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時光

花姐

有一段時間，我上下班路上常見一對母女乞丐。母親高大敦實，一臉誠懇，毫不卑怯。“給一塊錢吧，行行好。”我給兩塊，她拿一塊，又轉(zhuǎn)向下一個人。討夠四塊錢，牽著女兒直奔燒餅攤，買倆大燒餅，倆人對著大口咬，嘰里咕嚕對話。吃罷，上公車，投幣兩塊，逛街去了。師傅也不攆，她們懂規(guī)矩，衣服稍臟但整齊。女兒瘦小，十八九的樣子，短發(fā)亂蓬蓬，臉有些臟，能透出白凈的質(zhì)地，安靜地靠著母親。

有時在人行道上，母女倆并排高昂著頭大步前沖，越走越快，誰也不甘落后，從城西到城東，汗水四流，這才停下，抱著一棵老槐樹嘎嘎大樂，無視周圍的驚愕。一次我下車，見那女孩路邊跳舞，一邊奮力脫著衣褲，拽著白白的屁股胡亂叫著，母親則拍手唱歌。路邊一裁縫大嬸趕緊拿塊布料圍住女孩，大聲哄著，拖進小屋去了。

這母女竟是瘋子。母親原是城郊小學老師，所以討錢行事仍存著尊嚴。鄰居住著個麻臉神婆，經(jīng)常關心周圍孩子的命運，推出誰的人生小九九換點錢花。神婆極其神秘地暗示老師的女兒是“花姐”命，說天機不可泄露，得布施些。又提醒她多燒香禱告，孩子不能找對象不能結婚，或許能保得長命。老師的心里啪啪鼓起了疙瘩。

神婆子每天端坐門口念念有詞，好似衰老的狐貍盯著一對咬不動的獵物。母親不與人說，只偷偷看緊了女兒，必須同出同回，不許與男生玩，偷查女兒日記，找出苗頭就摟頭蓋腦地訓。倆人都越來越怪了。女兒高考落榜，話也沒一句了。一日母親買菜回來，見女兒和一男生在屋，頭挨頭親密說話，立刻沖進屋里，胡亂打了一場。女兒這一哭叫跑到街頭，瘋了。母親也恍惚，課堂講著講著突然面目一變，說花神到了，摔門而去，學生嚇壞了。學校只好辭了她。老實巴交的丈夫除了叫苦，只有哀聲。母親也瘋了。母女倆每天早上7點半準時出門，要錢，吃飯，坐車，逛夠了，再要錢，吃飯，坐車回家，每天都過得高高興興。

忽而這對母女都不見了。有時我刻意尋找，再也沒有蹤跡。

花姐，童子，本來自鄉(xiāng)間的流傳。小時常聽大人說起，花姐是天上的花童，專司花事，或者是王母娘娘身邊提燈的仙女，犯了天條，貶到人間受苦修行，期滿要招回天上去。花姐都白凈俊俏，幾歲，十幾歲上多沒了，能過18歲會好些，但也姻緣不順，多病多難。我聽了害怕，又想花姐在天上綾羅綢緞飛來飛去，多美。母親一條帚疙瘩早打過來。

讀《紅樓夢》，芒種時節(jié)，大觀園里眾姐妹到園中祭花神，也是祈求平安順暢。黛玉是芙蓉花神，據(jù)說演林黛玉的陳曉旭是香木轉(zhuǎn)世，是地道的花女。南方有花神節(jié)，每個女人的生日都對著一個花神。我對應的是洛神，司牡丹花事。我自知，離牡丹十萬里。

說李漁最懂得相看美女：“凡見婦人面與桃相似而色澤不分者，即當以花魂視之，謂別開體不久也。”這話又是幽冷的，我見到特別漂亮的小姑娘，私下也學李漁。在鄉(xiāng)下，生女孩不希望有多俊，平整端莊就好，也不樂意別人過于夸孩子。你要說這孩子長得真俊兒，仙女似的，母親或奶奶一準生氣，呸呸吐唾沫，連聲說，我們丑著呢，丑丫頭片子，藏家去嘍。轉(zhuǎn)身就走，扔下別人好不尷尬。

村里的香頭好使功夫，說扎個紙人當替身，辦個道場燒掉，也能化解了。或者將花女送到廟里拜個師父念經(jīng)，也是好的。陳曉旭后來就去廟里修行了。當她無力癱在輪椅上，看一群農(nóng)民工甩膀子流大汗，嬉笑怒罵，感嘆不已。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花神本是最清凈的。

錢塘蘇小小也是典型的花姐，伶俐聰慧人人喜歡，奈何體弱，終等不到愛人，早早夭折了。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

讀李賀詩，只覺美得陰涼，不能深想。所以在鄉(xiāng)間山野，我最怕遇見長著青草野花的小墳包，定有花魂游蕩，伺機捉個女孩當替身呢。一次放學路上，怕淋雨抄了山路，大雨還是下暴了，恰好路邊有個小茅屋，就跑了進去。早有一個上山摘菜的老婦拎著破口袋，歇在那兒。有灶有鍋有炕，誰家看地的屋子。老婦癡愣愣看著不遠處的溝坡，我也看去。一枚小小墳包，挑得花紅柳綠，正被雨水無情地踩踏，萎地了。她說那是個花童，她媽天天燒香磕頭求老天爺，結果只跌個跤，就死了。我望著滿臉皺紋喃喃自語的老婦，撒丫子躥進雨中。

回鄉(xiāng)下若聽到誰家老人沒了，我充滿敬意而疼痛些微。老了多年，石頭前樹陰下成為雕塑，只是又雕進土里，有隆重的儀式，有一面山坡新鮮的宮殿，年節(jié)旺盛的香火，死也是活著。一次回鄉(xiāng)，聽見有三個女孩前后出嫁一年多，都因生小孩難產(chǎn)死了，才是心痛。什么時代了，男人呢，婆婆呢，醫(yī)生呢？傳那三個女孩命犯花姐，沒轍。花姐在鄉(xiāng)間一直繁衍。

往遠了說，我們家族就出過一個花姐。我們那是滿族聚集，家生女兒叫姑娘，新媳婦叫新姐，花女就叫花姑娘。我該叫她姑奶奶，老照片里見識過，短發(fā)翹在耳邊，頭簾微曲，面孔白皙，眼窩深深，薄小的唇，碎花旗袍真是俏。單名霞，是老太爺六十歲高壽第三任太太生的，排行十二。霞從小怕風怕曬，出門到哪都蒙個粉色紗巾，喜歡在鏡前描啊描，點上紅唇，才出門到田里，就渴了餓了，要不躲進草叢里解手一蹲半天。話少，清高。

太爺是老中醫(yī)，也善于掐算，看這孩子面相體質(zhì)柔弱，行為乖張，遂告訴三太太好生將養(yǎng)，怕是活不長。太爺自然知道花姑娘該保持童貞，忌陰陽和合。但太爺又是開明的，想人這一生應該圓滿，女人一生辛苦，還該有女人的快樂，又或許夫家旺氣重，她當上新姐，能借得陽氣獲得新生。太爺一面到自家藥王廟上香陳情，一面托人找了一戶人家，問霞同意不，她也不語。就嫁過去了，結果，新郎三個月沒入得洞房。初夜，她只睡地下，說什么也不上炕。新郎以為害羞，依了。兩晚三晚還如此。新郎疑惑不已，一晚就著酒勁當霸王，扯破她的外衣褲，呆住，里面還有一條也系著褲帶，再扯，又呆住，還是一條褲子，系著豬蹄子扣，里面還有。新郎怒了，憤恨地休了她。

太爺以為霞天生有感知，拼命護著童貞不破，也就罷了。偏有個不知情的媒人又來說親，男人年紀大很多，姑奶奶竟喜歡，不顧大家激烈反對，很開心地嫁過去了。不久生了兒子，長相極好，逗人喜愛，姑奶奶天天笑。太爺尋思或許命轉(zhuǎn)過來了，也寬慰。一日孩子在院里玩，姑奶奶坐在臺階上給男人做千層底布鞋，拿錐子鉆眼，挑進麻繩，往緊一帶，哧哧地做得正來勁，有人叫她。她站起身，把錐子鞋底放臺階上，去了。孩子跑過來，拿起錐子玩，一邊跑一邊追媽媽，腳下絆了石頭，摔趴了，手里尖利的錐子，正扎在腦門上。不救。姑奶奶瘋了。姑奶奶經(jīng)常光著身子跑到大街上找孩子，不出幾月死了。她的男孩仿佛是童子，特地下界來叫她的。

爭不過的，命。太爺說。

往近了說，村里二老包家的孫女是個小花童，老人都說沒見過長得那么俊的。二老包疼得邪乎，胸前吊個大癭袋，得有二斤重，舍不得花錢割了，都給孫女買吃的。脖頸上騎著紅棉襖的小孫女四處串，很滑稽。三歲上病死了，二老包號得慘烈，不讓埋，黑天白天摟著，快要壞了才埋在西梁道上，松林子里。隔兩天，二老包扛著鐵锨上山，挖出來抱著哭。再埋掉。過兩天又去挖開抱著哭，再埋掉。直到抱不成個。埋得土松，野狗聞到味刨開了，禿鷲也飛來，后來只有紅布條在梁上飄。至今西梁道上黑深的松林也瘆得慌。然這樣的女童定是來討債的，摘人家心肝的。于她自己尚未經(jīng)了人世的磨難，是完整地來，完整地歸去。

我沒緣見那個小花童，卻見過二老包在村東特為孫女壘的小廟。二老包常去燒紙哭訴。二老包死了多年，小廟如今也還好著，年節(jié)依然有春聯(lián)紅著。廟棚上厚土，生著野蒿花草，小鳥在上面叫。在路邊，榆樹陰下，小山坡上，極小。

我親眼見過的花姑娘，是難產(chǎn)死掉的二丫。我怎么也忘不了，一個橘色的黃昏，二丫魂一樣飄下來。我與一群婦人在河邊洗衣，二丫扛著鐵锨順著河壩扭扭著走，粗長的大辮子擺在胸前，月白的臉，月白的綢衣，青色長褲，俏得魂似的。她打招呼，聲音嫩嫩的，像她手里剛摘的生菜。婦人們說，可惜了二丫，長得水靈，命不濟。

暗里傳，二丫從小就算出了花姑娘命。她媽是個風流媒婆，極愛錢，怕白養(yǎng)了，趁著二丫二八年華要多相幾次親，把錢撈足。她媽也知道二丫在村里跟嘎子相好，也不著力管。二丫去河邊，月下，小樹林約會，是最快活的日子。

二丫媽強行帶她京津路上相親，七大姑八大姨組團，要見面禮要衣服，吃香喝辣，回頭轉(zhuǎn)戰(zhàn)另外一條線繼續(xù)上演相親大戲。二丫被挾持著，也或者糊涂。二丫有成堆的好衣裳，有小姐妹艷羨。可現(xiàn)世報得快。騙得手順，窩邊草也摟。幾十里外大山溝的老光棍，怎么從嘴里摳出的錢，一班蝗蟲兩三天造光了，之后人息全無。老光棍哭天哭地，一個走街串巷收蘑菇的小販告知了細節(jié)，于是老光棍糾結了一幫兄弟雇車來了。二丫當時就跟了去。

二丫孩子早產(chǎn)，接生婆的大手伸進去猛拽，血污滿炕。傻男人不送孕婦去醫(yī)院，卻來接二丫媽。等她們坑坑洼洼顛簸趕到，二丫的魂魄已蕩去多時了。說二丫叫了一夜的媽，整個山溝響著二丫凄徹的叫。

還有個后話。二丫媽農(nóng)閑人不閑，時常去街頭曖昧的胡同里混，村里的老鰥夫們撞見了。二丫喜歡的男人嘎子在外打工，媳婦守家種地。鄰村有外號“騾子”的混混，直蹚一些孤單婦人的熱炕，嘎子的老婆也是一搓炮灰。嘎子突然轉(zhuǎn)回家來，拎著菜刀找騾子，反被打得遍體傷痕。騾子毒慣了，隨后闖進嘎子家。嘎子怕極了，乖乖地燒火，燉肉，燙酒，騾子在他的大炕上，摟著他的老婆高歌。

那女人若是二丫，還是難產(chǎn)死掉省了。

誰無故給她們貼上花姐的標簽，一生都被改寫，被放棄了。按《黃帝內(nèi)經(jīng)》說，“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洵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嬰孩生而拇指向手心握緊，內(nèi)藏神靈之氣，哪有彼此的不同？到死了，手都散開握不住，才同歸，撒手人寰。所以人的命大概都是人為。前幾日又聽說某家漂亮女孩，算為童子命。小母親哇哇哭個不止。父親是醫(yī)生，自然不聽這無稽之談，但恐怕心上自此不凈了。我憤憤地想，哪里來的大仙兒，生出邪惡的蠱惑？明我也要給她算上一卦，那女孩將來要當大明星，住大宮殿，嫁上好的男人，有兩個孩子，當上好的老奶奶老婆婆。那么她的一生必然走在陽光里了。

琵琶奶奶的老時光

聽說琵琶奶奶下世了，顯然是壽終正寢，面目金黃皺紋舒展，倒比活著時耐看了。多少有點詫異，老太太就像陽坡彎上的枯草，風一吹就冒芽，怎舍得撂下一院的寶貝走了？

老太太長相獨辟蹊徑，臉挖摳著，初看像麻布口袋，細看是大旱年間沒有收成的向日葵，十指伸出來像雞爪會咯咯叫，仰臉一笑皺紋堆起像絲網(wǎng)上蹲個大蜘蛛，似乎從來不曾豆蔻俏頭過，真佩服有人膽敢娶進門來，一條大炕碾來碾去，竟成驕橫的主婦，同時擁有幾個水蔥似的孩子，非要屋里屋外映襯出她的薄寡來。

她的頭發(fā)一年只除夕一洗，還說傷元氣。村里許多老物都下架了，唯她的發(fā)上還梳著髻兒，窩著上世紀盛產(chǎn)的蟲兒。人越老越瘦黑跟生滿苔蘚的老樹樁沒兩樣，如果再成比例縮小，小到米粒那么大，就名副其實一只母虱子了。村里一介書生取笑曰：老琵琶精。概緣于宋徽宗“朕身上生蟲，狀如琵琶。”踉蹌的舊年，一條衣衫穿一季，誰的身上不曾養(yǎng)著一家老小？隆冬夜晚的火盆里，成堆的琵琶精被執(zhí)以火刑抄家滅門，仍止不住虱子軍團縱橫馳騁，一家女孩就被吃掉了發(fā)實在可怖。父親的身上卻干凈，概因每日吞服大量藥片，血里自有著三分毒，虱子路過診斷：此處不易棲居。后來大家都洗心革面，鳥槍換炮了。唯琵琶精奶奶堅守堡壘，毛發(fā)里照舊精靈出沒。人們一般不敢太靠近她，精英們慣會借路搭橋，出國撈油水，想著就哆嗦。但她是絕不會咬癢的，坦坦然安坐，不曾搔下塞了厚泥的灰發(fā)。賬多不愁，虱子多不咬，罷了。

干巴巴的瘦，卻是極能干活的。但有山貨下來，天不亮就挎上大筐口袋上山趕頭茬，捋野菜還是采榛子，都是餓虎撲食，十指雞啄碎米，吃著碗里看鍋沿的，別人只能撿剩。大家還吃著餑餑咸菜喝泉水歇會子再干，她早撐滿了大筐口袋，過倒奔梁回家端坐炕頭了。由她治家管理，那點田地起個大早貪個小黑就收拾齊了，家境殷實，日子寬敞。

但正像她的人長得干癟，過日子也細到針尖了。樹葉落地下當雞蛋，一根草棍也是金條，哪個孩子攀墻摘了幾個大紅杏，她光著腳板也能攆出二里地去。她倒也從不貪圖別人的便宜。

節(jié)儉是美德，過了就是吝嗇。窮時沒人說啥，日子好過了，家家餃子米面肉，琵琶奶還發(fā)揚優(yōu)良傳統(tǒng)，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老頭子難受了。發(fā)白了，孫子滿街跑了，能有幾年活頭，天天鹽水煮菜，戳一筷頭子葷油開鍋時漂進去，就算改善了。且慢，細看，一只玉面琵琶擱淺在一片綠葉上。那是琵琶奶熱氣騰騰做飯時掉下的，咋吃？照吃，能扒下兩碗干飯。瘦人偏有蠻力，說不過，打不過，老頭子認栽。偶爾哽咽著說給別人聽，哭得那么傷心，像慘遭毒婆婆惡欺的小媳婦。自己做著吃呀？琵琶奶哪給別人機會，那么勤快，不容別人插手，油鹽醬醋都跟錢一樣，上鎖的。吃根燒棒子得從肋巴下去，能罵你到二半夜。窩囊。老頭一氣之下喝了農(nóng)藥。農(nóng)藥怎地不上鎖？琵琶奶真嚇著了，一通號哭，一面命人趕著做裝老衣裳。結果沒死成，假藥。一家子歡喜，老頭也以為因禍得福，老婆子總該善待他了。太陽照常升起，還是一鍋清水大雜燴。老頭低聲咒罵著：“錢都留著擦屁股。”琵琶奶敲著門框嚷道：“細水長流沒錯，這要有個荒年……糟蹋就是造孽，就是作孽。”

細到斷了，人就絕望了。一日燥熱的午后都睡不成覺，大家在街頭聊得比蟬還樂呵。老頭突然在大門口喊：“老婆子，二丫頭，都別說了，趕緊回來給我準備后事吧。”循聲這么一看，大家都嚇傻了，老頭穿上了新鮮鮮的大藍棉袍壽衣。琵琶奶罵道：“死老頭子，鬧啥妖呢？”繼續(xù)知了知了，待涼快些，方才轉(zhuǎn)回家去。眾人聽得她極其悠揚的一聲長嘯，老頭真在炕上挺了。

大兒子四十多了，好不容易等到琵琶奶允許分家另過，這廝高興，天天酒肉招乎，不到幾年吃出一邊癱了。琵琶奶指著兒子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連感冒也是沒有的。八十多歲的老媽饞著六十歲的兒子，顫巍巍下臺階，滿地細碎的光陰，溫馨又悲傷。

小兒子是語音不全的，媳婦是啞巴，生殺由老的操縱。好人都頂不上她利落，況啞人，慢一慢，頭上就挨一棍子，啞媳烏拉拉叫。饑一頓飽一頓，實在餓了，偷著在灰火里燒土豆，眼見熟了，香噴噴扒著吃，琵琶奶火眼金睛，一掏灰耙打在腦殼上，抄過土豆扔到大門外了。傻媳婦抱著鼓起大包的腦袋追出去，琵琶奶跑得更快，一腳踩碎，讓你饞讓你吃。媳婦不幾年就折騰出大病，沒了。

頑固的吝嗇像她發(fā)里的琵琶精，仍與她不離不棄，仿佛另一種繁華綿綿不息。孫子耍賴要吃的，她能把一根藤條打斷幾截，孩子嚇到發(fā)燒說胡話。覺著小命要玩完，琵琶奶這才想著買上一根冰棍一包糖果來哄。

她對家人苛刻，自己也是不吃的，誰沒有饞的時候，她就從來不饞。前世一準被這一家人硬逼著吃肉吃到吐，今生當了假尼姑，來尋仇了。然她的心神與宗教無半點關聯(lián)，不念佛更不知基督。也有人勸她，你不要太細，土埋脖頸了。她斷然否決：“我這樣的細，還不及我媽的三分之一，我不照樣水靈靈。”眾人立刻無語了，她的兩個姑娘才的確水靈靈。

她的一生也有兩大快樂事，玩牌算一個。老輩子傳下來的紙牌，細長腰身，似乎上面有魔咒，神秘著，只幾個老人會玩。但見琵琶奶一手籠住一把牌，一手抓向自家后衣襟，順當當摸出個大虱牛來，拎到窗臺侍候，大拇指甲鍘刀一按，嘎嘣，碎尸血濺，回頭不誤和牌贏錢。輸了也不賴賬，倒有牌德。丁丁卯卯，涇渭明白。

剩下的快樂就是村頭曬太陽。傻媳婦抱著婆婆的頭，略一扒拉便掐得風生水起。再拿致密的篦子刮虱花和蟣子，耙摟草一樣不放過一塊地。琵琶奶這才顯出女人的柔順來，舒服地閉了眼，像剛剛睡下的木乃伊。

有時看到這些難得的景致，我也是愣怔許久，時間突然慢下來，古舊的過去在街頭婉轉(zhuǎn)。這樣的老人是井邊的瓦罐，破損了亦能照見村莊前世，美人老爺下棋的書生，麻牙大嗓的長工，鬼狐故事夜黑頭，狼長嚎貓頭鷹怪嘯，五月青苗地撒歡成癮的少年……

誰也不曾想到，人生最后，琵琶奶忽然開口了。眼前現(xiàn)出了光，向日葵照見了太陽。像神婆子突然哈欠連天，涕淚四流，來仙了。先前聞著油炸蔥花也要嘔吐，突然間要死要活地就想吃肉了。親自逛集買肉燉肉，貪婪地盯著肉塊在鍋里歡叫，一頓一大碗，越肥越香，有點啥事誤了買肉，饞得鼻淚四流。端起肉碗就滿眶潮濕，掉著淚吃得更歡實，不知下到誰的肚子里了。言行也變了，見人就數(shù)列自己罪孽深重：“老了才知道肉是真好吃，我那老頭子白活了，等我到下邊給他做去，天天吃到撐。”又想女兒們一出嫁再不想著回家，孫子出去打工也不回了，忙活一生看似滿滿當當，實是悲多歡少，更時時在懺悔念阿彌陀佛了。孫子媳婦生了重孫，琵琶奶一高興，竟能圍鍋造飯，天天換著樣燉肉。孫子媳婦吃了一驚，嫁過來早做好準備吃素了。琵琶奶一聽兩條淚腺又泉水叮咚，眼前都是那個啞巴媳婦遭過的罪，她又念阿彌陀佛。杏子熟了，琵琶奶在門口招呼孩子上墻摘去，孩子們不稀罕，撒腿跑了。琵琶奶恓惶地倚在樹下，杏子啪啪落地了。

這是不是一種回光返照呢？多數(shù)人是肉體的回光，琵琶奶是思想的返照。

一天梳頭，琵琶奶失了聲驚叫，滿頭的娘子軍一個不見了，頭發(fā)里光溜溜，空蕩蕩。她的心也突的沉了，空了。

她拎著酒肉一步一挪上山，像一棵枯萎多年的歪脖樹。羊倌兒看到她坐在老頭的墳前叨咕良久，幾次起不來，可是一起來，就特別利落地下山了。晚上，琵琶奶自己穿上裝老衣服躺好了，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抹了自制杏核油，苦味的甜香散在老屋里，久久不去。自此，虱子在村莊絕跡。

青絲窈窕

北方的冬天極冷。我讀高中，所有女生住在低矮的瓦屋，睡兩個大通鋪。晚自習后一節(jié)，先有兩個人回來生爐子。那晚我先回，聽到屋里有低婉的聲音，細聽是京劇。

妻本是峨眉山上一蛇仙。只為思凡把山下，與青兒來到西湖邊。

《斷橋》真?zhèn)€字字句句都像是收音機里的唱段。班里還有這樣的佳人。推門而進，又一個愣。偌大的屋子燈光黃暗，只她一個端坐小鏡子前，用一根燃過半截的火柴棍細細描眉，披著薄薄的粉緞扣袢棉襖，長發(fā)全部散開，梳成光滑如水，在肩下松松系個發(fā)帶，垂下去，白的脖頸，白的臉，失了魂的細眉細眼，蘭花指還挑著，被突然進來的人驚住了。是彼此的驚。我忘了說話，她也不語。

后來常見到這位呆癡，大家都剪了短發(fā)，唯她不肯。洗發(fā)后，有兩個小時端坐小鏡子前，腰肩挺直，長發(fā)根根梳了又梳，結在后背。兩個小鏡子一前一后，左照右照，眼神一會望月一會看太陽一會又淋了雨，一會是喜鵲上樹，一會是魚翔淺底。又不滿意了，捋了發(fā)帶再梳再結，魂都鎖進鏡子里了。接著又是描眉，斜俏俏地搭上眉梢，若有脂粉，她定能涂出個國粹來。她嘆氣，又對著鏡子笑，纖指騰挪，忽然哀怨，哼出一句道白：“冤……家。”

我自小熱愛老戲，尋個機會探她的底。她一笑不語。再問，只說小時與人學的。她家鎮(zhèn)上有個大廟，平時黑洞洞的靜寂，過年就唱戲，紅彤彤的喧鬧。白蛇有點年紀了，身段不妖嬈，許仙假情假意。她跑到后臺看許仙，許仙眼睛亮了，散戲不卸妝，一招一式教她唱念做打，教她梳頭，梳成水，散散地結在后肩上。她就成了小小的白蛇，妖嬈地纏在黝黑的大廟柱子上。那時她15歲，枝枝不教花瘦的晨露時光。鬧著要跟戲班子走，父母絕不肯。

我說元旦晚會唱一段吧，都成角了。等于白說。我傻乎乎拎著兩塊長紗巾當水袖，走碎步，她瞧了瞧。該這樣，說著就走了一個連環(huán)步，疾走，扭腰，擺臂，甩頭，亮相。身段柔美。我趕緊抓住機會，教我吧，她臉一沉，再也不語，端坐鏡前，弄魂去了。

整個冬天，她就一直婉轉(zhuǎn)在鏡子里，青絲窈窕。或許那里有個許仙來著，于她永遠是《斷橋》。她也只念到冬盡。天暖了，冤家哪去了？

我愛的長發(fā)，是指及腰臀以下的。聽母親說早年女人都要盤發(fā)髻，頭發(fā)少的女人實在發(fā)愁，沒錢買假發(fā)髻的，每天早晨賴著臉皮串門子，誰家女人梳頭掉下的發(fā)絲，一根根收拾起來，不出幾月，就能盤上一團上好的大如意頭，再插珍珠簪子金步搖，可以美美地見人了。真發(fā)總比什么豬鬃馬鬃來得舒服，那樣一份心地我十分喜歡，求美之心是端莊的，是為著這個世界，至少為了某個人，和她未來的生活。

聽說某單身年輕教授極愛長發(fā)，他的女學生長發(fā)繽紛，甚至偷著剪掉對方的頭發(fā)，扔進垃圾箱，在宿舍展開揪發(fā)戰(zhàn)斗。這風景無敵。長發(fā)的背后是留城，工作，婚姻，后半生的幸福。一個桃之夭夭的女孩穩(wěn)坐了桃花轎子，教授一口氣做了十幾首詩詞贊美與她的愛情，直拼當年老錢西湖遇到柳如是的爛漫。她當然再也走不出教授的視野，后來她的所有生活，衣飾，社交，都圈在教授的手心。她沒有了自己，她只是他身上開著的一朵花，鮮亮在他，枯萎也在他的枕席。她沉浸于這樣的寵，仿佛失了心，從未醒過。有他，還要啥。

我初中有個女生長辮粗壯，赤紅臉，愛穿紅花棉襖，號稱鐵梅。鐵梅最愛上地理課，一堂課能望穿老師額頭上的三條秋水。老師講課像說評書，講很多世界各地故事，跟《行者無疆》一樣精彩，在鄉(xiāng)間實在難遇。只是長得比紀連海老師困難，是39歲老光棍。可是鐵梅一畢業(yè)就嫁他了。爹娘在后面打著大掃帚追著罵著，鐵梅自己放了一鞭炮，挎著小包袱，紅燈高舉閃閃亮上車走了，太猛。

大辮子背后有故事，不尋常，不可輕視，那執(zhí)著勁，撞南墻只當上一趟倒奔梁，還賞到不同風景。所以，有抓人家小辮子的，沒聽說揪誰大辮子的，因大辮子先抓人。

從我們村順著大河逆行，七八里深處是個極小的村，山高林密，像口水井，只幾戶人家。周圍村莊都瘟雞，沒有一只蛋可吃的時候，人們就挎著籃子來這里買。真?zhèn)€仙境，是突然下到深山谷底，大太陽都經(jīng)了枝葉篩過，水浸風磨，毫不熱燥，野花蝴蝶也格外色鮮，心上仿佛也住了一樹花陰一窩鳥鳴的。家家石頭院落，老樹藤花，門戶常開。還點著煤油燈，用舊時農(nóng)具，推碾子拉磨，老牛耕犁，扇車打場，依依墟里煙。真可以養(yǎng)得好男好女。

人往亮處走。白家奶奶一家遷到我們村了。一對姊妹花，薄唇秀目，都是及腰的長發(fā)，黑緞子一樣直直地垂下，雙雙出入，好生眼熱。大丫好動，小丫微憨。我姑且稱為大雅小雅，都不念書，街頭晃來晃去，是村里熱議的對象。

有故事的是大雅，討厭農(nóng)活，常去鎮(zhèn)上逛。鎮(zhèn)上的人都看她，路邊有座軍營，大兵也看她，跟她套話。若別的女孩早嚇跑了，膽大的罵句流氓。她以為美，是個新世界。“說明咱長得好，誰都不看愁死了。”不久與一個大兵鉆了小樹林，陷進大片的青紗帳里。

說一次白家奶奶和大雅一起去鎮(zhèn)上，快出街時，大雅說有個女同學找她，就在路邊房院里，十分鐘就回。白家奶奶就等在門口石階上。半天也沒出來，她進院里喊。石榴花半掩著白紗窗，兩個人影匆忙站起來，蓬著發(fā)，松著衣衫。

說白家奶奶當即昏倒了。白家奶奶讓她上山放牛，想老母牛的安穩(wěn)和慈眉善目籠一籠她。青草坡，楓樹林，花亂開。第一天，她靜靜待到黃昏。第二天，白家奶奶上山采豬食，順著玉米坡望過去，老黃牛臥在草甸悠閑地倒嚼，犄角上掛個野花串，她心寬了。再看，血噴了。大雅倚在櫻花樹下，長發(fā)拐成小溪，男人把她壓成一片抖顫的葉子。

說白家奶奶揮了鐮刀欲砍殺過去，心臟病突發(fā)了。

大雅事后照樣走在街頭，昂首闊步的。這么野性的小獸，想什么就是什么，沒有對錯是非，竟是不以為恥，一副無辜天真，怎么看都是純凈的面色。可憐那么長一頭好發(fā)，要是長在我家孩子身上多好。大家嘲笑她，卻還是喜歡看她，賭她會做出什么幺蛾子事來。

我只偶爾見過大雅。但只回來，往村頭大柳樹下坐上一小會，耳朵里又塞滿她的艷事了。大雅出去打工，一兩年時間，拉回彩電，冰箱，洗衣機，大張存折。村里第一份。村長家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生有體面的工作，也沒弄出這些東西。大雅打的什么工？羨慕之余稍往深里這么一想，一些人有數(shù)了，也不嘖嘖嘆嘆，兩片嘴早撇到下巴去了。

隔墻有耳。聽說白家奶奶罵大雅丟人丟到皇城根兒了，要把東西扔大河套去，臟了她的院子。但終歸，夜是女兒的夜。我在街上看見大雅，長發(fā)離子燙了，但還是黑色的瀑布罩緊了細腰，頭簾也還是齊眉，干凈，清秀，薄的唇一點紅。只是臉色青灰，眼窩青灰，有說不出的倦意，絕不是個二十歲女孩的樣。灑的香水，抽的綠摩爾，夾在指尖，吐著煙圈，噼里啪啦鼓搗麻將，炸金花，推排九，輸個萬八千眼不眨。壓根兒不想做淑女樣給爹媽掙個臉。

白家奶奶怕見人了，偶爾到我家串門，總是夸我，當老師多好，又穩(wěn)當又清凈，說我媽前世修的福。又說子不嫌母丑，母也不該嫌兒的。東西不用就壞，不吃就爛，糟蹋也是罪。還說要是不搬下來就好了。除夕，白家奶奶摟著小雅倚在大門樓前，大紅燈籠飄在廊下，她的眼里都是淚花。大雅放煙花，跳著叫著。我還是樂意看她，研究她，樂意忘掉燈火深處的香艷幻影。山野的女兒，再變根上還該是山野的，我情愿她底色清純。

有女孩偷偷跟大雅走了，年底回來致富了，村莊很是熱鬧。一女又似乎找了好主顧，平時守在家里跟老公孩子吃喝玩樂，也不種地，也不打工，只賭博，一旦兜底精光，立刻有小車來接女人，老公揮手相送。三兩月回來就是凱旋的富姐，老公接到炕上，大酒大肉侍候。更有個女孩認認真真為人生兒育女，沒有名分，也不再回家。她的母親一向刻薄，此后再也不提這個女兒了。她們是母親身上的一塊疤，好不了更揭不得。

有些人家開始咒罵大雅和白家奶奶。“羊腿長在羊身上，誰捆著拉著走了，有能耐也掙一屋子電器來。”白家奶奶忽然理直氣壯，忽然沒了黯然，眉飛色舞：“我們家大雅掙得是辛苦錢，他爸給投資，她和對象攢錢，買柜臺做生意，累得貧血了。”

小小青蘋果到底曬足了太陽，要紅了。大雅領回一個男人。大雅的臉色透出紅暈，襯著她的青黑的長發(fā)，真美。許是包她的老板吧。可是過不久，她們結婚了。白家奶奶笑出了淚水，仿佛涉過無數(shù)大河，才撈回她的孩子，而河水早已清洗掉她身上的污濁，白白凈凈了。白家奶奶大宴全村。大雅一身紅旗袍坐在白家奶奶懷里，長發(fā)第一次光華地盤在腦后，插一支珍珠簪子。

轉(zhuǎn)眼，她的小女孩已經(jīng)滿地跑了，她和白家奶奶在家?guī)е莻€安然的少婦。我奇怪，她在泥污里打滾，她不覺得墮落，無悲無傷；在青山綠水處，就是一棵籬笆前的花朵，活潑地歡喜。于她，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她從來不加掩飾，縱著自己的心性，像一株草，天上掉下什么雨云，都接下，擺一擺，沉一沉，長得更好。因為不覺得受傷，就沒有焦灼痕跡。我注意到，不管大雅蛻變多少，她始終劉海齊眉，長發(fā)不彎不染，不編麻花辮，月光一樣瀉下去。她的人像她的發(fā)，率性，直接，簡單。看過去，還是山高林密的小井村，白家奶奶門前的那灣水。

綠窗

河北醫(yī)科大學藥理學碩士。在校是敬業(yè)的教師，業(yè)余是熱愛大自然，熱愛文學藝術，熱愛生活的普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