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是一座房子的文明尺度,在中國古代,進什么樣的門,是有身份講究的,門墩也有高下榮辱之分。四壁合圍,高墻環堵,朱門紅墻,一對兒門墩守著一代一代人在它里面生長,把生命喂養得強壯,讓生命靜守著它的雄奇和貴重,也靜守著它的牢靠和厚實。
有寺廟的村莊,只要走進去,你永不會感受走進城市的那種陌生感。曾經的寺廟,有一股強大的底層生活的氣流在游動,你會覺得沒有寺廟就不會有村莊的繁榮,就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神化的痕跡和宗教的幻想,給村莊一個巨大的安慰,也許他們太需要這種來自寺廟的體貼了,他們對虛無縹緲的東西充滿感激,寺廟是鄉民謀求幸福的天堂。
石雕這玩意兒,也曾風云際會,卻總不是骨子里的東西,一時興過,眼前便真的舊在了那里?;蛟S,在多少年之后,萬物蕭條,生滅有道,再賞繁華之后的古建骨架,也許讓你頓時一癡,半天無語,復嘆真正骨子里的東西原本就該如此的“舊”,“舊”到傳統的老根里去。熱愛它的人誰敢說它不是自家精神底色里的那束光芒?!只有它,方有“如故”和“舊知”的驚喜,都是“門前”的故事,形式雖簡約,而意趣卻雅儒。
真的,我無端地喜歡上了。
先說我發現的第一只石頭小獸吧。它在草叢中隱約著等待現世,臉上還掛著一坨干牛糞,我的眼睛無風起浪。風已經軟化了它的蹄腳,噪聲在空間里升高,我小心刨出它,如同撿拾到一尊寶物,想象著讓世俗一下就靜了。老天,它在荒徑中藏了多少年?那個黃昏,夕陽的晚照下,它如一堆美好的文字推動著我的感情不斷地向前滑動。我對于收藏物件,一直找不準自己的喜歡,比如那種劇烈的喜歡,總有一種尋覓一直蟄伏在內心最深處TAsn3XSmBPaNbHttr6IiW3a3dHGyHEa5diO5Gs4eV7Y=。小獸的出現明確了我的方向。我愛上了石頭。你說它像貓?像狗?像虎?像獅子?似乎都不像,形體質感表達了一種精神的力度。它靈動,世俗,有一種庸常生活的底色下的光亮,記錄著日常人家炕頭鍋灶邊的家族史,它在并不富裕的人家門前,守望麥熟繭老李子黃,一座老屋,一條老街上,它寄托了舊時代的靈魂。撫摸著能感覺到它從遠到近地走來,有響動,有重量,有意趣。它讓我沉湎其中。
我走向河對岸的村莊。河道里卵石裸露著,不經意間把我絆得打了個踉蹌。鉛灰色的云團布滿了天空,河水渾濁,那蜿蜒而去的河有過多寬?河灘告訴了我。我從河道走往村莊,遇見的鄉民總是樂觀的,河流給了他們性情,給了他們生機,給了他們無比榮華。他們并不在意明天是否還會守著一條河流,面對河流,思緒飄然的是我,對于鄉民們,世俗,安穩,守成,也有期待和向往,或許他們的愿望是走出去,把河流遺忘在身后。太行、太岳山是石頭的山,石頭靜默,奇崛而粗獷。太行、太岳山褶皺里的村莊,沒有一戶人家離得開石頭,逢到一個陽春好的天氣,誰家蓋屋不去起石頭?那些流逝的時光,如果這時候讓匠人保持緘默,這個村莊一定是沒有人氣的村莊。常??吹竭@樣的情景,出山的條條小路上,拿鐵鏈的,拿撬棍的,川流不息,一座山因為取石材有可能被一座村莊削平。比如門檻,比如鍋灶,比如墳墓,比如門前的守衛,比如磨和碾子,不論是哪一種形態出現的石頭,對于村民都可視為一個獨具個性的生命形態。
生命在時間轉換中成長,富于創造天賦,有著高貴心智的石匠們,頑石雖愚,“聚天地之精華,得日月之靈氣”,雕琢之下,必將以另一重生命形式獲得新生。先說石獅子。在衙門,豪宅,民居,有門出入的地方,一般都是成對出現。往往是左雄右雌,迎合了人世的思維邏輯:男左女右。雄獅子左蹄踩球,俗稱“太師”,雌獅右蹄撫幼,俗稱“少師”。獅子的毛發卷成疙瘩狀,稱為“螺髻”。一般而言,“螺髻”的數量因宅院等級不同而有嚴格規定。一品官府門前石獅頭可雕13個疙瘩,稱為:十三太保。每低一級就要減少一個。七品以下官員門前擺石獅即為僭越。雖然關于石獅子的形象和配置從唐宋之后就有了較為固定的模式,但是,在民間不僅有左腳踩幼獅的“太獅子”,還有遠遠超過13個螺髻的石獅子。由此可見民間的裝飾中,所謂“形制”等并不具有絕對的約束力。石匠的世界是一個創造的世界,否則就不會有如此眾多的珍品奇物造出來。斑駁日影下,我看那些歷經年月的獅子,它們的螺髻貼著人的體溫,長期觸摸下泛著冷光。盡管這些創造歷史、創造文化的石匠們,最后連名字都未能留下來,但他們持久的付出已經嵌進了石頭的紋絡。
我順著河流走過去,老屋子門前的柱礎散亂地在街道上扔著,隨處可見。歲月湍流自可以將人世興衰沖刷得無影無蹤,然而廊檐下的柱礎,時間卻被永遠凝固在它的花紋上了。一對上好的柱礎,佇立呆看,只覺一股氣勢迎面撲來,形制各異,動人心魄,讓人為匠人的膽識與智慧而激動。眼下,可惜村民的離去,這經年累月沉睡的石頭一時為商家所看中,借“文化”之名紅了起來,“市場”了起來。原本簡單的東西,突然的讓繾綣醉眼的俗世“狗攆兔子”似的亂了方寸。安澤良戶的一戶村民說,夜里聽得外面的柱子下有聲響,像是給輪胎打氣的聲音,屋子里的人大氣不敢出,一早見柱子下支著兩個千金頂,柱墩不見了。毀壞總是比新建來得快、準、狠。賊啊,我的哥哥,房塌了是要砸死人的,錢與你比命還重么!老鄉用土得掉渣兒的鄉音,高喉嚨大嗓子罵了一句:“叫你祖輩生子沒屁眼!”罵聲讓空氣充滿了騷動,忽而又是更大的安靜。我坐在廊檐下猜想著當時的情景,我不想原諒人,失義取利,人是很喜歡把自己降低到動物本能的。欲望總是讓人成為熱昏昏的,那么好的東西,是誰一定要安排它這樣的結果?喜歡的東西一定要擁有么,歷史是與人同在旅途上的,不曾擁有才有想象。所幸人一輩子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柱礎實用功能是傳遞柱子上部傳下來的荷載,對下部可阻擋地面返潮波及柱腳朽爛和人為碰損,同時具有提升柱子壯觀形態與裝飾效果。一座老院落的門臉反映著主人的地位和權勢,所以一個家族或家庭的名望被稱為“門望”,就門的形式裝飾上來說,門前先有上馬石和拴馬石,講究的人家上馬石腳踩的水平面上都有淺淺的浮雕。尤其是拴馬石上那只猴子,馬上封侯,歷史有了寓意,歷史才會動人。青石臺階,門枕石,門頭,門臉。長方形的門枕石,一頭在門內,承托住大門的轉軸,一頭在門外,起著平衡的作用,為了避免大門轉動時不致產生位移,露在門外的一段多比門內那段長而厚,這段露明的石墩,大都雕有獅子,并列在大門兩側,沁河岸邊的人喊它們把門獅子,不是那種衙門前的獅子,這樣的獅子比獨立的獅子更為自由,有站立、蹲坐、趴伏,表情上也不只是一種兇狠狀,顯得嬉笑、頑皮一些。我從衰落的大戶門前看到門枕石大多為鼓形,為何是鼓形?設想一下,沁河流域曾經是舜的活動地帶,舜時期作為政治上的開明時期有“堯設諫鼓,舜立謗木”之說,諫鼓是朝廷為聽取百姓意見在大門前設一大鼓,百姓有事可擊鼓進諫,此抱鼓石和彼諫鼓是不是帶有歡迎來人的意義?匠人在世上留下了手藝,手藝能流傳下來,變化的豈止是形式,一定還有內容的起承轉合??茨切╅T枕石,從粗碩到細膩、從簡樸到繁復,從就地取材到取材青石、取材白礬石等,演變過程跟隨人的財富變化而提升。
雕刻在石頭上的圖案含有吉利寓意趣事,那時的人活著真是有太多美好的精氣神,太多的夢想從院子里走出去,帶著睜眼就會看到想到的寓意,走向世界。哪怕是從田間走回院子,也是從豐收走近了喜悅。生活的尺度最集中的區域,他們把日子設計的細長而深遠,滿目都是繁華。站在這些石頭藝術前,我受感染,如此懷念舊時光,懷念一個家族把重復演繹為完美,演繹得子孫沒有力氣和“老屋”說再見。
沁河古院落的柱礎的規制大體是能看出年代來的。唐宋至明清早期柱石多為下呈正方形,上成隆起盆狀,有如盆形覆盆,也有叫復盆式。隨著朝代的不同,其柱石下端正方形展開幅面大小亦不同,年代越久遠,展開幅面越闊,其柱徑亦越粗,年代與今天越近,展開幅面越小,其柱徑亦細。元代柱礎的特點是多為不加雕飾的素覆盆式素平柱礎。素覆盆式上端隆起較低,則周邊呈圓弧形漸收起,呈“扁形圓盆”狀。因為無論是從其柱礎、構架用料粗碩和古拙程度,明代遺存的用料中總還能看出元的影子。沁河兩岸的柱礎從平面看,造型有圓形、方形、六棱形、八棱形和上圓下方等形狀。即便同一形狀,其組合方式與體積大小,又有許多不同,因建筑的大小不同,院落的進深不一,更因為是不同性情的匠人所造。我看那些雕刻,有的清潔淡雅,少了一些利祿功名、驕奢縱物的世俗濁氣,有的也許是自家手藝不精湛,或主家給少了米面,做工上明顯是徒弟的學徒手工??季咳思移龇吭煳荩瑢τ谝耔彽氖^是很有講究的。我聽一位年老臥床的石匠說,講究的人家,雕鑿石頭的日子里不能見懷孕的女人,不能見寡婦。懷孕的女人如知道誰家有石匠活,一定要繞開走,怕一些心會神通的石匠一時起了邪念無端給自己雕鑿一個殘缺的娃娃出來。雕鑿好的建筑裝飾,無論是壓窗石和別的構建,點香磕頭放鞭后,匠人開始放置它們,大的柱礎和門枕石,一般要請了陰陽來,在柱子柱腳與柱礎之間要放上一枚銅錢或銀元,是吉利也是鎮物。
石匠家族廣博深邃的文化內涵,主要蘊藏在以淺浮雕、離浮雕和圓雕、透雕等雕刻手法雕就的各種器件里,那些雕刻涵蓋了動物、植物、人物、器物、文字、幾何形圖案及其他自然物等方方面面,有人說石匠的手藝是民俗文化的萬花筒,我覺得還有一個更為隱匿的角色,完成一種自然的轉換,精神在現實里托物寄情的過程。我在晉城玉皇觀近旁的關帝廟看見過石制圓柱,雕花圓柱上布滿人物,那樣的手藝,打遠處看真叫人敬畏和尊重。我能感覺到時間的重量,它啟悟我未曾有過的感知,我甚至會想,我活著的意義與匠人相比我多么的平庸。它就那樣存在,靜默不言,以藝術的方式取得了盛氣凌人的效果,同時加強了它的最高禮制性質。
在我童年每一天的期盼中。最持久最迫切的愿望是坐在別人家的門墩上,陽光照得我暖暖的,傍晚的時候陽光還能把我影子照進他們家的青磚地面上,屋里進進出出的人踩著我的影子或用他們的影子重疊著我的影子,我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守門的獅子。老宅的門墩,坐禪入定,悟道明心,守著一份時間中澀澀的苦味,投身在門的兩側,舊時的影子,將我帶進一種透亮與舒暢中:
@ 小小子兒,
@ 坐門墩兒。
@ 哭著嚷著要媳婦兒。
@ 要媳婦兒干什么?
@ 說話、逗笑、解心焦兒。
@ 小小子兒,
@ 坐門墩兒。
@ 哭著嚷著要媳婦兒。
@ 要媳婦兒干什么?
@ 做飯、炒菜、包餃子兒。
@ 小小子兒,
@ 坐門墩兒。
@ 哭著嚷著要媳婦兒。
@ 要媳婦兒干什么?
@ 鋪炕、疊被、生娃娃兒。
這兒歌的情味,如同一個童年伙伴,不時泛起我熱情而美好的記憶。
如今所有豪宅的門前已經不見門墩了,沒有門墩的門,光禿禿的,顯得那么不安定而又弱不禁風。門,是一座房子的文明尺度,在中國古代,進什么樣的門,是有身份講究的,門墩也有高下榮辱之分。四壁合圍,高墻環堵,朱門紅墻,一對兒門墩守著一代一代人在它里面生長,把生命喂養得強壯,讓生命靜守著它的雄奇和貴重,也靜守著它的牢靠和厚實。
當然,還有那沁河女人喜愛的炕獅,她是炕上女人用來壓小孩被角的,神態各異,都是匠人隨心隨意的物件??涩F在的炕獅少了,原本是家家戶戶都該有的東西。少,說明了它存在的不重要性。我很奇怪,血脈相連一定要在有了一定閱歷之后才能理解,我理解了嗎?炕上的那個看小孩兒的獅子,潛藏著充沛生命密碼的解讀,它在接近文明的曙光中消逝掉了。太多的消逝叫人老是背負著沉重,是因為炕沒有了嗎?炕上睡著的人該是穿白襖大襟衫,黑布褲子,打裹腿,小腳,直貢呢鞋,一臉的歡喜定格在炕上,因為炕,因為睡炕人的走遠,一切都成為了從前。
我走過村莊,我看到石橋,石橋上坐著幾位年長的女人,她們說話的聲音被走過來的我沖淡,傍晚的霧靄濃稠得像碗米湯,她們一個挨一個坐在石橋上,一邊壓低了聲音說話,一邊看著我走來。石橋的望柱上雕刻著獅子,那獅子幾乎可說是一個幻影,只能去想象了。女人們坐在橋欄上,我真希望夕陽掙出霧瘴辣辣地潑在她們身上。借著最后的夕陽我看那望柱,盆口粗的柱子被歲月刮削得瘦骨嶙峋,看那些透空雕刻的花卉華板,已經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人到了鄉下眼睛自然就滿了,看看地里生長的糧食;看看六畜和一茬茬兒接壤起來的農人日子;看看季節連著村人的命脈和濃著淡著的日子;看看山野寥廓而幽深的霧和不高不低的公雞啼叫,這樣的日子常常撩撥起一種情懷“好風如水”,這時候我的心里會掠過一絲悸動,石頭的歷史倏忽隱去,消隱于深邃的歷史深處,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河的,生命同一條河廝守,人們通過河流文明改變慣常的事物,無知覺的生活變化中對于美好我們常常不明真相。石頭與匠人,在與情境心緒交相輝映的過程中,給了我們沉默的力量,給了我們與白云共生,給了我們鳥雀笑語,給了我們人歡馬叫。
建筑學家黑川紀章說:“建筑是一本歷史書,我們在城市中漫步,閱讀它的歷史。把古代建筑遺留下來,才便于閱讀這個城市,如果舊建筑都拆光了,那我們就讀不懂了,就覺得沒有讀頭,這座城市就索然無味了?!蔽易咔吆?,我感覺每個時代的文明都在城市建設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石頭是大地的紙張也是歲月的記憶,保護歷史的延續性,保留人類文明發展的脈絡,是精神文明建設的要求,我希望我不是在天堂門前說話。
日子流著,好風如水,好鳥和鳴,流過悲喜的莫名、愛憎的無言,流過永遠永遠對生命的戀石情結。
高坡上有一座廟,昔年曾叫圣壽寺,唐時種過一棵槐,在時間中死了,又種過一棵槐,活到現在。根也死了,樹樁還立著。滿身的疤疙瘩爛窟窿,冷眼看著身后的廟。從半塊柱礎的造像上看,廟很大,大,便代表了身份。廟脊原本有五彩琉璃,被人扒走了,還能看見一小塊孔雀藍鳳爪在瓦坡上自在著。其實也無所謂,有些劫難躲不過,只好很愜意享受它。毀滅是誕生?鬼話。我在鄉親的豬圈墻上找了兩塊琉璃,很好的琉璃,黃昏下迷人眼目。他們說,要那東西有啥用處?我說,端詳它風吹日曬的容顏。
長治城里有一座城隍廟,聽朋友說,十年前聽說一個賊和另一個賊說,你要是把屋脊上那條黑龍弄下來,我給你十萬嶄豁啦啦新票子。賊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晚帶著繩子、梯子、錘子、鉗子,飛毛腿一路狂奔到了墻角下。賊屢屢得手慣了,到了墻角下,突然尿緊,本該迎風出一丈,卻是順風滴兩鞋,心頭一時涌起了淡淡的莫名其妙的傷感。賊靠著墻角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站起來摟緊行頭走開了。十年后那個不做賊的人打電話告訴朋友,城隍廟拆下來的琉璃在院子里堆著,你去把它們拍下來,知道你喜歡。明代的琉璃,明那個朝廷下野出過好幾位大思想家。有一句話就是那個時代傳過來的:“做好事的不如不做事的,不做事的不如做壞事的?!边@話,一路憤激到現在,人見人愛聽。
那些美好的琉璃,在陽城陽陵村的琉璃塔上,我仰著脖子望呀望,一只灰色的鳥在上面立著,我想起一條短信:鳥雖小,玩的是天空,你以為你是天空嗎?我回他:我不是天空,因為心里沒有小鳥亂飛。夕陽里,徜徉在肅穆靜謐的寺院,我不禁會為眼前清澈澄明的琉璃所駐足。佛塔上的琉璃散發出晶瑩剔透的光澤和變幻神奇的色彩。琉璃,被人們賦予了蓄納佛家凈土的光明與智慧的功能,它吸納華彩卻又純凈透明,美艷驚世卻又來去無蹤,化身萬象卻又亙古寧靜。琉璃澄明的特質契合著佛教的“明心見性”的境界,不覺頓悟——凈如琉璃,靜如琉璃——照見三界之暗,照得五蘊皆空。琉璃是帶色的陶。陶最早是用河泥為原料,加了蘆葦花絮,制成各種陶坯時曬干,燒制彩繪。陶開始帶色,琉璃出場。歷代老百姓認為琉璃對于供佛、辟邪和鎮宅都有強大的正向能力,但在封建社會森嚴的等級制度下,琉璃是民間可望不可及的重器。非令壯麗無以重威。威,是一個滿懷壯志的王朝給自己的定位。高大之上,宏偉壯麗。帝王因佛生威,佛住的宮殿依山借次抬高,直逼天宇。寺廟成為故鄉土地上的風物標志,成為鄉村文化的組成部分。曾經的寺廟里在晚照下暮鼓聲響了,那一聲響,空靈澄明,悠遠浩渺。“孤村樹色昏殘雨,遠寺鐘聲帶夕陽”,隨之而來的還有夕陽下琉璃的光芒。
手藝是一個人一生承重的支點。農耕時代,自然生存,人通過什么活著?手藝。手藝能把萬事萬物送到遠方,送向未來。
對于過去那個歷史,那一些美好,我該用怎樣的方式與它們說話。它們以五彩斑斕的色彩對抗著大地,它們讓村莊里的人忘記了大地上滿目都是的荒涼。我一直認為寺廟是村莊長出的最好建筑,它的出現,始終沒有因為生長在貧瘠土地的邊遠地帶而寂寞簡單,反而成為鄉村百姓很不容易改變的狂熱,帶有偏執的性質。沁河從它的發源地開始,一路而來,流經了多少村莊?我一時統計不出來,大大小小,哪座村莊里沒有寺廟?
有寺廟的村莊,只要走進去,你永不會感受走進城市的那種陌生感。曾經的寺廟,有一股強大的底層生活的氣流在游動,你會覺得沒有寺廟就不會有村莊的繁榮,就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時間流轉如水,逝者如斯;過往歲月里,人類的勞動、創造和智慧,歷經沖刷淘洗之后,仍然得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存留。寺廟在用它的光亮推動著村莊的發展。可是誰又能知道很多的苦衷和哀怨,不是來自命運的本身,而是來自天災人禍。神化的痕跡和宗教的幻想,給村莊一個巨大的安慰,也許他們太需要這種來自寺廟的體貼了,他們對虛無縹緲的東西充滿感激,寺廟是鄉民謀求幸福的天堂。鄉民的天堂是華貴的,那種華貴有民間秀才從書本里讀到過,抑或是在人寰中夢想過,它的瓦楞應該輪廓分明,光亮奪目,它的屋脊更應該是天庭歡樂。
沁河兩岸的寺廟,無論歇山頂、懸山頂、硬山頂,它們的脊瓦上都會掛著五彩琉璃。雨后初晴,若有陽光,透過水霧還能看到七彩虹霓。沁河流域的琉璃燒造工藝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歷經宋、元,工藝革新和技術改進,走到明清時可說是達到鼎盛。住在近山的地方用石造屋,住在近水的地方用貝殼和著濤聲造屋,住在自己心境里的人用宗教造屋。沁河兩岸煤礦、坩子土、石英砂、銅、錳、鋁土礦和方鉛礦等資料極為豐富,充足的原料為琉璃的燒制營造了基礎條件,他們用琉璃造屋。琉璃瓦、脊筒、寶頂、脊獸、鴟吻、瓦當、滴水,琉璃影壁、琉璃塔、牌坊、棺罩、香爐、獅座、童枕、熏爐,中堂前幾桌上的佛像、獅子、燭臺、供盤,家居用的浴盆、鼓凳、缸、佛龕,繼秦磚漢瓦之后,琉璃在建筑領域廣泛應用的典型范例又入了廳堂。不過琉璃用器始終沒有作為餐具出現,它不像瓷器是高溫釉下彩,琉璃是低溫燒造,只用于觀賞。
村莊里的寺廟,印象中它是走遠歸鄉的人一個無形的客棧,走至廟門前都要愣著看一眼,步子停頓的瞬間心里會默念著保佑平安。還有就是墻上的標語,六七十年代,規劃著一個村莊的未來。屋脊上的琉璃,老樹掩映下,端著大海碗坐在廟前廣場說古今的人,說琉璃的燒造是一門好手藝,人們的眼睛就集體往天空望,孩子們淘氣,拿著彈弓瞄著屋頂上的脊獸打過去,年長的人站起來攔住說:“打不得祖宗,小日本見了都得磕頭?!彼聫R和皇權的崇拜是相輔相成的,你看遍布村莊的寺廟,你就會明白信仰在鄉村有著怎樣久遠的傳統。
沁河沿岸最有名的燒造匠人姓喬,在山西眾多門派的琉璃匠師中,喬姓也是其中人數最多、延續時間最長的一支,喬氏琉璃出陽城。陽城喬家燒制琉璃傳承關系明確,班輩系列清晰。史料中喬家族譜記載,陽城喬家燒制琉璃從明正統年間開始,一直到清順治、康熙、乾隆、嘉慶年間達到鼎盛。大廟小廟,喬家幾代人燒造了多少琉璃?那些琉璃在屋脊上被照的明亮,而燒造它的匠人,生命死去又誕生著,死生之間延續著他們不外傳的手藝。喬家的祖先,唐代由陜西西安龍橋遷至高平縣橋溝,經宋、元兩代,于明初輾轉到達陽城。喬家的先祖是帶著手藝來到陽城,為了生計,也為了他所看到的晉東南一代的富裕生活和寺廟建造的廣闊前景。一開始他們在縣城東關游伴溝安家,后來為了取材方便,再加上后則腰的瓷土質量更好,所以才又遷至后則腰定居。他們不僅燒造琉璃,也燒造黑、綠瓷器。寺廟遍布村莊對于喬家的窯口來說猶如是金子埋在了他的門前。一座寺廟一種規制,丈量下的土地,古時候也是一樣的斤斤計較。屋脊上的琉璃因廟不一便也不能用模子脫扣。喬家做琉璃從來不用模具,能徒手做大件人物造型,技藝無人能比。據說北京故宮的琉璃獅子和明十三陵的部分琉璃制品,都發現有 “陽城琉璃匠喬”字樣。新中國成立后,翻修北京故宮時,也發現很多琉璃瓦后面有“山西澤州”字樣,也有人說“山西澤州”琉璃不一定是喬家燒造,還有潞州的趙姓琉璃匠人,只是因為喬家琉璃窯名氣大,私下里掛了喬家的聲名。我倒覺得這樣更好,沁河兩岸的廟宇,一個喬家怎么能燒造得過來?這樣就神龍見尾不見首了。就像“畫中有詩的王維”,就像“米氏云山”的米芾,就像《蘭亭序》的最后消失,他們果有真跡流傳至今的話,那會減少我們多少向往和想象的興味。
歷史是時間燒造出來的,留存下來的匠人們的傳奇往往都有點神奇故事在邊上拱云托月。我現在站在陽城陽陵村的圣壽寺,就有喬家的傳說在里面。圣壽寺的別院緊挨著的偏房里住著一位老人,秋天,老人從地里摘回來南瓜,窗戶上,廊檐下,一個挨一個的南瓜擺放出一種姿態,任日頭和月光輪番擦拭它們脫離泥土的胎毛。窗戶上安裝了玻璃,對于屋子已經全無了秘密。老人說,我住著的后墻是廟墻,你看,墻已經凹進來了。我看到他用兩根木頭支著,兩根木頭上掛著幾個塑料油瓶子。墻到了幾根木頭也快難以支撐的地步了。屋子里一股潮味,我仔細看著墻上一張獎狀,是小學二年級年終考試的嘉獎。我能感覺得我身后一只肺在粗重的呼吸。守著美好的東西,那美好卻不能如一床素花被子更能叫他們得到溫暖,這是他們平凡而真實的人生。很奇怪的是,在他靠另一面的墻前的桌子上,我看到他供奉了一個牌位,那上面寫了:“供奉佛塔燒造匠人喬氏宗親之靈位?!崩先苏f,現在人不講迷信了,可頭疼腦熱給佛塔上炷香比輸液管用。我孫孫得獎狀我是給琉璃塔燒過香的。靈驗的事在于人們對宗教的寬容,可宗教什么時候寬容過人們的需求呢?從窗戶上就能看到琉璃塔,它是那么美好,那些色彩在晚照下絢麗多彩。我說,真好!老人說,敬歸敬,說歸說,好啥?還不如立個煙筒叫人也知道這里是個廠房。f8ab7a3a196b2e856f0e50be402637fa我說:“你因何敬奉著喬家的牌位,難道你是喬家的后人?”他回答:“我的先祖是喬家的徒弟?!睋f喬家的后人并沒有從事琉璃制作,這樣一個破敗的小戶人家,居然年節還想到了他先祖的師傅,這也許就是手藝人的根部在民間吧,由普通人侍奉著并祭奠著曾經的“孝義”的延續。
塔和村莊一起存在,人們敬奉它,它帶不來一穗谷子??稍瓉斫ㄋ娜耸怯小靶拧痹诶锩娴难?。佛塔上整塊的琉璃樣式不一,雖都是佛教故事,可它的底部寫著某某村某某人家所出資燒造的姓氏。那一疙瘩銀子集資送到琉璃匠人喬家窯前時,他們便雙手接住,然后用心再把那家人的福氣印一樣蓋在了塔身,佛在看得見的地方俯視,繁華世界,金錢、財富和權力耗費了多少的視線和精力,又由此衍釋出多少難以預想的結局。
沁河的琉璃燒造有兩種技法,都叫琉璃卻技法不同。一種就叫琉璃,一種叫琺花。我一直不明白琉璃和琺花的區別,燒造琉璃的師傅告訴我,琺花有松香黃釉,孔雀藍釉、孔雀綠釉、茄皮紫、葡萄紫。琺花肇始的年代,現在已經很難考證了,從釉的質地上看它和琉璃是有區別的。明代的琺花用途比較多,陪葬品占了絕大多數,用在寺廟上的一般都是人物和小獸,大的器物、鴟吻和龍脊則用琉璃。雍正年以后,琺花就用得少了。琺花按照產地可分為五種:一是蒲州一帶燒造;二是潞安澤州一帶燒造;三是平陽霍州一帶燒造;四是山西其他地方燒造;五為江西九江燒造?!白畲髿獾臇|西在你們晉東南。”這是全國文聯副主席,寫《神鞭》和《三寸金蓮》的馮驥才說的。書上說:琺華,是陶瓷裝飾技法。低溫色釉陶瓷器制品,亦稱琺華、琺花。始于元而盛于明?,m花釉以牙硝作助溶劑,制作時,使用特別的帶管泥漿袋,在器胎表面勾勒出凸線的紋飾輪廓,再按設計需要用色釉填出底子和花紋,入窯燒成。琺花器主要產于山西晉東南地區,以陶胎為主,器形有花瓶、香爐、動物等。琺華器物別開生面,雖器物小卻比琉璃要更華貴美好。琺花不但制作很難,欣賞也很難,有專門學問在里面?,F在這種手藝已經失傳了,有人似乎想再造它的輝煌,卻是那配料再都研制不出來了。
琉璃匠人是佛遺留在人間的手眼,佛有千手千眼。從圣壽寺出來,我取著老人送我的一個足有兩尺長的南瓜,像抱著一個半大的新生兒,我回過頭再看圣壽寺的琉璃塔,遙遠處它似乎比走進更叫人心悸。美,源于人類幾百年以來的感性經驗,我的視覺是在豐富生動的客觀視覺世界中進化過來的,我們祖先習慣于、也就使我們習慣于這種豐富生動,美,體現在一個尺度上,遠觀和近賞,兩種不同的感覺,我沉醉與這種距離中,且近且遠都叫我心動。
沁河兩岸的那一片輝煌我無法表達?!稇饑摺匪f:“楚王遣車百乘,獻駭雞之犀,夜光之璧”,夜光璧,星月下爛漫,那可是琉璃的銀片在閃亮?《魏書》其(西域傳大月氏)中記載:“世祖時其國人商販京師,自云能鑄石為無色琉璃。于是采礦山中,于京師鑄之,既成,其光澤乃美于西方來者。乃詔為行殿,容百余人”。這說明從公元四世紀開始已把琉璃制品,當做功能和藝術的統一體應用在了建筑上。當琉璃從皇宮走到民間,被賤民充分利用到了寺廟的建筑上時,琉璃,那個曾經在趙飛燕手里“青琉璃為扇”的寶貝因“賤民”的喜歡而變得“賤”了。如《魏書》所說:“由此中國琉璃遂賤,人不復珍之”了。不過再撿拾起琉璃,我們要感謝隋,隋在歷史書上,僅僅維持了二十六年,一個男人的長成,娶妻、生子的年齡,當它使湮滅數十年的琉璃技術得到恢復時,唐終結了隋朝。手藝在迅疾的時間中流逝并被重新撿拾,是“賤民”開拓了它們的前程。《隋書·何稠傳》載:“中國久絕琉璃之作,匠人無人敢展意,稠以綠磁為之,與真無異”。何稠是把琉璃技術從“久絕”境地恢復起來的人。他只是一個手藝人,如喬家和別的什么家琉璃窯口,他們都是用手藝來豐沛歲月的“賤民”,他們只想給那些守著流水和豐收的人修筑一座看得見的天堂。這世間有天堂嗎?天堂,是我們在從容與喜悅中擁有我們所得,而我們又必定具備是心感幸福的人。這些美好都在民間。民間,以虔誠之心對待生活,他們始終相信,寺廟里供奉的是自己的前世今生,所有,一定都是由卑微的生靈修來。
讓寺廟從寂靜的暗夜中蘇醒,是唐代。除了寺廟建筑構件之外,唐還誕生了一朵琉璃奇葩“唐三彩”。我在沁河岸邊的琉璃作坊聽一位姓謝的師傅講,唐代燒造不同色彩的琉璃釉,需要使用不同的氧化物,如淺黃色為鐵和銻,深黃色為鐵,綠色為銅,藍色為銅或鈷,紫色為錳。他和我說了一句叫我吃驚的話:唐三彩的燒造,道士起了一定的化學作用。他是一個叫我吃驚的手藝人。那么宋代呢?秦觀的《春日》里寫到“一夕輕雷落萬絲,雯光浮瓦碧參差”。屋脊上那琉璃,天水滋潤,那美好,延伸到王實甫的《西廂記》里,就有了“梵王宮殿月輪高,碧琉璃瑞煙籠罩”,美好只有普及到民間,才可能進入鼎沸盛世。
我再去見那個姓謝的匠人,已是夏天。他生性對勞作存有一種喜好和沉迷,院子里的那些佛、那些俑、那些陶臺的龍、鳳,我同時看到了墻角那切割開的明代屋脊正中的“胡人獻寶”,它的眉眼都模糊了,它的臉部和手腳是茄皮紫,神韻還在。眾多的琉璃中它吸引了我。匠人在他的爐前,脖子上搭著一塊毛巾,汗流得睜不開眼,他拽下毛巾來抹一把。我說:“你叫我買走你那一塊吧?”他看著我伸出舌頭抿舔著嘴角的汗水?!澳阋錾??”我說:“因為喜歡,所以要?!彼f:“那是我用來做樣本的。”我說:“嗨,這么模糊的眉眼早就印在了你心里?!彼欢ê芟肼牭揭粋€女人這樣對他夸獎。他扭頭看著那塊“胡人獻寶”,“簡單放幾個錢拿走吧。”
“簡單”二字是一種境界。沁河兩岸燒造的琉璃正是以簡單大氣橫行民間。萬有的緣法都是偶然湊泊的。我得到它,我便得到了我的情有獨鐘。那個姓謝的匠人,借用佛家的一句話說“因緣現身”。走沁河一路走下來,在晉城我又認識了一個喜歡收藏琺花和琉璃的朋友,他告訴我鑒別琉璃和琺花,你別管它的琺色,你只管用骨關節敲,年代久遠的敲出的是“缸音”,那些淺近的出不來那音,有點兒悶騷。我在他的地下室看他的藏品,邊走邊敲它們的臺骨,果然有音樂的質地。屋脊上,曾是有神的靈魂走動的地方,我得敬奉它,我一一拜過去,拜那一份留在世間的手藝。
我一直認為,寺廟是一個有著完整管理體制的地方,一個人可以沒有任何好處獻身寺廟,一個人卻絕不可以沒有好處獻身權力。在這里,佛家思想脫穎而出,敬畏,以至禮教治國成為了封建統治威恩并加的又一大法寶。看那照壁、牌樓、樓閣、香亭、寺塔、神像、供器、花壇以及鑲貼在墻上的花磚等,形態各異,不勝枚舉。沁河兩岸的琉璃飾件圖案主要以火焰紋、龍鳳紋、如意紋、連花紋、海水江崖紋、寶珠紋和綾錦紋等傳統吉祥圖案為主。此外,明代的脊獸也在元代的基礎上得以完善,看上去有幾分兇悍。再看那垂獸順序排著的龍、鳳、獅、麒麟、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斗牛、行什等,神態生動到一聲喝令都能活蹦亂跳起來。明代整修和新建的寺廟較多,沁河兩岸的寺廟大多在明萬歷年間,那些琉璃也都出自明萬歷年間。燒造琉璃大體要經過選料、成型、素燒、施釉、釉燒等幾個階段。琉璃的原料大都是就地取材或就近取材,以往因缺少有效的原料檢測技術和設備,制陶匠人在原料選擇上總結出了一套簡便實用、行之有效的土辦法,有經驗的匠師通過“看”“捏”“舔”“劃”“咬”等方式判斷泥料的成分和性能。琉璃釉料的配置在這一行業中是最難掌握也最具隱蔽性的技藝,尤其是像“孔雀藍”這類釉料的配方,匠人視其為“絕技”,民間有“傳媳不傳女”之說。我明白了,一件琉璃的制作,除勞動之外還有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關系,尤其重要的是它包含了那些個匠人的生活掙扎形式。
對于我們的鄉人,我至今沒有在感情上走近過他們,鄉村太貧窮太偏僻。我固執地認為苦難是由懶惰衍變來的,是容易傳染的。然而對于寺廟,完全是有別于鄉村的另一個世界,我是如此喜歡。我小時候上初中的學校在沁水縣十里鎮下泊寺,一座兩進院的廟宇。室內雕梁畫棟,室外的屋脊上卻全部是灰脊。那時候不懂也不明白,直到去年冬天我回去仔細尋找,竟然發現下泊寺的廟后山崖下扔著許多琉璃碎塊,有一塊中間正脊上的琉璃,隱約還能看清上面一行小字,明德化年的字樣,可惜廟已荒廢。陪同的鄉人說,聽老人們講,老早時,打遠處就能看見一瓦坡的明光閃亮。那一定是琉璃的光芒。那么什么時候琉璃開始大勢已去?一定脫不開寒磣粗陋,脫不開無知無念,脫不開引領我們的社會,脫不開戰亂和凋敝。如果借助我們的想象,時間能夠獲得空間的可視性的話,我們會看到什么樣的景象?花落水流,手藝被大自然這種無情的淘汰法則消失得已經面目全非。
幾日前有人捎話叫我去看兩塊塔上的佛講經故事,說是孔雀藍。我看見時,怎么看都覺得圪攪得心慌。他一定要我仔細看。我覺得“仔細看”應該是一個動詞,果然發現那“藍”像賊的眼睛。消失的東西果然就消失了么?這樣的做假悲涼得竟如此真實。那一晚我喝了半斤酒,“喝酒”也是個動詞。我想用那半斤酒把自己放倒,我就著兩條小黃魚,我的臉前頭豎著那個“胡人獻寶”圖,我喝醉了,“胡人”陪我醉,醉得一塌糊涂,只為曾經的手藝,消失得比風還快,虔敬不在,我們拿什么來堅守?
葛水平 山西沁水人。有作品散文集《今世今生》《走過時間》;中篇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地氣》等。長篇小說《裸地》。《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堵愕亍返谖鍖谩吨袊骷摇贰岸鯛柖嗨刮膶W”獎?,F就職于山西長治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