèn)畫《雨中送客圖》，曰：“我與陳永鎮(zhèn)早年相識。昔日的颯爽莫非已歷盡寒暑，堪破人間幽微、世態(tài)炎涼，胸中塊壘墳起，雖率爾戲筆，亦欲哭轉笑，欲笑轉哭耶？”大抵可視作夫子自道，若非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知曉身處天地間，個人生命的緊要、無奈及局限處，焉能“悲欣交集”如是。弘一大師臨終作偈曰：“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亦是此境。

若真堪破人間幽微，大約不會有太大火氣，動輒做金剛怒目之狀。倒是可能因此生出一份“玩心”。韓先生“玩”心頗重，對有趣有味之事，自然多一份心思。如猴搶草帽、八戒背媳，所以縈繞于懷時常提及，其間諸多可愛有趣令人捧腹之事，大約聊可自慰，以補現(xiàn)實之不及。這“好玩”，背后卻透著頂認真勁兒，否則的話，又怎會“幽默的火花一閃，不知費盡多少苦思冥想。”為之“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為了這逗人一笑，幾不知捋斷幾縷須發(fā)，憋得欲哭也。”以玩心應世，不過心無所住，不為俗世俗情所累，圖個任性自在罷了。焉知其后沒有可悲可嘆可怨可怒之事。

豐子愷先生亦好作配畫文，其文有禪境，入清涼門，不似韓先生這般冷眼熱腸。韓先生為文作畫重趣味，也懂趣味。認為“趣人，才能寫出趣文，”“趣人之‘趣’”在于至情至性，但卻不能為性情所累。須得明白“人的復雜和事的復雜總是錯綜糾結，往往是莊重與詼諧、真摯與荒唐被弄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致互相錯位。”能從復雜世事中讀出詼諧，世人動情用心處見出荒唐，便是入了幽默的境界。但韓先生的幽默味，卻無魯迅先生之辛辣干脆，全近諷刺。倒有些近似周作人的湛然和藹，卻多出幾分煙火氣。見出劉老漢為小偷的幾本破書引誘出的心中魔鬼；也知“軍便服”老太太的愚頑可笑，卻不忍拿道德訓誡苛責，做聲色俱厲之狀，便是做人為文的寬厚處。而如《懶漢觀景》一節(jié)，廟堂里兩尊泥塑可作“一國兩制”解，圓寂塔之大小高低與僧人生前經(jīng)濟貢獻相關，說“神、人一個樣，也會算計”，大約是反話正說，不可以字面意思解，得其趣味可也。

先生作文筆法，約略與其畫法相似。若以古人習劍層次做比，必然是過了以力使劍與以氣使劍，可以“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揮灑自如，以意使劍，一招一式看似隨意散漫章法全無，卻無一不在法度之中，且多從己出。先生作《賀友直畫像贊》，所以欣賞其慧眼獨具，只因深知“作畫者眾，未必都能巧于通變。”而“善畫者的本領恰在人之所難，我易為之。”此語看似簡單，行之實難。呂本中《夏均父集序》開宗明義曰：“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具備，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文法畫法亦如詩法，自有其道，韓先生為慧心得道人。黃苗子先生亦有同感，“（韓羽）只要心中有感，他就興致勃勃地抄起筆來涂涂抹抹。……不講結構，不講筆法，不講造型。……很多人看不起韓羽的畫，以為三歲小孩都可以畫出來，誰知自己動起筆來，才知這種畫是學不了的。”證之《板橋論畫》，可知其說不繆，板橋自謂：“石濤畫竹，好野戰(zhàn)，略無紀律，而紀律自在其中。燮為江君穎長作此大幅，極力仿之。橫涂豎抹，要自筆筆在法中，未能一筆逾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氣候，僭差一點不得。”韓先生欣賞宋萍軒的字，因其“不為成法所囿，不循規(guī)蹈矩，恰恰投合了我的膩煩臨帖的脾性，從他的字里仿佛看到了我自己，可謂同氣相求了。”“已習慣了的憑記憶作畫的‘不得其法之法’派上了用場。粗細疏密之形，縱橫跌宕之姿，飄逸自適之韻。”不得其法之法，少了規(guī)矩，卻得了自由。

先生早年從鄉(xiāng)里人做“面刺猬”了悟況周頤論詞三要：重、拙、大。“這面刺猬之‘樸拙’，豈不是拙；這‘粗獷’，豈不是大；這‘渾厚’，豈不是重。”（此說可與賈平凹先生《‘臥虎’說》相參看）又從戲曲、繪畫、書法中悟得文法，重神韻、趣味及骨法用筆。如于水作文“盡是日常瑣事，信筆寫來，不緊不慢，從容不迫。可是不知什么時候，冷不防甩出一句話來，文理似通非通，而又著實可愛。”考之沈括《夢溪筆談》論畫語，可知此說淵源有自，先生得其神髓：“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韓先生作畫，用筆極為儉省，卻又意態(tài)全出，看似隨意，骨子里卻盡分數(shù)，如石濤“法”自自家出。作文亦復如是。

時人多以為先生運思用筆納巧守拙之妙得自民間，卻不知先生于舊文戲詞筆記野史畫論用力甚深，不唯讀通讀透，且以個人藝術與生命經(jīng)驗參證悟入，多有會心會意處，亦是源頭活水之一。先生重自我，強調勿失本心，對晁補之“學書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其妙必其胸中之所獨得”頗為欣賞，認為“藝術最本質的東西就是自我”，話里隱約有“為己之學”的心思，好讀古書，卻并不泥于古人意趣，不被義理聞見障其本心，常能于古人局限處翻空出奇、別開生面，較之尋章摘句、雕蟲篆刻、死于言下之腐儒，自有一番大境界大自在。

馮友蘭先生精研古典思想，由其中開出人生的四等境界：一本天然的“自然境界”，講求實際利害的“功利境界”，“正其義，不謀其利”的“道德境界”，超越世俗、自同于大全的“天地境界”。依照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修習哲學就是為了幫助人達到后兩種境界。生活于道德境界是為賢者，而生活于天地境界是為圣者。而判定人之境界高下，不在出世入世，只在“覺解”，有覺解則自成高格、自有境界。而“覺解”的至高處，在貫通天地，能乘物以游心。

拿馮先生的說法做比，并不是說已然認定韓先生的道德文章已達圣賢境界，只是為了說明，我們可以依著這個思路，去領會韓先生的文字。

楊輝

1979年生，陜西藍田人。陜西師范大學文藝與文化傳播學在讀博士，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教師。發(fā)表論文及小說多篇，著有《終南有仙真》《小說的智慧》《驪山釋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