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書柜的相冊里，一直有張舊照片。上面的五個人里面，沒有我。他們留下照片的時候，我沒有來到這個家。照片下的日期和地點全無，只能辨認出是在照相館所攝。日本富士山的布景。白色雪花覆蓋山頂，可以看見山腰處的分界線。交接起來，那頂上白雪仿佛懸于天際，泛著清冷的光。

照片里的她，上身穿藍色短袖汗衫，下身五分褲。右手搭在父親肩膀。臉上的笑容，在身后的粉色櫻花前盛開。這是十七歲的姐姐。我所見過的她最年輕的樣子。

而今十多年過去，她依舊容顏不改，像活脫脫從金庸小說里走出來的小龍女，青春永駐。我有種直覺，她比我的母親搶先一步走進我的生命，盡管出生時我第一個見到的是那個給我奶吃的女人。我至今記得被父親抱著來到這個家，第一次看見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面粉。我的哥哥走過來，用他滿是面粉的手捏了我的臉。我不會走路，講話也不利索，但我總隱隱記得他們做過的一些事。

這個家里，好像做事情最多的是姐姐。

大大小小的家務活，她都要參與。洗衣、燒菜、做飯，她什么都會。我因此非常崇拜她，依賴她。哥哥時常在外地念書，偶爾放假的時候才回來看看我。但是姐姐好像一年四季都在家里，沒有離開我半步。有一天我就問母親：“為什么姐姐不去上學？”母親說：“哥哥和姐姐只能有一個人出去念書。”“那為什么不把機會給姐姐？她這樣聰明，她什么都會呢！”母親摸摸我的頭，說：“小孩子不要問這么多。你這么喜歡姐姐，少惹她生氣就行了。”

當時那個小小的我，心中疑慮始終沒有解開。看著在廚房里洗碗的年輕的她，那層疑慮漸漸彌散，化成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像石頭一樣堵在心里，塞得慌。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問過那個問題。我把它忘記了。姐姐可能本來就該是這樣子生活的吧。我在心里接受了。

她因為每時每刻與我在一起，由此成為我童年唯一最親近的玩伴。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也承擔著傳授知識的啟蒙老師的角色。她收藏許多許多的書，不同種類。有些來自哥哥在學校的教科書。它們像一座花園，在我幼小的充滿好奇的心里建起一個繽紛的世界。她很愛她的書，有時不讓我碰。實在想看，苦苦向她哀求，她就會找出一本適合的書認真讀給我聽。我不知道她那些書從哪里來的，也沒問過。我只是覺得，她就該擁有它們，沒有原因。我一生中學會的第一個英文單詞和漢語拼音，是從她那里得來的。

而我愛上閱讀和寫作，也與她的影響分不開。

她也愛收集剪貼物。舊雜志、報紙、看罷無用的書籍頁面上的動人段落，都會被她小心裁剪，精心貼在一本專門的冊子里。我第一次看見那個剪貼本的時候，它已經被貼了厚厚的幾百頁。她還有許多在我眼里新奇的小玩意。比如萬花筒，舊時代的錢幣，郵票……它們如今都不見了，但一直都被我細心藏在心里。

她是這樣一個充滿情趣的人。我迷戀她所喜愛的一切。

聽母親說，姐姐小時候也挨過打。我沒見過她被打時候的樣子。我慶幸我沒有見到。因為我從不希望看到這樣一個在我眼里乖巧得近乎無可挑剔的姐姐，挨打的情景。那是對我年幼未成形的，于一個人的純潔信仰的瓦解和傷害。我無法想象那樣的情景。因為我擔心我會心疼得昏死過去。我希望她永遠安全地活在這世上。

有天夜里做夢，我居然真夢見她遭遇不測，倒在我面前。于是哭醒過來，睜眼就瞧見她不停地輕拍我的臉。淚眼朦朧中見她安然健在，哭得更痛快。她可能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當是做了噩夢。她不知道，這是我對她最澎湃的一次情感表達。

她講起話來輕聲細語的，柔軟而安全。聽見她喊我的小名，總覺得踏實篤定。那聲音，勝過我此后聽到過的所有女子發出的造作嬌嗔。身為弟弟，我卻總有種不顧一切地保護著她的欲望。有意思的是，村上的老婆婆問我：“以后想娶誰做娘子呀？”我居然鄭重其事地回答說：“等我長大了要娶我姐姐！”引得周圍一片嘩然大笑。而我當時，的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幼稚的小心思也懂得婚姻大事不可兒戲，所以才得找個最正經靠譜的人選。之后回想起這段，不免笑話自己，同時也感到那一刻的脈脈溫情。

上小學一年級，有一回裝病。趴在課桌上“不省人事”。為了演繹出逼真效果，居然屏住呼吸。老師著急，打電話找家長。我在黑暗中聽見周圍所有人為我亂作一團，替自己卓越的演技沾沾自喜。之后不知怎么的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趴在姐姐背上。外面下著雨，她一手撐傘，一手扶著我后背，弓著身子，走在泥濘顛簸的回家途中。時而停下喘兩口氣，然后繼續走。一句話都不說。雨打在傘上，順著邊緣落下，滴在她并不寬闊的肩上。我當時沒告訴她生病是裝的。我想說，卻不好意思說。這個情景在日后的夢中，頻繁出現。那個被雨水沾濕的柔軟肩膀以及她從不喊累的隱忍靜默。

有了自己的臥室之后，從此睡覺都是獨自一人，再也沒有她的陪伴。與她開始逐漸生分疏遠。那個整天黏著她問東問西，與她分享一切心思與秘密的弟弟，已離她遠去。好幾次她提出要我陪她上街買衣服，都被我婉拒。我并非失去對她往日的感情，只是有種無法言說的別扭和尷尬堵在心里。她可能已無法繼續回答我腦中的十萬個為什么，無法再走進我那個曲折得連自己都理不清頭緒的內心。但不管怎樣，她是我的姐姐。無人可替。

直到她終于為人妻的那天，我才意識到她真正從我生命中走出去了。但她的第一次婚姻沒有維持多久，不歡而散。留下一個背負陰影的女兒。她開始消沉，不再振作。整日淪陷在網絡千篇一律的小說文字圈套里，聽傷感的流行歌曲，不出去，話很少。她買了一本上鎖的日記本，那里是她全部痛苦心靈的聚集地。后來不知怎么就沒再繼續寫，丟在柜子里。一次整理東西無意間看到，鎖被卸下。翻開，發現只留下零星幾頁。讀完，我頓時淚如雨下。她不再是我的姐姐，不再是那個陪我看動畫片，笑得像個孩子的姐姐。她是一個被剝奪自由與快樂的受害者。

她又一次回到這個家，在附近臺企找了份工作，開始獨自生活。她的靈魂漂泊無依，仿佛失去根基。早些時候，上下班的往返路程她選擇騎腳踏車度過。一次去上班的路上，她遭遇車禍。人隨車被撞出幾米。索性并無大礙，一點皮肉擦傷。著實讓全家人捏把汗。母親問她，為何這樣不小心。她只是說，神志恍惚，不知整天想些什么。后來家里有了車，為了安全，父親負責接送。

我知道她至今仍然忘不了她的第一段戀情。那段在她單純，中正，干凈得不染俗塵的靈魂里曾經擁抱過她的感情。它最終背叛她，背叛了這個善良得學不會堅強的女人。也許她太干凈了，不適合在這污濁虛假的世間生存。

生活處處是刺，而她不懂得設防。

如果她有機會讀到這篇文字，我希望她明白，我真誠祝愿她往后能遇見一個對等的人，用腳踏實地的感情來彌補這層痛苦震蕩留下的空缺。讓他帶領著她游歷煙火人間，從云霧繚繞的安全仙境返回兇險刺激的塵世。

我最終希望，他能夠使得這個陪伴我生命重要時期的人的臉上，再次盛開出十七歲于粉色櫻花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