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庭院里,有兩株銀杏樹,一株在前院,還有一株在后院,它們都是我童年時栽種的。那時候,這兩株樹都很小,而且還長在一處,后來由于家里要蓋房,于是便把其中的一株移到了前院。奇怪的是,這株樹直至三年后方才復蘇,然而,它總不及留在后院的那株繁茂。
雖然這算不上什么名貴的樹,可在我們家卻是僅有的兩株,更何況它們留給我許多童年的記憶,因此,我對它們總是倍加珍愛。盡管我不常在家,可每次從外面回來,我總要給它們修枝整干,甚至還為它們逮小蟲。爸媽在家有時也常給它們施肥,所以,這兩株樹長得總是很好。
留在后院的那株銀杏,在墻角一邊,正好對著我的書房,透過窗戶朝外望去,眼前著實是一幅畫、一首詩,冬有冬景,夏有夏景,四時之景皆融于斗室之中。每到春天,銀杏開始發芽,長出新枝,那嫩綠的葉子,層層疊疊,形如鴨掌,透過那和煦的陽光,映照在窗簾里,就像翡翠一般晶瑩透亮。過不了多久,銀杏就開花了,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銀杏開花,這倒不是因為我沒留意,而是它們開花時不容易讓人看到,似乎怕人窺見其秘密。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
銀杏生江南,以宣城者為勝。樹高二三丈。葉薄縱理,儼如鴨掌形,有刻缺,面綠背淡。二月開花成簇,青白色,二更開花,隨即卸落,人罕見之,一枝結子百十,狀如楝子,經霜乃熟爛,去肉取核為果。其核兩頭尖,三棱為雄,二棱為雌。其仁嫩時綠色,久則黃。須雌雄同種,其樹相望,乃結實;或雌樹臨水亦可;或鑿一孔,內雄木一塊泥之,亦結。陰陽相感之妙如此。其樹耐久,肌理白膩,術家求刻符印,云能召使也。
銀杏樹花隨開即落,況且二更時分,人們還在睡夢中,有誰能得一見呢?不僅如此,它們還雌雄相望,方能結實,其陰陽相感之妙乃至于此,真可窺見天下萬物之玄機。 我每逢夏天回來度假,它們已經果實滿枝了。其果實形似小杏,核呈白色,所以人們常稱之為白果。《本草綱目》里說:“其氣薄味厚,性澀而收,色白屬金。故能入肺經,益肺氣,定喘嗽,縮小便。生搗能浣油膩,則其去痰濁之功,可類推矣。” 若是在夏天的晚上,雨過天晴,月亮從云縫里出來,照在這被雨水洗過的樹枝樹葉上,晚風吹來,樹影婆娑,搖曳多姿,坐在院子里乘涼,真覺得美不勝收。秋天來臨的時候,銀杏的樹葉都變枯發黃,掉落滿院,我有時還撿上兩片當書簽用呢。倘若遇到雨天,那雨打秋葉的滴滴殘聲,宛如天籟,一人靜坐于書房,獨處幽窗,讀書品茗,塵世之事均可拋至九霄云外,可謂是羲皇上人。
我曾在許多文廟學府、名勝古剎看到不少千年古杏,它們或有十圍之大,或有數丈之高,或有千秋之壽,但都沒有我家庭院里的這株銀杏來得雅致,富于幽境。也許這是它們還沒有長成參天大木而所獨有的一番景況吧。在我的印象里,銀杏樹總是長得特別慢,二十年來,它們似乎只有一株老桃樹那么大,也許這是因為它們生命周期很長的緣故吧。 難怪它們的木質那樣耐久厚實,以至“術家求刻符印”呢。
不僅如此,它們樸實的枝,樸實的干,毫無浮華的色彩,給人總是那樣的實在,頗似華夏數千年來的純正學風。難怪好多文廟里都有栽種呢。其生命力之頑強,更讓人肅然起敬。我有一次到文廟去,看到一株北宋年間的銀杏,其歷經千年風雨,飽受風霜,天打雷劈,卻毫不動搖,盡管它被天雷劈成兩半,一半早就枯死,另一半的中間形成一個很大的窟窿,樹皮也早已沒了。但就這一半卻長出更倔強的枝和干,迄今仍毅然挺立,古樸雄偉,蒼然可愛,給人增添了不少思古的幽情。不用說那些千年古樹了,就我家院子里的這兩株銀杏,不同樣令我想起那遙遠的過去、逝去的舊夢么?
前年暑假,我沒有回家。到寒假的時候,我從江南回來,看到它們光禿禿的枝和干,跟以往一樣,給它修枝整干。母親說:“不要給它整枝了,今年夏天雨水過多,把這株銀杏給淹息了。”我將信將疑,問其究竟。爸爸告訴我:“今年夏天,一連下了兩個多月的雨,后來葉子漸漸枯黃了。”我說:“那到明年春天,它還會返青的,因為銀杏樹的生命力是極強的,連天雷都能經受,那么一點雨算得了什么。”所以,我依然為它們修枝整干,摘小蟲繭兒,以待來年春天新生。到第二年初春,我沒等到銀杏樹發芽,就先到杭州去了,可心里一直想著院子里這株受了傷的銀杏樹,總期盼著它快快復蘇。到暑假我再次從江南回來時,依然只見那光禿禿的枝和干。我心里總在想,會不會到明年復蘇呢?前院的那株銀杏樹不是到三年后才復蘇的么?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我每次從江南回來,只看到后院那株銀杏樹光禿禿的枝和干,成為一道永恒的冬景。
我想,倘若當初把它一起移到前院,即使不太繁茂,也不至于被雨水淹息吧。其遭遇不同,實乃后天的生長環境相異罷了。若不是遭遇時變,或許多少年后,這兩株銀杏樹遙遙相望,不同樣也會樹冠如蓋、濃蔭匝地么?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縱有良木,雖有千年之壽,若不得其時,不同樣夭折么?天道如此,縱有人力,又安能濟之?逝去的不可再來,未來的還在等待,在這來去之間,我們的生命也不知不覺地飄然而逝了。其實,我是多么希望跟它們長相守啊。樹有千年,而人無百年;樹可在原處扎根千年,而人卻不得不為其衣食奔波他鄉,到頭來落得個身世飄零,無處依歸。人不如樹,樹亦不如人乎?或許多少年后,我們都會化成風雨默守在它們的周圍呢。而這株光禿禿的銀杏樹,似乎卻成了一個永恒的回憶,一個逝去的遠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