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輝
1979年生,陜西藍田人。陜西師范大學文藝與文化傳播學在讀博士,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教師。發表論文及小說多篇,著有《終南有仙真》《小說的智慧》《驪山釋道》等。
見慣了對那場據說是史無前例的文化革命的追憶文字,理路雖個個不同,立場也判然有別,但親歷者的控訴甚或抗辯還有有限度的反思總難免讓人生疑,似乎被長久壓抑的情感獲得宣泄之后,人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活著而不再感到強烈的內心沖突。不必再為曾經的被欺凌被侮辱被損害而感到內心的恐懼和無由釋懷的悲哀,也不必再為當年“合法”的暴虐非人的行徑負一份良心和道義上的責任。控訴和“懺悔”過后,轉過身去,自此大可以卸下包袱忘掉過去,“安然地生活在人群之中”。也讓一段帶血帶淚帶痛的歷史,面容模糊地占據宏大的歷史敘述未必重要的一頁。
這種敘述,像極了古典小說中帶有教化和勸誡意味的作品的基本模式,不外借此虛幻的滿足,來化解現實人生密布的哀痛,距離古希臘人亞里士多德定義中的悲劇及其“凈化”效果,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這大約也是李澤厚先生將中國文化指認為“樂感文化”,以與西方人的“罪感文化”相區別的原因。歷史反思過程中的限度與滿足,表征的如果只是反思者自身視域的褊狹和賴以批判的思想資源的欠缺,或許尚在可理解的范圍之內,如若與文化話語的先天不足勾連甚深,就不能不讓人為之深懷憂慮:文革反思的未完成和局限處,可能隱含著更大也更為重要的問題。
也就是在這一意義上,我比較看重本文作者借王鑒之蘇啟哲夫婦的生平遭際所表達出的雖不明晰卻觸及根本的反思。他意識到王鑒之被“誣為國民黨特務”,是與“當事人和知情者的話語權被徹底剝奪”密切相關,在一個黑白顛倒是非不明的狂亂年代,“多少人生殺予奪全在‘旗手’一言”,至于“指鹿為馬或者指馬為鹿”,在那個“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情感,人之所以為人的最高貴的部分,無不被蔑視、被撕裂、被踐踏”的年代,更屬稀松平常之事。在他看來,蘇啟哲“因說出了千萬人都看到、想到,卻沒有勇氣說出來的事情而獲罪(‘罪行’的核心部分,是對個人崇拜的質疑)”,與那些“心中有數”卻“以隨大溜行動來證明自己緊跟形勢”以及“真心實意地陷入現代迷信的狂熱”的人們相比,無疑“體現了知識分子追求真善的執著,維護正義的膽識,”“今天看來仍有理性的價值維度。”對一個素來缺乏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精神傳統,也無這種傳統得以生長的文化土壤的人群而言,這種識見,無疑有著極大的啟示意義。他還希望作惡者能走出“粉飾的墳墓”,做更為深刻的反省,并將之視為走出“文革”夢魘的必由之徑。但個人的自省和靈魂的自我拷問決然不能替代對群體文化的批判性反思。南帆先生曾在他的那部講述父母生平遭際的書中敞開了這樣一個爭辯:父母一輩曾有的激情、他們遭受的驚嚇以及平庸的結局同樣是歷史的組成部分,他們身上存在著某種尚未被正視的歷史之謎。王鑒之蘇啟哲夫婦同樣以自己的方式敘述了歷史,他們的悲劇命運也包含著值得我們反思的“歷史之謎。”其間隱含著個人命運與歷史語境之間復雜關聯的全部秘密,不僅牽涉著過去,或許還規約著我們的現在和寓意著我們的未來。
詩人約翰·多恩寫下過這樣的句子:“沒有人自成一體……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鳴響。”呼吁鼓起道德勇氣以直面文革的徐友漁先生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們這代人沒有逃脫歷史。當然,他還說過:不能善待歷史的人,也不會被歷史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