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guān)命運

這部小說融合了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三個時間空間，形象地展示了哥倫比亞和整個拉美地區(qū)一百多年的殖民史和社會生活史。

——人教版《歷史》必修三

教科書上對《百年孤獨》的評價僅此一句。

我已不太記得什么時候買回的這本書，以及一向看書飛快的我為何選擇購買而不是就地解決。買書的當時，依稀記得加西亞·馬爾克斯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便理所當然地猜測這個陌生名字又是某年的冷門新銳。讀了書才知道，實在有夠老。

這也是《百年孤獨》字里行間無處不在的厚重歷史感給我的暗示。很奇怪，并沒有懷古文字一貫的蕭索與蒼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一種看遍沉浮榮辱世態(tài)炎涼、完全預(yù)知命運走向的“洞悉者”那般的平靜。這總讓我想起煙大（煙雨江南），盡管馬爾克斯選擇了孤高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煙大寫的卻是最為媚俗的網(wǎng)絡(luò)小說。

但是那種客觀到接近冷酷的敘述方式，奇詭的結(jié)構(gòu)，上帝的視角，這兩個同樣踏上虛幻一途的男人別無二致。

《百年孤獨》并沒有花很大筆墨在“孤獨”上，因為極目所盡，皆是孤獨。

書中布恩迪亞家族每個角色的命運都充滿至大的孤獨。無論是發(fā)動三十二場內(nèi)戰(zhàn)的布恩迪亞上校也好，抵死渴求愛情最終裝聾作啞客死異鄉(xiāng)的梅梅也罷，當他們回顧自身命運時，感受到的，只是銘心刻骨的孤獨。

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是很能理解：他們都有那樣波瀾壯闊，或則至少平穩(wěn)安寧的人生，都曾愛過、痛過、哭過、笑過，談何孤獨？難道他們真的“愛過、痛過、哭過、笑過”嗎？

——布恩迪亞家族那些傳奇的人們，真的有認真活過嗎？

《死神》虛圈十刃之首是代表“孤獨”的柯雅泰·史塔克，雖然實力上略顯廢柴，但他排名第一的理由是“孤獨是人類死亡的永恒誘因”。很好笑，我總是拿流俗的大眾作品去跟高雅的經(jīng)典著作相比較，但有時候，它們之間真的有那么一點點的相通。

“在一道清醒的電光中，他意識到自己的心靈承載不起這么多往事的重負。他被自己和他人回憶糾纏，如同致命的長矛刺穿心房，不禁羨慕凋零玫瑰間橫斜的蛛網(wǎng)如此沉著，雜草毒麥如此堅忍，二月清晨的明亮空氣如此從容。”

奧雷里亞諾·巴比倫作為布恩迪亞氏的末裔，注定要承載整個家族的悲歡記憶，但他絕不可能因此而死，因為他同時也接手了整個家族百年來所積蓄的孤獨。他打破這份孤獨唯一的悲壯舉動，是和一個自己真心相愛的女人結(jié)合，盡管他的妻子最終被證實是他的姨媽。各種巧合最終促成了他們在血脈迷宮中的邂逅，也注定了他們要產(chǎn)下“終結(jié)整個家族的神話般的人物”。梅爾基亞德斯羊皮卷上的預(yù)言得以完美應(yīng)驗。

而他們孕育出帶著豬尾巴的孩子，并使孩子的母親失血過多而死的唯一理由，只是“他們真心相愛”。

我驟然意識到整部小說中真心相愛的人究竟有多少？整部布恩迪亞家族的歷史里，因真心相愛而結(jié)合的夫婦真的存在嗎？聊聊少數(shù)，全都不得善終。偏癱半世的馬烏里肖·巴比倫，用彈奏鋼琴的雙手割破脈管的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都成為享祭孤獨的犧牲。

正如老烏爾蘇拉所認為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只不過是一個不會愛的男人，反倒是敢愛敢恨的麗貝卡，擁有著布恩迪亞家族一貫缺失的基因。

因為對布恩迪亞家族來說，相愛即是罪孽。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無疑是《百年孤獨》的重要人物，盡管他只是表面上的“貫穿全文”，最終也逃不脫死亡。但不得不承認，他的命運是家族中最可歌可泣的。

他發(fā)動過三十二場武裝起義。他逃脫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伏擊和一次槍決。他締造著無處不在的神話。他曾經(jīng)是令政府無比頭疼的自由軍首領(lǐng)。他用手槍瞄準自己心臟開槍卻得免一死。他的名字被用來為馬孔多的道路命名。但他最終只能不知疲倦地制作著小金魚，作為一個怪癖的老人了此殘生。正如烏爾蘇拉所說，他不會愛。

所以即便是馬孔多的居民們，也僅僅把他當做一個虛幻的神話而已。

奧雷里亞諾為祖先被人遺忘而憤怒得渾身顫抖。但正如三千工人被槍殺后棄尸大海的慘劇也被輕描淡寫地遺忘一樣，對于馬孔多這座“蜃景之城”來說，人們本不曉何為真實。無法得到承認的輝煌功績，也便風(fēng)化成了孤獨。

上校同十七個女人有過十七個兒子，然后在一夜之內(nèi)被追殺殆盡，沒有一人逃脫宿命的鉗制。他們受洗后額間永抹不去的灰燼十字，正是繼承家族宿命的絕望證明。所以我相信他們在死亡之前一直是孤獨的，尤其是倒在奧雷里亞諾跟前的最后一個流亡者，眼神一定孤獨至極。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人生確實充滿傳奇色彩，但對于一個不會愛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活得越壯美，越是孤獨！

真正貫穿全文的人物不是他，而是一個游離于布恩迪亞家族之外，卻通曉這個家族所有法則的算命師——庇拉爾·特爾內(nèi)拉。她與布恩迪亞家族的倫理關(guān)系早已錯亂，接連幾代的男人都與她有牽連。在同這個古老家族的命運捆綁在一起的同時，她又參與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最終活過一個多世紀的她，根本不需要紙牌就能毫不費力地預(yù)測布恩迪亞族人的過去與未來。

庇拉爾·特爾內(nèi)拉是全書最充滿魔幻色彩的人物。越蒼老，她就越能自信地預(yù)言并插手他人的命運，將布恩迪亞家年輕小輩的未來導(dǎo)入新的方向。無法從道德和法律上判斷這種插手的對錯，甚至就宏觀歷史來看也不行。她和梅爾基亞德斯一樣，都是洞察命運輪軌的神祗。前者憑借人類靈魂中的清晰預(yù)感和豐富經(jīng)驗預(yù)測命運，代表了人類的自省；后者則是絕對的先知，有著宗教意味。仿佛梅爾基亞德斯推演了布恩迪亞家族的一切，然后在重要關(guān)節(jié)由特爾內(nèi)拉去實施。

烏爾蘇拉和特爾內(nèi)拉形成鮮明對比。兩人都已活過百歲接近無限久遠，她們看問題的角度早已不同于常人，而更接近神。不同的是，烏爾蘇拉觀察的是家族中的個體，特爾內(nèi)拉卻著眼于整個家族的命運走向。前者陷于局中，后者站在局外。所以烏爾蘇拉只能察覺當下的瑣碎事實和已經(jīng)逝去的真相，特爾內(nèi)拉卻能提取歷史的精粹，大膽預(yù)言未來。

因此說，烏爾蘇拉只能是有限時空內(nèi)的智者，特爾內(nèi)拉卻是掌握命運符咒的巫師。

逃離孤獨的人并不是沒有，只是方式未免怪誕到略顯悲情。

蕾梅黛絲，人稱“美人兒蕾梅黛絲”，只有學(xué)齡前兒童智力水平卻貌若天仙。她的存在不可不說是布恩迪亞家族的異數(shù)。在此之前和之后，再沒有一個人能如她這樣棄絕孤獨，全然幸福地沉醉在自己構(gòu)建的世界里。

如果說布恩迪亞家族的人全是沾染了神秘色彩的宿主的話，那么蕾梅黛絲就是唯一免于孤獨之厄的人，盡管這種“赦免”是以先天弱智為代價。這之后，即便是破譯了整個家族歷史的奧雷里亞諾·巴比倫，也無法自拔地深深陷入孤獨的泥潭中。

最終的結(jié)局是“颶風(fēng)”，在網(wǎng)絡(luò)小說中，這種結(jié)局一般稱之為爛尾。

但在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中顯然不同。《百年孤獨》的末句是：“……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復(fù)，因為注定經(jīng)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xiàn)。”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是馬爾克斯的一種哀痛，同時，也是一種慈悲。

布恩迪亞家族的“孤獨”并非通常意義上“無人陪伴”的孤獨，而是一種靈魂深處的孤絕感，即便有人認同、有人理解，他們的靈魂依舊作為獨立個體存在，在一種看似平常、實則無法溝通的高度上各自往來。他們與世界并非完全沒有交集，但這樣的交集完全沒有意義。若如芥川龍之介所說“天國之民首先應(yīng)不具有生殖器和胃袋”，那么天神首先應(yīng)具有的，應(yīng)是這種烙入靈魂的孤獨。

東西方兩位文學(xué)怪杰在此形成共鳴——此處便是人神之間的永恒的鴻溝。

所以脆弱的芥川服毒而死，而馬爾克斯制造了一場颶風(fēng)，將不屬于人間的布恩迪亞家族和整個馬孔多小鎮(zhèn)抹除。純正的人類是無法在天堂生存的，反之亦然。正是本著人性中不可交融的巨大矛盾，馬爾克斯還給了我們一個充滿喜怒哀樂、白永遠至永遠都污濁滔滔的人間。

不復(fù)孤獨當是一種巨大的幸運，亦是一種刻骨的悲哀。

教科書上對《百年孤獨》的評價顯然太過淺薄。小說中不可勝數(shù)的細節(jié)和敘述技巧，是唯有親身閱讀才能體會的。

這便是為何馬爾克斯能摘下諾貝爾獎，煙雨江南卻只好一個人撐起17K：前者是從容不迫的深度思考，后者只是陷身于充滿煙火氣的快餐文學(xué)。

庇拉爾·特爾內(nèi)拉說：這個家族的歷史不過是一系列無可改變和重復(fù)，若不是車軸在進程中不可免地磨損，這旋轉(zhuǎn)的車輪將永遠滾動下去。

我想這才是“百年孤獨”真正的寓意：不可改寫的絕望。

與其孤獨，不如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