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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運動延伸到日常生活

2013-12-29 00:00:00葛水平
美文 2013年15期

葛水平 山西沁水人。有作品散文集《今世今生》《走過時間》;中篇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地氣》等。長篇小說《裸地》。《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裸地》獲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現就職于山西長治市文聯。
我認了石碾磙干大后,每年都要給它燒香,開始的時候是我媽替我許愿,許愿我活成一個人就行。后來我自己燒香,想不起來要和干大說啥話,跪著空燒香。我媽是教師,喜歡什么事情都要問結果。她總是問我:“你求石碾磙干大保佑你什么了?”我隨口說:“求它會說話。”

斗爭會是第二天下午開始的,貧農團的人五花大綁了要斗爭的人。王有才沒有等到賈承懷,罷罷罷,脫了藍市布長衫,一身短打扮,很利落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等。看到人群蜂擁過來時,他站了起來,雙手下了狠勁折斷了那根竹戒尺,他準備好了要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女人,她哪見過這架勢,早癱在了屋里的地上。

秋苗和石碾磙干大

石碾和石磨也許不值得人們懷念,可是整座村莊對于它的記憶永遠是新鮮的。過去誰家里的人天天在碾道和磨道轉,說明這家人口多,人丁興旺也是傳統的富貴標志。忙月閑天,真要閑下來,你看村莊里的碾道和磨道前除了加工糧食,端碗吃飯聚堆閑坐的人也多,就算農忙時忙得泥地上留不住村莊人的腳蹤,雞們也湊熱鬧似的在磨道和碾道轉,撿一粒兩粒兒遺在地上的米粒兒“咕咕咕咕”叫著熱鬧成一團。

我記憶中的磨道和碾道已經閑下來,它們的替代品是鋼磨。這世界上所有閑下來的物件都會在短期內被人們遺棄,人們永遠都不在意自己生活過的歷史,只打算投入到生命的當下瞬間里,所以,人在這個世上活著永遠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對于石磨和石碾磙的記憶,留下來的,僅僅是印象,連懷念都談不上。但是,我于它們有過一段親緣,它呵護了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為了我的成長,我媽把我許給了一個石碾磙做干女兒。那個石碾磙豎在一棵長了百年的楊樹下,樹空心了,夏天的時候有蛇出入,但是,伸向天空的樹枝還有綠葉長出來,也還有綠蔭罩下來。村莊的人們端了粗瓷碗,在楊樹下吃午飯或者晚飯,主要的內容是聊天。我們幾個孩子靠在石碾磙上聽他們講一些村莊發生的稀奇事情,一邊聽一邊用線繩來來回回翻各種圖案的“抄手”。大人們講到激動處,有人就想把我們趕走,想坐在石碾磙上穩住身子好好盡興聽。有人就和我們說:“哪有屁股坐干大的道理?”我們就散開來,那人就坐上去。我是給石碾磙燒過香,也磕過頭的,原因是我媽只生了我一個,怕我長不成人。

那個年月,村莊的孩子常常把自己許給一棵樹、一條河或一塊石頭,鄉下人相信自然的力量比人大,也相信人是永遠改變不了自然的。把孩子許給它們,這個孩子就活成人了。我每年生日那天早上都要給石碾磙干大燒香許愿。我認碾磙做干大的時候七歲,那一年之前發生了一件事。要快過年了,年前的臘月里有一天是吃炒節,就是把豆子、玉茭炒熟了,吃時拌了蜂蜜放到碗里,農村人叫“吃甜”,大概是希望日子一年比一年越過越要甜吧。吃炒節這一天白天,家家戶戶都要到河灘上取沙。取回沙,忙著從自己屋子拿了金皇后玉米換別人家的小粒種。金皇后玉米炒出來粒大不好吃,但是,豐產。有過日子細致的人家在山坡地種了小粒種,誰家有,村上的人也都知道。換了回來村路上撞見了打個招呼:“換上糙玉茭了?”(小粒種的鄉下叫法)

開始點火炒時,一般要等到天黑。頭一天晚上我的同桌秋苗和我講:“我有二兩糧票五分錢,夠買一個甜火燒(燒餅),你回家和你媽要,你媽是老師,有錢。要了錢咱倆往公社買火燒去。”我們是第二天一大早懷揣著二兩糧票五分錢從我媽教書的村莊郭北溝出發的,走到十里公社不到中午。我們各自買了一個糖火燒,不舍得吃,先是吃了半個。剛出爐的火燒不經吃。大冷天,我倆把火燒放在河灘的石頭上等火燒凍實,等它包著的紅糖硬了,我們收起裝進口袋,一路摸著火燒往回走。路上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舍得掏出來下狠口,只是用指甲掐豆粒大往嘴里放,是怕把火燒含化了的那種吃法。走到郭北溝村的小河灘上,天黑下來,冬天的天本來就黑得早,秋苗問我吃完了沒有?我說還有一塊。她說,她也是。我們把最后一塊火燒團成的丸藥蛋子取出來,放在手心里比誰的大,秋苗的比我的大。她很高興地說:“我比你的大。”然后,我羨慕地看著她先放進嘴里,然后,我也放進了嘴里,兩個人迎著風,抿著嘴等它在嘴里慢慢化開。它總是化得很快。

河灘上正好是山的風口。我們一路上跑得汗水把棉襖都洇透了,我倆在風口上等最后一塊火燒化掉的時候,山里的風把我們身上的汗忽而又吹干了,棉襖還濕著,像一坨子冰一樣貼著脊背。秋苗說她冷得要命。我們拉著手往村上走。村里有大院子的支著鐵鍋炒上了,香味也出來了,我們吃著炒好的玉茭和豆子瘋到后半夜才回家睡覺。秋苗媽第二天來學校問我和秋苗昨天都去哪里了?我才知道秋苗重感冒高燒不退。隔了一天,傍晚的時候,秋苗死了。很快。我都沒有見她最后一面。當時,村里人說是秋苗在公社的路上撞見鬼了。我不知道鬼是啥樣,也想不出是在哪段路上撞見的,想哭,一直也哭不出來。秋苗人小,不夠一棺材,釘了個木匣子埋在了半山腰。我媽很害怕,覺得事情太邪乎,要是我撞見鬼了,而不是秋苗,她這一輩子就沒有閨女了。我媽本來不迷信,第二年,我媽調到了十里公社范莊大隊王莊村,看人家有人給孩子請石碾磙做干大,就讓我也認了一個。

我認了石碾磙干大后,每年都要給它燒香,開始的時候是我媽替我許愿,許愿我活成一個人就行。后來我自己燒香,想不起來要和干大說啥話,跪著空燒香。我媽是教師,喜歡什么事情都要問結果。她總是問我:“你求石碾磙干大保佑你什么了?”我隨口說:“求它會說話。”我媽就拽著我的小辮兒說:“你怎么就不求它保佑你學習好呢?”我學習不好,尤其是算術。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沒有求,我覺得我媽的欲望在膨脹。我那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理想,對未來,書本上已經告訴我了:2000年要實現四個現代化。書本半圓著我的共產主義夢想。我耐心等我媽五年后交流到另一個村莊教學,那樣我就不燒香了。我媽在范莊村教書教了九年,我長成大閨女了,人也很結實,思想認識逐步改變,慢慢地就不給石碾磙干大燒香了。我走沁河,在鄉間的土路上、茅廁前,常能看到石磨盤和石碾磙遺棄在那里,我看到時我感到親切,石碾磙是我的干大,石磨盤便是我的族親,在我先祖的生活中它們是活下去的歡喜背景。這個世界存在的永遠是遺棄的快感,轉瞬即逝的遺棄讓我們放棄了一切有利于健康的笨重方式,去追求生活狗攆兔子似的現代文明。

如果有一天,技術和經濟開發征服了地球上最后一個角落;如果任何一個地方發生的任何一個事件在任何時間內都會迅疾為世人所知;如果作為歷史的時間已經從所有民族的文明進步那里消失,如果時間僅僅意味著速度、瞬間和同時性,那么,在所有的這些喧囂之上,我們活下去的人,將會有什么樣的惡魔如影隨形地糾纏我們?從健康的角度來說,我懷念磨道和碾道里的歲月,從感情的角度上說,我把這一段事寫出來,是因為村莊給我的記憶太深了,人和事和村莊的氣息民風民俗,我的玩伴秋苗,我的石碾磙干大,越往歲月的深里長,我越是深刻懷念。

癡情的小厭物和它的爺

起富是山西沁水十里鄉大坪溝生產隊山神凹小隊的一位農民,是我的小爺。我爺爺當兵南下走時把我父親托付給了起富和另外一位三爺,要他們關照關照,也就是說我父親是跟著起富和三爺長大的。三爺有兒,起富孤苦一人,父親相對和起富好,在有些事情上如同親生。起富于前年九月去世,去世時七十三歲。起富去世后,山神凹生產小隊的男女老幼都高興。那一種高興是發自內心的,臉上雖然有淚流下,但是淚蛋蛋上掛著很是明顯的喜悅。

起富不想死。沒有辦法,時間冷不丁就給了他一個吆喝:“走啊!”

起富就安然了。

起富一生孤寡,無后。也無妻。能吃進嘴里一口就是福,起富說。山神凹生產隊的男女老幼怕起富臨梢末了落個癱癥,那樣,人就遭罪了。起富也怕。他說:十里嶺的根保死了,三天沒人知道,我上嶺去看發現他的肚子還在動。我就想,人到底還有一口氣,還有救。我拿手摸他的肚子,那動的地方就出溜一下地癟了,我才看清是一只老鼠,老鼠從根保的褲口上躥出去,到底還是怕人。根保的肚子上被老鼠咬了個洞,你說說老鼠,養你幾代,養你最后吃尸了。

起富說起此事時,臉上透出一股寒氣,叫人一下子就咀嚼到無數美好時光即將逝去的寒冷。

起富年輕的時候也成過家,水淺養不住王八,跟了人跑了。起富說:“水淺王八多,有的是良機。”可是良機一再錯失。

1958年,從河南上來三個人:一個女人帶著兩個男孩。女人說,河南的大鍋飯吃不飽,來山西想顧個嘴。男人死了,誰收留我娘仨,誰就是孩他爹。生產隊有人把他們領到起富的窯洞,起富算計了一下三張嘴的進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女人哭著走了。生產隊長王胖孩說:“起富啊,羊窯終究不是長久之地,準備得了。”(聽生產隊的大人們說,起富在他的羊窯內常和外村的一個女人幽會)。

起富炫耀地說:“羊屎的吧嗒聲,就像是雨天里窯洞的滴漏,有那么多雙羊眼睛看著我,勁頭才足。”王胖孩說:“日你娘,有你勁頭才足的日子。”

起富一直放羊,一開始是給生產隊放,后來給自己放。每日的生活安排是:窯洞——羊窯——山上——返回來。日子沒有多大起伏。起富后來把羊賣了,開了一點自留地,種了些煙葉,秋天以后把煙葉搓成煙卷賣一部分,留一部分,賣出去的換一些油鹽。醬醋,起富是不買的,自己做。我見過起富做醬,把面漚爛,曬干,把面放進一個罐子里,添了水放火臺后等發酵。那醬算不得好,也可說是能讓白水煮菜中有一樣顏色。

有一年我父親讓我回老家和起富過年。我十四歲,搖晃著從山垴上走進起富的窯洞時,起富說:“就你?”我說:“啊。”起富說:“啊屁,我還得伺候你,知道不?”我說:“不用,我要讓你過一個美年。”一副小大人的嘴臉。

我把給起富提回來的五斤肉拿出來炒了放進一個瓷缸里。肉香引來了村里人。這樣,都知道成土(我父親叫成土)的閨女回來和起富過年了。起富的嘴像被彈簧張開了似的,一邊舀了半碗肉口齒生香呱唧呱唧嚼著,一邊在眾人面前說著成土的好。起富說:“成土比親兒都好,過年把獨生閨女打發回老家來和我過年,還割了肉。城市里的豬到底膘厚,不像咱農村的豬,膘瘦,整天喝涮鍋水,光涮腸不長膘。”眾人的眼睛就齊刷刷看著我,同時也看著碗里的肉。我就有了一種想表現的欲望。我看到起富脫下來的秋衣秋褲,我說我來洗吧。起富說:“你去后河提一籃子沙回來。”沙提回來后,起富把沙放在我炒肉的鍋里。添了柴炒,黃沙騰出一股煙時,起富把鍋端下來,把沙裝衣袖和褲腿里悶住衣服用臉盆扣了。

村里的人問我一些城里的事情,我就聽到臉盆里有豆裂的聲音傳出來。我聽有人和起富說:“咋不早炒,年頭二十八了想早聽響兒了,不怕成土的閨女笑話?”起富說:“笑話?幾千年了,就這東西好和人親近,行不離縫,動不出襠,真是讓我打發了好多好時光。”

家里的鄉下男人

我才知道起富用沙悶虱子。這中間的一段空閑讓我非常難受,我明白了我父親為什么不回來——因為我母親嫌起富臟。我是自告奮勇要回來的,這怨不得誰。我下定決心把臉盆掀開了,有一股漚麻味沖出來,我把起富的衣服取出時我看到衣縫上呈現出一種亮眼的白,我身上的雞皮立馬就鼓了出來。

一種孤軍奮戰的感覺。在山神凹后河的蒲溝河里,我看到那虱子圓圓的,泛著紅色的光芒,在水中一粒一粒兒隨著清清的泉水流向了遠方。

在泉水深處我把鍋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端了一鍋泉水回到窯洞。當時一窯人看著我,我從石板院中走到窯門口時就聽見有幾個上了年歲的女人說:“從小看大,這閨女行。”我的心當時就美好了起來,突然感覺了虱子的可愛。

我看到墻上的掛歷,青一色的美女泳裝照,橫七豎八糊在窯墻上,一團一團的白肉晃過來,便覺得窯里所有不衛生的家什都很可愛。

那些掛歷是父親回老家陪起富過年時,父親說要買年畫往起富的窯內貼,我隨手從一堆銷售過期掛歷中抽出幾本給起富帶上,誰知道是清一色的泳裝美女照。這一下就有了效果,男女老小都往起富的窯內跑,滿窯的風情,多少年了,女人終于走進了起富窯洞的墻上。

起富有兩件事成了心事,這兩件事曾經讓起富以為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報。第一件事是起富的老相好有個閨女認親給了他,也就是干親。閨女嫁給了外村,父母過世后就把起富當成了自己的長輩,逢年過節來給起富拾掇拾掇。天不隨人愿,先是干閨女坐三輪車翻溝了。起富哭了很長時間,已經不干隊長的王胖孩和我父親說:“起富哭閨女,哭著哭著就哭起羊窯的事了。”

起富哭:“天長眼睛,地長心,羊窯里長成咱倆的情,你前走來,我后走,前后都留下了羊窯的影。”哭得人真叫個難過。

再一個就是我父親成土。父親也先起富而去。當時計劃是要火葬的,起富聽說后從老家上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要敢把我兒成土燒了,你就是天底下的大不孝。”我當時的臉皮是黃刮刮的,兩眼睛瞪著起富。起富說:“看什么,是土里長出來的就得回土里去,你敢不讓我兒成土成土?”我說:“誰敢不讓你兒成土成土!”

父親走時說:“小叔,沒想到,我比你要走得快。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老弟兄四個就剩你一個了,要你進城里住,你不,將來怎么辦?我是管不了你了,我早走一步,早走一步對你不是好事啊……”

起富說:“我這一輩子還會有好事?然后倒吸一口鼻涕,嗚嗚地哭了起來。”

起富在我父親去世后又過了一個年。那一年的窯洞里灰冷冷的,起富的心事很重,他穿著我給他編織的毛衣在炕頭上一袋一袋地抽煙,不時地從衣服里摸一個虱子出來在火臺上擠一下,那聲音反倒有一絲生氣。起富說:“這毛衣不舒服,盡藏虱子,還摳不出來,像蜂窩。”我爬過去在毛衣上翻看,就看見虱子的屁股或腦袋在毛衣上露出來,我把它們找出來,一粒一粒的扔進火爐,就聽得噗、噗的響聲傳出來。起富說:“這東西寒磣啊!”

我說:“不寒磣。毛主席在延安的窯洞里和外國人坐著時就一邊在褲腰上找虱子,一邊和外國人說話,外國人不僅不覺得寒磣,還覺得毛主席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起富停止了抽煙有一段時間,起富說:“我以為,窮人長虱,貴人長瘡呢!”

起富當時真是有一臉的不解。他甚至不知道在西方,虱子被稱為神的明珠,爬滿這些東西是一個圣人必不可少的記號。可見,虱子在歷史上也還算一個重要角色。皆因起富生活的地盤不大,有許多曖昧難解的問題,起富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起富死前幾個月里身體還行,就因為看到窯垴上有一棵柿子樹,柿子樹上遺留了幾個柿子,嘴饞得想摘下來,結果從樹上掉了下來。起富的左腿小腿骨折了。我回去看他時,他的腿腫了老粗,腳也不能穿鞋,趿拉著鞋在地上拄了棍走。我說:“和我回城里吧?”起富說:“不。”我說:“這不是個辦法,我走了,你吃水都困難?”

起富說:“真要不行的時候我也要給自己的命想個辦法。”

起富最后死時是一點辦法沒有,人炕上躺著,命還睜著兩只眼睛。村里的人輪流給他送飯,正是農忙季節,時間一長人們就厭煩了,就想:起富,你早一些上路吧!

起富在傍晚還有陽光的時候走了。那人后來和我說:“起富的命就算是完了。”

起富這個名字是算卦人起的,說是這孩子命孤寡,就叫起富,補命吧。一輩子到了頭也沒有把命補富。農村中像起富這樣的孤寡老人現在還有,有的是有兒不養老人,有的是無兒無女,他們老年的幸福就如同隔著窄門望星空——太遙遠了。

若干年后,對于起富有關的記憶不知道還有多少鄉人記得?他這一輩子太簡單,能想起的人怕也不多。村莊就這樣,一茬一茬人走了,誰又記得誰活著時的模樣呢?記不住也好,于歲月穩妥,于社會安寧。

當運動延伸到日常生活

沁河邊上的尉遲村有個前清秀才叫王有才(化名),五十多歲,中等瘦個兒,長方臉,平常喜光頭,穿藍市布長衫,受雇在老財李必土(化名)東院的北堂房,教人念書。念書人里,有些不聽話或學習不操心的孩子,他就譜了調調要他們記,王有才會工尺譜。譜了調調依舊不會的,他常常用竹戒尺擊打學生的掌心。竹戒尺擊打掌心的第一下不顯疼,顯麻,接下來才是疼。打人的時候就唱工尺譜,打一下唱一聲:“凡、工、尺、上、一、四、五。”搖著頭,嗓子有點兒粗沙,也能把住調調不走腔,學生被打得哭笑不是。他曾經是尉遲村會給人測算八字的趙家兒子趙樹禮的老師,后來趙樹禮出息成了著名作家趙樹理。

因為搞農民運動,在老財李必土的院子里開的學堂就解散了,以后是什么動靜還拿不準,王有才只能在家閑著。

運動來時常不受成人的思維模式影響,比如王有才認為運動和他不應該沾邊,一介書生么。與往常的生活沒有二樣。他挑了水桶到沁河邊上擔水,路上碰見了參加貧農團的賈承懷(化名)。賈承懷不叫他先生,直呼他名字。因為,是一個村莊,也都是近五十的一輩人,從開襠到收襠到娶妻生子,眼看著彼此長大,不能說因識得字就拉開距離。賈承懷的大兒跟了王有才學識字,兒子十六歲,和王有才的兒子一樣大,王有才的兒子定親了,他的兒子卻因為家窮還沒有定下親,賈承懷覺得是吃了不識字的虧,立志要兒子跟了王有才學識字。

碰見挑水的王有才,賈承懷喊了一聲:“有才,有個事情跟你通個氣。”

王有才停下,把挑水的擔子放到兩桶上,要賈承懷坐過來,兩人相讓了一下都坐到了擔子中間。沁河在陽光下慢悠悠地流著,兩天前是雨天,河水有些混濁,對面的河灘地里有人在察看墑情,考慮是種地瓜,還是種花生,種地瓜和種花生都是土里刨食,無非是為了活命,無非是看看哪一樣產量大,收成多。賈承懷從腰帶上抽出旱煙鍋子捂了一袋煙遞給了王有才,從肩上取下火鐮擊了兩下,青煙從王有才的嘴里冒了出來,清淡的風把煙吹散了。

賈承懷把嘴扣在王有才耳朵眼上說:“貧農團要定成分了,成分高的定地主。家里有土地出租的,雇了長工和短工的,還放過高利貸的,咱村上你覺得誰夠格?”

王有才用腳勾過來一塊小石片,把煙鍋子放上去磕了一下,自己掏了煙布袋捂了一袋煙,把煙鍋子扣住小石片上燃著的煙灰,抿起來用勁抽了兩口,舌頭舔了一圈嘴角說:“還能有誰,有本事出租土地的就三個大戶。”王有才把指頭翹起掰著數第一戶,“你看,村前靠編簸箕起家,出租地,牲口,長年有長短工的算一個。村后的,一個屋子里三房媳婦,家中開著豆腐坊。再一個呢,祖上開油坊,打小就記得有馱隊來馱油餅,賭博衰敗了,咋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天地一色,萬物一色,儼然著一副凝重的表情。飛翹在四野蒼茫的情形中,它像落入凡間一只鷹的剪影,歲月不動聲色凋零著過往,它也落寞無助地凋零著自己。

賈承懷搓著脖子上的泥,歪著脖子看著緩緩流動的沁河水說:“貧農團讓提供情況,我琢磨著也是這三戶。”

王有才說:“不過人家也是辛苦賺來的。”賈承懷站起來接過煙袋鍋子抽緊煙布袋,繞了幾下煙袋繩子插在了腰上,應話說:“咱也辛苦了,卻祖輩不見錢。人是說命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

還是春天,賈承懷還穿著黑襖和黑褲,褲腳上還綁著裹腿,看上去褲襠吊在大腿下,人有一股冬天的肅殺氣。王有才說:“你回去叫孩子拿著石板和石筆過來,我寫倆字讓他記,起碼得把村上人的名字記全會寫。”賈承懷說:“你教他學寫標語,要他會寫:斗地主分田地。”

王有才說:“學字多了,不愁揀出那幾個字。”

看著賈承懷走遠了,王有才挑起擔子往河堤上走。他一邊走一邊想事情,想近來村上的事情,看到祖祖輩輩種地的人,臉上掛了一些稀罕的神情。自從貧農團成立后,平淡的村莊有了熱氣,這種熱氣讓王有才的心也開始動了。他挑著擔子走到河邊上,看到水離古渡口有三尺深,以前挑水彎腰下去,水就舀上來了,左一下,右一下,調一下膀子回頭往家走。現在,水位低了,要放下擔子,用擔子勾著桶下去舀。放下擔子,人就有些松懈,把水桶撂到河邊往吊橋西邊走了一段路,他要去看看河岸上自己的那一塊地種什么好。地不多,有七分,挨著河,地里的沙大。他蹲下把手插進田垅里,濕潤的沙土給他傳輸了一陣清涼的感覺。這塊地,去年是種紅薯的,今年就不能種紅薯了,得換換,他也不想種花生,沙地里不長谷物,還得考慮種土里結果子的東西。他想了半天也沒有得出結果來,往回走路的中間想到了種棉花。他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得子晚,今年秋天要給兒娶親,娶了親,就要有孫子了,種了棉花好添新衣,絮新被,老王家的香火是斷然不能含糊的。

王有才挑了水往回走,看到有人往墻上寫標語,寫標語的人都是文盲,王有才覺得這社會有意思,不認字的人都敢往墻上寫大字。來人看見他挑水過來了,也不含糊要王有才放下桶寫。他打發閑著的人幫他往回送水,接過遞過來的紙條,看到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兩行字,一行寫著:“雇貧掌刀把,說殺就要殺!”一行寫著:“反奸清算,斗老財,想咋就能咋!”王有才思忖了一會兒,從地上揀了根樹枝想把這兩句口號改動改動,滿腦子是對這些窮人的牢騷話:“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生下八合命,強求一升難。”自己識得的字里還真是揀不出幾個能合住這標語的話。不得已站起來,朝后抹了一下光頭,舌頭尖來回舔著嘴角,腦海卻是一盆糨糊。想不好就按人家紙上的寫。春風習習,佇立少動,王有才運足了氣息,泥墻上一個白印子先點了上去,他還沒有寫過這么大的字,兩手有些抖,盡量把氣壓勻了寫。兩面墻上的大字寫好后,王有才突然覺得,自己沒來由的熱氣終于散出來了,穿著的藍市布長衫,雙手用力時身上漸熱,汗水漸濃,但看墻上的字個性分明,豐神異采,看過去,立馬就有了提升精神的高度。看的人袖著手面對干枯的土墻站著,互相興奮地笑,王有才也笑,初春的太陽能巧得把他們的笑融化在一起,熱鬧得像是要把尉遲村掀翻個身子過來。

尉遲村,原名呂窯村。因這里的村民早先都姓呂,而且世代都居住在土窯里,所以就叫了呂窯。以前的時候這里曾是北去端氏縣,南到白巷(今潤城鎮)至澤州和陽城的重要商貿通道,村莊里的人是見過世面的,方圓百里之內也以憨厚仁慈聞名。后來叫尉遲村是因唐代大將尉遲敬德在此隱居而更名為尉遲村。說是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尉遲恭(字敬德)被秦王李世民收服。敬德歸順李世民后,忠心不二,曾三次救李世民于危難之中。尤其是在玄武門之變中,敬德立下了頭等大功,安定了天下,輔佐李世民登上了皇位。貞觀元年(公元627年),李世民登基后,封尉遲敬德為右武侯大將軍,賜爵吳國公。這位吳國公,以懲治貪官著稱。貞觀八年,敬德為了給百姓除害,一怒之下,親手殺死了一個魚肉百姓的大貪官,之后逃出京城。尉遲敬德一行來到呂窯后,受到村民們的熱情相待。敬德對呂窯村倍感親切,于是就決定在此永久居住。村民把他們視為親人,同食同住。為了回報村民,敬德把自己在做官前從事過的民間絕活“編簸箕”的手藝傳授給了呂窯村民。“尉遲簸箕”便由此而來。呂窯村有一段時間在外村人眼里就叫做“簸箕村”。

唐太宗應該算是一代明君,他得知敬德殺官逃匿后,不但沒有怪罪他,反詔令文武大臣四處尋找敬德的下落。經過探訪,終于在呂窯村找到了他。群臣設壇恭請吳國公返京,但敬德愿還鄉為民,不再復出。唐太宗只好降旨,封尉遲敬德為開國公,準許他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之后,尉遲公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呂窯村民,在文武大臣的護擁下返回了老家朔縣(今朔州)。唐高宗顯慶三年(公元658年),敬德病逝,享年七十四歲。為了紀念這位開國公,村民們把呂窯村改名為尉遲村,并為他修建了敦德廟、敬德閣。

王有才常把尉遲敬德的事跡講給學生聽,課外活動時尤其喜歡要學生們去看看存留下來的寺廟,他常說:“有本事的人都生長在古時候。”尉遲敬德的故事就像一個人的鼻眼手腳早長在了村莊人的心里。

可是土改運動來了。

從宣傳講解土改方針政策,到調查耕地占有質量、數量及放債情況,大約用了二十天時間。該劃定階級成分時,土改就到了高潮,接下來不幾天就要分配土地確定斗爭對象了。

也就是二十來天的光景,賈承懷找了一個半夜時分走進王有才的屋子里。賈承懷拿著石板要王有才幫助寫下剛劃分出的幾種成分:“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雇農。”

王有才盤腿坐在炕上,炕上是一領新氈,是另一個老財送他的,人家的孩子也在他名下讀書。看到賈承懷來了,也不下炕,把油燈從墻上取下來放到炕墻上,把幾種成分寫到黑板上。賈承懷邊看著他寫,邊大聲念:“我不是地主,更不是富農,也不是中農,我是貧雇農,我要掌刀把。”王有才看著賈承懷心里疙瘩了一下。王有才拿了針挑了挑油燈上的燈花,笑著說:“我給你配上工尺譜,你唱,就好記了。”

油燈亮了一下,王有才老伴端過來兩碗水,很是有些好奇地問賈承懷,“那我家是什么成分?”

把賈承懷問得愣怔住了。這兩天又有情況了,貧農團正在給各戶定成分,一戶一戶下來,說是按村莊總戶數的百分比計算,指標增長了,該出四戶地主,另一戶地主,還沒有篩選出來,但是,就是沒有想到王有才算什么成分。

賈承懷下意識地想到自己的兒和他的兒一樣大,人家就定了親,自己的兒就閑著,稍微有那么點兒妒忌地說:“你不是貧雇農,肯定要高,因為你給老財開過學堂。”

王有才本來心里正哼著工尺譜,聽這么一說,盤著的腿伸出一條來,用手上上下下捏了一個來回。自己沒有出租地,也沒有雇過長短工,春種秋收,基本上是互相幫工,就算幫工是別人多自己少,但是,自己用學到的“八股文”多抽時間給人家孩子教幾段就補過來了。要定也肯定不是地主,也不可能是富農,有可能是中農。突然就想到了墻上的標語:雇貧掌刀把,說殺就要殺!由不得出了一身冷汗,把另一條腿也伸展了,看著賈承懷,扶著炕沿把腳伸到了地上的鞋里:“你心中想我能定個啥?”

賈承懷看著黑板上的字說:“你給李必土開私塾,受雇他,你吃的是老財李必土的飯,你又沒有剝削,再定我看也不會是地主。”

王有才想了想,在地上繞著走了一圈,把外面的藍市布長衫脫了,要女人接過去,看著賈承懷問:“貧農團對待中農是什么政策?”

賈承懷翻了翻眼睛,背古文一樣背誦著:“依靠貧雇農,鞏固地團結中農,爭取中立富農,打擊惡霸地主!放手讓群眾斗爭,消滅封建地主土地剝削制度,發展生產,支援自衛戰爭的勝利。”

王有才“哦”了一聲,接著問:“那么第四戶會是誰呢?”

賈承懷說:“管他是誰,反正不會是你。現在不比從前了,鬧翻身就是要窮人翻身。我記得給老財扛長工,給他干活吃他的飯,都要規定好碗數,吃一碗不要緊,吃兩碗白眼睛,吃三碗就要發脾氣,吃飯比吃他的心肝皮肉還疼,還刻薄得想出了一條最缺德的奸計,吃飯不能超過燃半根香的時間。大夏天,他家燒的鼻孔一吹兩條溝的稀飯,燙得喝不上嘴,一碗飯沒下肚,半根香就沒了,他千方百計壓榨咱們窮人,你說他該不該殺?”

王有才覺得老財們自己吃飯都不舍得還舍得給打工人吃?惶惶送走賈承懷,關上門閂躺在炕上睡不著想事,他覺得這一次運動來得激烈,有暴風驟雨般的猛烈,他早聽大閨女說了各村斗地主的事情,不光是分了田地,把小老婆都分了,分了個凈光光不說,人還被斗死了。還有一些,不經斗,還沒有往會場上押,人就嚇死了。活著的老婆不說大洋埋哪,貧農團的人用了好多方法她們也不開口,有人就想了絕活,把鐵爐口烤熱往頭上一架,頭發爐圈一樣立馬顯出了頭皮,女人褲襠一濕,啥都交代了。這運動來得是緊了些。

王有才是有恩于賈承懷的,話說的是有一年夏天,在田里干活的賈承懷,突然暈倒了。人抬回村里的樹蔭下,摸上去像燒紅了的炭塊,有人喊著快找大夫。大夫還在端氏鎮,要去接大夫,還得備驢,而懂些醫道的大夫們又很少出門。窮人的命不值錢,得了病,大都是和閻王老兒硬挺,抗不過去的交命。人雖然燒得厲害,卻也有口氣懸著,嘴里喊道:“快去喊王有才來救我一命啊!”這時候剛下了學堂的王有才拿著竹片子戒尺走過來,發現賈承懷的胳臂上有一根紅線,從手腕上往上拉長,他走過來蹲下身子問:“難受?”

賈承懷說:“難受。”

他問:“頭暈?”

賈承懷說:“頭暈。”

他問:“手臂痛?”

賈承懷咬著后牙關點點頭。

王有才看到有一個小孩端了碗吃地瓜,走過去奪過碗照著樹下的石頭摔下去,一個好碗摔成了三瓣兒。孩子哇地一聲哭了,他揮了揮手中的竹戒尺,孩子嚇得扭頭就跑。他揀起一塊碗片拽過賈承懷的胳臂,賈承懷縮了縮想抽回手,王有才舉起戒尺打了下去,他快速地唱著工尺譜,等把有紅線的地方打得麻了,才用碎瓷劃下去,一股紅血涌了出來,那血黏稠黏稠的。老一些的人說了句土話:“他是中肉蛇了。”

肉蛇就是血毒,要放了才好,不然紅線走到心臟就沒命了。晚夕的時候他用銅錢蘸了酒在他的背上刮痧,把起了紅斑的地方刮到出了血印子,賈承懷才長出了一口氣,燒也降下去許多。

這件事要不是王有才賈承懷現在,是地上的人,是地下的鬼,都是兩說。

一個有恩于他的人,到關鍵時刻也應該有恩于自己啊。在屋里坐著閑不住,這里拾掇拾掇,那里擺弄擺弄,要不是這運動,他早準備動土翻修小西房了,兒子娶親,他就準備把洞房定到小西房。現在卻沒有工夫弄這屋子,整個村熱血翻騰,找人都不好張嘴。他坐下來瞇著眼睛瞧窗外,天空下窗外有一棵老槐樹,樹有百年的樹齡,早被雷擊了,樹也干死了。離它有兩米遠的地方有一棵小槐樹,是老樹的根延伸到那里長出來的,也有幾年了。往遠望,過了沁河,是山,山體重巒疊嶂,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山水畫屏,山上有一些樹一些石頭,依然保持著冬日特有的蒼黃。嗖嗖的風刮著,山上的綠還沒有挺出來,還摻雜著褐黃色的枯槁,更見不到別的什么顏色。仔細看能看到一些楊樹上有吐出的楊絮,像蟲子似的,飛繞得眼睛閃閃爍爍。

就在這時候兒子王滿屯漲紅了臉蛋兒跑進了院子,對爹說:“咱家定成分了。”

王有才激動得站起來要兒快說。

兒喘著氣結結巴巴說:“是地主!”

王有才拿起竹戒尺照兒頭上一拍,說:“瞎說!”

王滿屯說:“沒瞎說,我跟了人去分浮財,有人喊我,你也是地主。”

王有財說:“咱家沒有放過一分一厘貸?沒有人給咱扛長工短工,就算有人幫咱工了,你爹我也給他兒吃夜飯了,誰就把咱定了地主?”

王有才起身往外走,村里的人亂吵吵有人到處奔波,有人分了糧,有人分了缸,還有人分了老財家閨女的衣裳,紅紅綠綠地披在身上,看上去像正月十五鬧社火走散了的人群。王有才誰也不找,就單單從人堆里找賈承懷。他找到賈承懷的時候,看到他正把一堆家什分堆兒。賈承懷看到了他,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拉了他走到對面一座房子的山墻下。

王有才急著問:“這成分到底是咋定下的?”

賈承懷說:“我還顧不上去找你,就咱村,你數數,挨個兒數數,你說除了那明確的三戶,再找還找不出來,好歹你是穿藍市布長衫的,你當過秀才,就這就比一般人高,有人就提了你,你就排在了第四。”

王有才話在喉嚨眼里哽著,不知道從哪里說是開頭。就聽賈承懷說:“你先回去,別讓人看見你了,也一時興起去分了你的田產,都是幾輩子沒有見過財物了,眼紅了,你那點東西,經不住折騰,我一會去找你。”

王有才腦袋里的熱浪騰起來,糊得不知道方向了,懵懂走到自己的院邊上,蹲到地上。他向來是不習慣蹲的,他一個文秀才,哪里能和莊稼人一樣蹲?他現在顧不上了,想著自己要是不認識字是一個普通莊稼人倒好了。

不大會兒看到了走過來的賈承懷。他站起來,臉上因看到對方而有了點人氣,急著說:“你說我這人財兩無可圖,就憑了藍市布長衫定個地主,你說就不能改正了?”

賈承懷不能說,也沒有膽量說,貧農團要求羊群里趕狼,人都是見肥就咬,相比較說,王有才也是吃過剝削飯的人,村上哪一個讀書的人沒有挨過他的手掌板?一池水,一棒打不開窟窿,問題壞在不是定了你地主,是有四個指標,要是三個指標不就沒你的事了。

賈承懷說:“不頂用,來不及改了。”

王有才說:“啥就來不及改了?”

賈承懷說:“地主唄。”

王有才強咽下一口難過,扭轉身的同時想到了兩句詩:“只形孤影孑然去,留與人間是愛腸。”這兩句詩的背景有很深很深的隱情,但也有他自己的一種傲氣,自己人財兩無,我看你貧農會能弄我個啥?

身后的賈承懷喊了一句:“你去縣里找你的學生趙樹理去,他眼下是縣里的紅人,許得有個回轉。”

天還沒有暗下來,王有才要兒子和自己去沁河岸邊的地里種棉花。

王有才和兒子王滿屯說:“等秋天棉花長熟了,你娘就用新棉花給你娶親做棉被,你娘有好多年沒有做棉被了,出嫁你姐姐的時候,我看到你娘把高粱箅子放在添好的新被上踩,你娘扭來扭去的,箅子下的新棉發出沙沙聲,你娘張著嘴憨笑。我還給你娘譜了一段工尺譜:一二三四五,快快來扭扭,六七八九十,新被蓋新婦。”

河灘地石頭多,都是鵝卵石,也沒有大到盆兒大,碗兒大,大的也就拳頭大,有的鵝卵石不圓,扁扁的,彎腰揀起來,看看,回過身照著沁河打出去一串兒水漂。王滿屯覺得爹有意思,平常的時候,除了唱工尺譜時讓人喜歡,再就沒有了,總是拿了竹戒尺打人,對自己也苛刻得很,不是四書五經,就是蒙書,不停地背,有寫不完的字兒。今兒爹突然地放開了,是什么事情讓他這么高興呢?

王有才停下手中的活計,指著對面的山頭說:“滿屯吾兒啊,你看那山有多高啊,可它那山頂上咋能長活樹呢?”

王滿屯看看,撓著脖子想不出來。

王有才說:“山多高,水多高。我再問你,你給爹想想是這鐵厲害,還是土厲害?”

王滿屯不假思索地說:“肯定是鐵厲害,不然咋用鐵刨地!”

王有才說:“滿屯吾兒啊,你到底年紀還小,沒有經過事情,你想這土地年復一年不動聲色,鋤頭磨禿多少,人是苦蟲兒啊,這時間看不見,摸不著,不緊不慢地走,人和鋤頭比,還不如鋤頭,鋤頭磨禿了,還能軋一遍鋼,人不能,滿屯吾兒,你以后要本分過日子,要學會疼你娘,就算是娶了媳婦,也要兩邊哄著,要學會和事,不要學會挑事,家和萬事興。這世上誰和你最親,是養你的,和你養的人啊。”

王滿屯被爹說遲鈍了,他穿著粗布棉襖和棉褲,春風吹得發紅的臉蛋上皺起缺少光澤的笑,風很粗糙,風吹得爹的藍市布長衫飄起來,地上不見陽光的影子了,他看著爹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黑天了。”

王有才看了看天,也說了一句:“黑天了,回。”

沁河水緩緩流著,千百年都是這樣。突然的,王有才對著河水喊了起來:“凡、工、尺、上、一、四、五!”

天就真的黑下來了。

天黑下來時王有才腦海里就想著一句話:找縣里紅人趙樹理去!

沒等他找作家去,賈承懷走進王有才的院子里的,他來是告訴王有才怕是出不了門了,有人已經盯上他了。他連夜去縣城里找作家。王有才啥話沒有說,拉著賈承懷的手滿臉流下了淚。

賈承懷抽出手搭黑往縣城去了。

斗爭會是第二天下午開始的,貧農團的人五花大綁了要斗爭的人。王有才沒有等到賈承懷,罷罷罷,脫了藍市布長衫,一身短打扮,很利落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等。看到人群蜂擁過來時,他站了起來,雙手下了狠勁折斷了那根竹戒尺,他準備好了要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女人,她哪見過這架勢,早癱在了屋里的地上。

貧農團的人卻隔過他走到了屋里,三下五除二把他兒子王滿屯綁上了。王有才覺得弄錯了,他兒哪里懂得剝削?要剝削也是他啊,想擠過去阻攔,被人群撞得東倒西歪。等人群松散了,王滿屯喊著“爹”的聲音也細了下來。

地上的女人望著屋門外,院子里的有兩只雞很是消停地走著,這多姿多彩的春天里,村街如同伸展四肢長臥的驢一樣懶散,而村莊的人們卻像公牛一樣群情激昂。雞們低下頭叫兩聲兒“谷谷”,抬起頭左右環視一下,地上的女人拿了地上的笤帚扔過去,喊道:“我要你吃,我要你不懂得人情光長了吃肚!”

王有才蹬蹬幾步走出了院子,坐到了老槐的樹樁前,眼睛里盯著離他兩米的小槐樹,心口開始疼,疼得受不下了,嘴里哼著工尺譜,仔細聽,配著詞兒:我不是地主,更不是富農,也不是中農,我是貧雇農,我要掌刀把!

傍晚的時候,王滿屯的尸體抬了回來。王有才看到人們涌過來的時候,返身回到了屋里,他不敢多看一眼,看一眼,都覺得自己會倒下去。兒子王滿屯的尸體就擺放在院子里,他覺得靠墻的脊梁上冷風嗖嗖如小刀子刮一樣疼。一肚的淚被風吹沒了,眼睛像枯井一樣不再往出涌水了。

賈承懷也是傍晚過來的,看著院子里王滿屯的尸體,“撲通”跪下了。他抬頭沖著屋里說:“我找到作家了,他也寫了條子,叫貧協會的人放過你,說你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農,更不是中農,是貧雇農。貧協會的人議論后決定象征性地斗爭一下滿屯,沒想到貧農們都斗紅眼了。”

王有才想扒開窗戶紙輕聲說了句:“我感謝作家。他在這時候還敢說句真話。”

1942年的這一場運動,后來有人總結了一段話:如黃河之水向東流,主流是對的,方向是明確的,但碰了三個暗礁,打了三朵浪花,淹了兩岸一些青苗。第一朵浪花擴大了打擊面,把一部分中農當富農對待了。第二朵浪花損傷了一部分工商業戶。第三朵浪花是殺了一些不該殺的人。

我聽研究趙樹理的張文君老師講這個故事時我難過了好久,我說我要把你講出來的事寫得有個秩序,免得簡單得像散文似的散亂。那個特定時空下的一段歷史,消失得有多么痛快,再回憶,存在,卻永遠都鼓動著一種激憤、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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