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依稀

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個無法復現的唯一，我用稚拙的文字記下這些冷暖相依的記憶，不為其他，只為提醒自己——善待生命！

——題記

正月里，去四舅爺家吃年酒。席上，又有人提到了小兵伯伯。這一提，席上原有的熱鬧氣氛一下子冷了下去。有人傷感，有人不屑，也有人在心里暗暗咒罵。晚上睡下，卻極不安穩。夢中，小兵伯伯還是很青蔥的面龐。他向我遞來一罐可樂，嘴唇翕動，不知在說些什么……

小兵伯伯是我三舅爺的獨子，比我媽略長幾歲。打我能記憶的時候，他已經離了婚，有個獨女蕾蕾。我模糊的記憶里似乎還可以抽出一些關于他的影像。

一次夏日，我和奶奶去三舅爺家做客。三舅爺家挺富裕，小兵伯伯很好客，拿出好些東西來招待我們。我還記得那時他青青蔥蔥的，下巴那兒有一抹胡楂，臉上笑得柔和，讓人倍感親切。他遞來一罐可樂，俯身問我：“菁菁，要不要伯伯帶你去溜冰場啊！”我笑著應了，屁顛屁顛地跟著后面一頓瘋玩……

不過，關于他的記憶也并非全都那樣愉快。一次我家的親戚聚會中，不知是飯席上的誰觸怒了他，他居然舉起菜刀想要砍人，像是著了魔一般。此時的他，面紅耳赤，眼球充血，像一頭發怒的野獸，與以前那個帶我玩耍的溫和好客的伯伯完全判若兩人。

已不記得那件事如何平息的許多細節，我只知道，它給了我單純的童年前所未有的陰影。從此，我開始畏懼小兵伯伯，不敢同他講話，也不再哄著奶奶帶我去三舅爺家玩耍了。我與小兵伯伯也就如此長久地生疏開來。

逐漸長大，才從大人的話語里聽說了他以前的一些事情。小兵伯伯原來是個聰明勤快的小伙子，就是人有點固執。在他年輕的時候，不知從哪受了刺激，精神出了問題。結婚以后，他時常和妻子意見相左。他不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亂發脾氣，氣跑了妻子。與妻子離異后，小兵伯伯的精神狀態更不好了，受不得半點刺激。他還挺癡心，死活沒有再娶。奶奶說，在我們家做客的時候，小兵伯伯很勤快，一點都不像腦子有問題的人。可是，總有人喜歡無事生非。那天，席上有人嘲笑他連老婆都沒管住。所以，他才一時發了狂……

原來他竟有這樣的經歷！他竟是這樣被人嘲諷的可憐人……他對我的好又從模糊的記憶里抽出來，我為自己對他的生疏感到慚愧與難過，對他的感念中又多了幾分憐憫。

五年級的時候，他的死訊從電話里傳來了。據說那天他失足從工地的腳手架上落下，沒來得及搶救……我們全家都驚住了。那樣好的人竟就這樣去了，仿佛是一場戲劇。我卻懷疑這并非偶然——不過才三四十的年紀卻遭受如此磨難的他，如此率真又魯莽的他，極有可能用這種方式結果自己的一生的。

去參加他葬禮的時候，我首先便看見他那黑白的遺像。方正的臉，濃厚的眉毛，胡楂很亂，還是當年的樣子，眼睛卻頹唐不安。他終究是老了，不復那個年紀的青蔥。我拜了拜，心中萬千的祝福卻成了遺憾。我的鼻子酸了酸，立刻背過身去，不敢再看……

六年級時，將他寫進作文，同學們卻以為是杜撰的小說。確實啊，他的人生多么的不可思議！就是后來的蕾蕾姐姐，她也一直癡傻地等待著因打架入獄的丈夫，固執得好像小兵伯伯當年……

閉上眼睛，恍惚之間，我似乎又回到那個年歲。那時，他向我遞上一罐可樂，笑著問我：“菁菁，要不要伯伯帶你去溜冰場啊！”可這場鏡花水月再也回不去了。淚意再也忍不住，鋪天蓋地地打濕了枕頭。我用被子蒙上臉，眼前卻全是他的影像。朦朦朧朧中隱隱地，有歌聲在耳邊清唱：

“舊夢依稀，往事迷離，春花秋月里；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漂來又浮去……”

（指導老師：王俊杰）

（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新聯中學）

【明師點評】

張兢的這篇文字富有一種生命的凝重質感，這些看似漫不經心的娓娓敘述，仿佛一張涂滿滄桑的黑白舊照，將一個平常又凄愴的生命故事徐徐展于讀者眼前。一個聰明勤快、熱情好客但又性情乖張的中年，在性格的缺陷與家庭的悲劇間形成了一種相互加劇的可怕悲劇；他的孤苦處境沒有從現實中得到應有的同情，也導致他向著人生的末路加速了滑行。作者敘述故事的能力不俗：結構緊湊自然，片段散而不亂；文字凝練通暢，結尾余音繞梁。這段看似冷靜的“舊夢”，其實飽含了對逝者的無限惋惜，更飽含了對生命的無限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