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引“狼”入室/無良姐夫/
【簡介】:六年前,他們一見鐘情,然而世事無常,孿生姐姐冒充她的身份搶走了她的愛人!婚禮上的突發事故,法庭上愛人的偽證背叛,三年半的牢獄之災過后,她的世界再不復曾經……
壹
旅館柜臺上的電話機有些年代了,我撥通葉言讖的號碼時,從街外悠悠透進來的斜陽漫射在我套進木屐涼鞋的腳趾上,明暗對比愈發給旅館添上了幾分灰撲撲的感覺。
“是我?!蔽覍﹄娫捘穷^的人說,“我的錢快用完了?!?/p>
回應我的是一聲惺忪沙啞且冷淡的:“嗯。”
“你在哪兒?”我問。
“紐約?!睕]等我再問,那邊已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原以為他在上海,所以才掐著鐘點撥過去,沒想到還是擾了他一通清夢。
柜臺后披裹著艷紅紗麗的老板娘操著一口印度腔濃重的英語大聲道:“客人,那邊早就掛斷啦!”
我有些無所適從地捏著話筒,慢慢地放下。
昆梅拉節將近,火車站擠滿了準備趕往恒河的印度民眾。我抱著塞得爆滿的雙肩背包,靠墻縮坐在碩大的行李箱上,懶懶地閉目養神。
迷蒙間,我注意到從對面候車位上投過來的目光。
見我睜開眼,那人沖我善意一笑,對旁座一位背著孩子的印度婦人說了句什么,大約是托她照看座位之類,說完就穿過人群朝我走來。
“我從上海來,正要去孟買?!眮砣擞兄粡埫佳塾⒖∑つw白皙的中國面孔, “小姐看著有點面熟,我們之前是否見過?”
我扯了扯嘴角,用英語告訴他:“我一直在歐洲,最遠也只在今年到過南亞,從來沒有去過中國。”
他從背包里抽出畫板,露出溫和笑容:“小姐,我很喜歡你,能讓我為你畫一幅素描么?”
“……我的火車還有三刻鐘就到,你要抓緊時間?!蔽姨嵝阉?。
有了個實在的座位,我睡了場好覺,直到列車到站的廣播響起才將我驚醒。
那人正坐在我橫放在地的大行李箱上,端著畫板刷刷下筆。見我起身要走,他急匆匆收了紙筆:“抱歉,我還沒畫完,你要趕這趟火車?”
“要不,我擺好原來的姿勢,你拍張照吧?”我建議。
他連忙取下背在肩上的單反相機,換了好幾個角度,認真地圍著我拍了好幾張照片。
廣播已經在播報第三遍,我背上雙肩大包,下意識去找拉桿箱,卻發現早不見蹤影。
那人同樣大驚失色:“剛剛明明還在的!”
他刻意接近,難保不會被我懷疑是和車站流動的偷竊犯設局來誑我大箱子??伤滞笊纤伤纱髦哪谴种榫鸵呀浭俏已巯氯砑耶數膸浊П秲r值了。
“本來也只是裝了些紀念品而已,丟了也沒什么要緊?!闭f完這些,我背著僅剩的雙肩包大步離開。
我本就不是好脾氣的人,今天將耐心全用在一個莫名搭訕的陌生人身上,只因為他說了一句六年前葉言讖曾說過的話罷了。
“小姐,我們之前是否見過面?”
多么泛濫無味的臺詞,當年在迪拜沙漠中的婚禮上,手拿一支紅玫瑰的葉言讖說出這樣一句打趣的話時,單純不知世事的謝盛怡心如鹿撞臉紅心跳。
而現在,面對同樣的搭訕,我已經能做到昏昏欲睡了。
貳
走遍圣城瓦拉納西后,我原定的航班是飛往尼泊爾,可這趟最終還是沒能去成。
當我離境前查看金融卡上的數字時,發現葉言讖一分錢也沒打進賬戶,而他的大秘書方峻在機場找到我,并為我辦理了飛往香港的機票:“老板在那兒等您一起返程。最近喬家那邊的人在查探有關您的消息,二小姐,見到老板后請記得小心說話?!?/p>
每次扯上喬家的事,葉言讖對我的態度就如同十惡不赦的仇人,這次也不會例外。
所以當我走出機場通道,看到帶著助理面無表情等在人群外的葉言讖時,心里還是忍不住有些發憷。
“怎么瘦成這樣?”葉言讖沉聲開口,“你的行李呢?”
曾經我們在迪拜相處近半個月,他自然清楚我走到一個地方就要留下一份紀念品的習慣。
“丟了?!蔽艺f,“反正,等著我帶回旅行手信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不是么?”
葉言讖的臉色完全陰沉下來:“所以在你眼里,我連個死人都比不上?”
這樣沉默滲人又劍拔弩張的氣氛一直持續到登機,并僵持到飛機降落。
送我到家后,葉言讖扔過來一份資料,道:“好好準備一下,今晚我帶你去喬家。”
說完,又回公司上班去了。
資料不厚,但大約葉言讖用的力氣不小,以至于文件夾外封刮在茶幾上破了個口子,露出第一頁的照片來。
那是一張略微熟悉的面孔,五官英俊眉眼溫柔。
在我對商界毫不知情的那些年,我一直幼稚地以為游走于上流社會如魚得水的喬舜明是喬氏唯一的繼承人,可等我打算嫁給喬舜明的時候,我才后知后覺地了解到,鼎鼎大名的喬大公子也不過是外面的私生子而已,喬夫人真正的心肝寶貝養在深閨人未識。
喬氏的小少爺喬溪,我在異國火車站遇到的陌生青年,竟然陰差陽錯是同一人。難怪葉言讖將資料扔給我時那么氣急敗壞,只不過以為我又要攀上喬家和他作對而已。
寬闊的臥房里立著一副畫架,喬溪正埋頭在大大的畫紙上涂抹上色,聽到腳步聲頭也不回道:“出去出去!別打擾我!”
畫中的人頭戴橄欖綠的麻編鐘形帽,長發閑閑扎了個結垂在肩頭,懷抱著一個褐色的大雙肩包,赤足坐在車站的候車座上,木屐涼鞋堆疊在座椅頂下,半瞇著眼閉目養神,表情慵懶卻帶著一絲陰郁。
察覺到不對,喬溪回轉頭來,見到是我后像是受了驚嚇般,踉蹌后退一步,想要遮蓋畫板卻已經來不及。
“我是謝家的老二,謝盛怡?!蔽蚁蛩晕医榻B,“以后請不要再讓你父親派人打聽我的消息了?!?/p>
喬溪的臉窘迫地紅起來。
我向他晃了晃右手指間的銀色戒指:“我已經結過婚了?!?/p>
喬溪追上來:“你指的是大哥?”
喬舜明那種眠花宿柳的人,怎么可能?我笑了笑答:“是別人?!?/p>
見我不愿多談,喬溪不再強求,擠出一抹笑:“我送你下樓?!?/p>
客廳里,葉言讖正和喬老爺子閑談,見我出現,便拉著我向喬家道別。
喬溪一路送我們到院子里,誰知卻遇上了剛剛到家的喬舜明。
“小盛怡,我原以為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跨進喬家的大門?!眴趟疵鏖_門下車,走過來,“怎么,這是看上我家小弟了?”
我沉默著沒答話,喬溪神色不虞,冷冷說道:“大哥,你可以進屋去了?!?/p>
葉言讖開車過來,在我上車前,喬溪叫住我,訥訥道:“其實,那一天,我根本沒有畫什么素描,我一直在盯著你沉睡的臉看。盛怡,或許你對我根本沒有留下過任何印象,或許我很快就會在你的人生中銷聲匿跡,但這并不影響我喜歡你?!?/p>
叁
我不喜歡喬溪,不會,也不可能。我這一生所有的愛意都傾注在了一個人身上,那是六年前的葉言讖。
六年前的迪拜,是我環游世界的其中一站。一見鐘情、二見傾心是什么滋味?彼時的我與葉言讖都深有體會。我們相遇在黃昏沙漠中的一場婚禮上,像是有永遠都聊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知心話,任何喧囂都全部被拋之腦后。
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一本正經想了想,胡謅道:“你可以叫我Jack?!?/p>
我捂嘴吃吃笑:“恰好我叫Rose?!?/p>
“這個名字不好?!彼竽笪业谋亲?,一副故作深沉狀,“不過呢,我倒是可以送你一支玫瑰?!?/p>
說完,他露出背在身后的右手,手中握著一支鮮艷嬌嫩的玫瑰花。
這可是在干旱的沙漠中!
“你從哪兒找來的?”我驚喜問。
“新娘的捧花放在宴桌那邊,我看到就抽了一支過來。”他不太好意思地答,“不過那束花綁得比較奇怪,我費力扯出一支后就全散了。”
“被新郎發現你肯定被暴打一頓!”我恐嚇他,一手握著玫瑰一手拉著他匆匆跑過人群,“看別人的婚禮沒意思,跟我走,我帶你玩!”
兩個人相遇需要多久?
我和葉言讖用幾秒鐘便完成了這個儀式,之后的所有時間都在相愛。
直到我飛離迪拜的那天清晨,他手拿戒指單膝跪在我跟前,深情地望進我的眼中:“以前所有人都稱贊我成熟穩重,可直到遇見你,我才發現自己竟也會成為眼里只裝得下心上人的毛頭小子?!?/p>
我們相處十四天,可婚姻已經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
葉言讖為我戴上戒指,將我擁入懷中,激動得語無倫次:“你喜歡四處走,以后我陪你。家中的事業我不喜歡,我只跟你在一起,我手中有遺產和存款,以后我養著你?!?/p>
我們擁抱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珍惜。
我訂的機票飛往埃及,開羅那邊已經有朋友在等著我。上飛機之前,我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照片交給葉言讖:“你不是說過看我眼熟么?這是我和爸爸的合照,你安排完家中的事就想辦法找到我家,然后提親去吧!”
葉言讖接過照片,親了親我的嘴角,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我懷著待嫁新娘般的激動和喜悅,飛往開羅的全程中都在想象著家中即將出現的情景,猜想著我未婚夫登門時全家人可能會有的表情,甚至恨不得一下飛機就打電話給爸爸提醒他預備著女婿上門。
我終究按捺住興奮,和約好的的友人逛完埃及幾個城市后,直至以色列,直至被卷入戰火。
肆
那名英國籍朋友在一場火箭彈襲擊中受傷嚴重,經過大使館協調幫助,我陪友人兜兜轉轉回到英國,直到朋友痊愈才終于放心回國。
因此當我踏足上海,回到謝家別墅時,我與葉言讖已分開足足一年時間。
那時陽光明媚,謝家靜謐的院子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拎著花灑澆花。我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奔上去,像個樹袋熊般掛到他身上,咯咯大喊:“言讖!言讖!”
葉言讖驚愕地轉過身,難以置信地托住我的身子:“小盛?”
我抱著他的臉一頓狂親,哈哈大笑:“你老婆我回來啦!”
檐下傳來一把柔柔的嗓音:“言讖、小盛?”
我望向站在陰涼花架下的謝謹秋,我的雙胞胎姐姐,開心地想要跑過去與她擁抱,分享我旅途中的經歷見聞,可葉言讖面色慘白不似活人的模樣卻將我生生嚇到了。
“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你有個姐姐?!比~言讖死死抱緊我,聲音發顫著嘶吼,“你從沒說過你有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
我愕然好一會兒,又驚愣了好一會兒,才恍恍惚惚明白過來曾上演過怎樣荒唐的誤會。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將我和謝謹秋錯認。我的姐姐酷似我們難產早逝的母親,罹患先天性心臟病,整日一副病怏怏的神態。
據說當年正是我這個活蹦亂跳的討債鬼耗盡了謝夫人所有殘存的力氣,害她死在了手術臺上,所以爸爸一直將這個大我十七分鐘的姐姐視作掌上明珠,而對我這個活力旺盛四肢發達的小女兒不冷不熱。
父親畢生的心愿就是找一個人品出眾的入贅女婿,將病弱的姐姐安心托付出去,然后再為我找一門強勢的聯姻,增加入贅女婿掌控謝氏的砝碼。
我愛我的家人,可再強烈的愛也經不起日?,嵥榈奶摵模丛谕獾纳罘炊屛腋铀寄詈蜕類鬯麄?。然而我始終不曾料到,我心愛的葉言讖會成為那個被父親屬意挑起謝氏大梁的人。
“她說回國時出了車禍才身體不好,她拿著那些旅行紀念品頂替你身份一直欺騙我!”葉言讖啞聲解釋。
我明白謝謹秋或許有苦衷,可葉言讖是我的愛人,我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將他出讓!
“走!”我拉起葉言讖,“我們去結婚,不管歐洲美洲還是澳洲,立刻馬上,去度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蜜月!”
那一場匆忙的私奔,我們十指相扣,仿佛天涯海角有著一生一世的幸福在等待。
葉言讖緊緊抱住我,像個孩子般湊在我肩頭柔聲道:“小盛,這輩子我只要你一個,如果不是你,我寧可出家去!”
我被他近乎撒嬌的話逗樂了:“看在你這么愛我的份上,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的。”
可所有綿綿不絕的愛意,所有對未來甜蜜的期盼,都戛然而止在即將登機的那一刻。
我握緊手中的電話,父親蒼老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小秋心臟病復發住院了,小盛,你回來吧,別任性?!?/p>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爸爸,這世上不是想要什么東西就能得到的,對每個人而言都一樣。言讖是我的,如果這回我退讓了,那下次姐姐再發病,我又該讓出什么呢?爸爸,我愛你們,所以請不要逼我。”
下一秒,父親淡淡說了句話。
我全身僵硬,難以置信地望向身旁的葉言讖,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可我的世界卻已天崩地裂了。
“……我姐姐懷孕了。”我說。
他目光震驚,想要抱住簌簌發抖的我,卻被我一把甩開了。
“我沒碰過她!沒有!”他心急如焚地解釋,就在我將要相信他的那一刻,他遲疑了,臉上劃過恍惚的神色,“我不知道……我記不清楚了。”
我一字一字直呼他的名字:“葉言讖,我們完了?!?/p>
他紅了眼眶:“小盛,你剛剛才說過你永遠都不會不要我的!”
伍
顧忌謝瑾秋久病的身體,婚宴低調地在謝家別墅內舉辦,到來的賓客都是父親在商界中的世交。
伴郎全是葉言讖自小的好友,他們將我騙到二樓的弧形露臺上。陽光明媚,葉言讖卻面色慘白等候在那兒,一身黑色禮服仿佛參加葬禮。
“小盛,我舍不得你。”他痛苦地囁嚅著唇,“我的一輩子不該是這樣的。”
我冷酷地看著他的眼睛:“你要敢逃婚,大可以試試看?!闭f完轉身就走。
等我逃一般匆匆跑到新娘化妝間,卻看到謝瑾秋神色慌張地拎著裙擺小步奔來,被我撞見,她明顯一驚。
“姐姐你怎么了,又發病了?”我問。
她干咽了咽,虛弱地點點頭:“小盛,我有點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半個小時?!?/p>
我扶著她回了臥室,正準備回到宴會廳找爸爸,卻聽見另一側的樓道里傳來陣陣喧嘩聲。那本是偌大別墅中較為偏僻的一段樓梯,此刻卻被一層一層的賓客團團擠在樓梯口,人群中甚至傳來爸爸拔高的聲音:“快,叫救護車!”
我擠進人群,一眼就看見殷紅的血泊中倒著個人。一個平素爸爸吩咐我管他叫“劉伯伯”的中年人撲在傷者身上,恐懼得臉部哆嗦。
救護車很快將傷者連同家屬帶走,爸爸帶著一干人去查看別墅的監控。
我上樓看過謝瑾秋已經熟睡并未被吵醒后,走出露臺卻發現安靜的游泳池邊站著兩個爭執的人。
只聽葉言讖憤怒地大聲道:“我不同意!小盛也是你的女兒!”
父親的聲音很平靜:“你別忘了,小秋肚子里還有你的孩子?!?/p>
我預感到這不是我愿意參與的話題,所以默默地掉頭離開了??晌覜]想到,三天后這個話題終究還是毫無遮攔地坦露到我面前。
劉家的獨生兒子頭部受到劇烈撞擊,經過搶救后成為植物人,劉家已經向法院起訴,據說他們試圖往故意傷人罪上靠,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婚宴那天賓客都在,不少人看到了監控錄像。我并不太關注這一事件,所以直到父親嚴肅地將我叫進監控室時,我還一臉莫名其妙。
父親指著畫面上將劉家兒子推下樓梯的身影,說道:“小盛,是你推的他?!?/p>
我還沒從錄像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就跌入難以置信的深淵:“爸爸,我、我怎么可能,不是、不是我!”
父親紋絲不動:“是你?!?/p>
漸漸地,從他的表情中,我明白過來。那一剎那,絕望和軟弱侵襲著我,我想要搜尋葉言讖的身影,可他并不在,眼前,只有逼視著我的父親。
案件受害者,劉家的獨生兒子,我甚至到了法庭之上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劉晟,可我卻要向所有人憑空陳述我和他在樓道中發生爭執并將他推倒的完整過程。
對方律師問我:“請問你們產生爭執的原因是什么?”
我默了默,答:“因為……他意圖對我不軌?!?/p>
當初,出于葉言讖偏執的堅持,伴娘和新娘的禮服除了沒有頭紗之外,幾乎無一處不相似,又加上我與謝瑾秋如出一轍的相貌,所以律師申請傳召謝瑾秋和葉言讖上庭。
謝瑾秋身體不適還在住院,現身的只有葉言讖一個。
律師問他:“請問事發當時你在哪兒?”
葉言讖沒有看站在被告席中的我,也沒看旁聽席上一臉緊繃的父親,他低眸沉默著,直到被第二次提問,才緩緩抬起眼睛。
事發時我們明明都在弧形露臺上,可他說:“我陪在我未婚妻謝瑾秋身邊。”
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兩個月后葉言讖來探視,他告訴我:“小盛,原來舍棄你竟這么容易,或許我本來喜歡的也不過是你這張臉而已。”
后來,再也沒有人來看過我。即便我某次勞動中為救獄友受了工傷,即便我獲得一年半的減刑,即便我出獄,也始終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
陸
自從確認我是謝家二女兒后,喬溪頻頻上門拜訪。他知道我的喜好,所以每次約我出去的理由都特別正當且正直,要么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市集,要么是一次微型卻十分有意思的聚會,要么是一趟小團體的野外探險……
后來他告訴我說他要開一個畫廊,將欣賞的畫家的畫作標價出售,既能讓創作者獲得收入,也能交流傳遞藝術價值。
我很支持他,從置地裝修到落成,能幫忙的地方決不推辭。
畫廊剪彩那天,喬溪將完成的畫作擺放在明亮寬闊的中廳里。這幅畫色彩純粹,情感熱烈,尤為打眼。
當有客人詢問價碼時,喬溪只是微微一笑道:“這是我的鎮店之寶,再高額的支票也買不下它?!?/p>
他雖性子溫和但為人處事卻格外地直接,這一點我早有了解,所以聽到后只笑了笑倒沒有別的什么念頭。
而我身邊的葉言讖卻端著高腳杯,冷冷地晃了晃杯中的液體,低眸道:“如果他不是喬家小兒子,我會一刻也不耽擱地擰斷他的脖子。”
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我罵了句:“你神經?。 ?/p>
他面色難看地瞥向我,啪地放下杯子,不由分說就拖著我出了畫廊。
我以為葉言讖只是陰晴不定有點神經質,沒想到他竟然膽大包天雇人將那幅畫偷了出來!
那晚我下樓喝水,一眼就看到他坐在客廳中喝酒,對面的沙發上赫然擺放著喬溪的那副畫。
眼看我一副驚嚇過度的表情,葉言讖打了個酒嗝,傻傻沖我笑:“小盛,你是我的?!?/p>
脫去了白天陰沉外衣的葉言讖,仿若回到了六年前的初遇時光,英俊得動人心扉。我環抱住滿身酒氣的他,輕聲喃喃:“有哪一刻我不是你的呢?”
他將臉埋在我肩上,委屈得像個孩子,一遍遍呢喃著我的名字:“小盛、小盛……”
我閉上眼,止住眼中的溫熱。
警察第二天一大早就找上了門。葉言讖從容地系上袖扣,甚至還有閑暇打電話給司機告知不必來接他去公司,這才跟著警察離開。
被帶走前,他淡淡看向我,彎出一抹笑容:“我知道你一直想將我送進監獄,以前是我自私自利,現在,我會讓你如愿的。”
喬溪小心翼翼地將畫作搬回車上,見我神情恍惚,他局促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會把他怎么樣的,很快我就去警局撤案?!?/p>
他不明白,這件事根本不是一幅畫那么簡單。
柒
在監獄時,我曾恨過我的父親和姐姐,可漫長枯燥的服役光陰磨損了那一份怨恨,參雜著絲絲縷縷復雜的失望和思念。
出獄后,我并沒能很快見到父親和姐姐,葉言讖開車將我帶到某個陌生地方。那兒風景如畫、寸土寸金。
“這是很多富人喜歡選擇的長眠之地?!比~言讖戴著副黑色太陽鏡,眼神不知看向哪兒,“你父親埋葬在這兒,你姐姐必定很樂意與他作伴,所以我想用不著再到監獄去詢問你的看法,就自作主張了。”
我不記得我哭了沒有,可葉言讖那張平靜無波冷酷無情的臉孔讓我深深憎惡,這不是我認識的葉言讖!
我問他:“孩子呢?我姐姐的孩子呢?”
他唇角掀起一抹嘲諷的笑:“你說那種東西啊,被老天收走了?!?/p>
謝家別墅仍在,可我卻形同無家可歸。謝氏公司改姓為葉,比父親管理時的規模還要龐大。葉言讖如今已經練就了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輕易不顯露情緒。
我不明白短短的四年間發生了什么,直到喬舜明找到我并交給我一份錄音文件。
錄音中謝瑾秋氣息奄奄:“……我知道你恨我?!彼f。
“你恨我假扮小盛欺騙你,恨我行兇害人卻讓小盛替罪進監獄,恨我牽著你絆著你不讓你和她在一起……”
“可憑什么,健康的身體、快樂的人生全屬于她,就連我喜歡的人也是她的?”
葉言讖的聲音很冷:“你真讓人惡心。”
“你很好奇我為什么要將劉晟推下去,是不是?因為,我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你以為自己喝醉了不記得了,可實際上你一根頭發也沒碰我?!彼龁芸戎靡獯笮?,“你口口聲聲說多喜歡小盛,可還不是親手將她送進了監獄?”
她的氣息越來越急促,就像被一根橡皮筋扎住了氣管,發出鼓鼓的聲響。而葉言讖陰測測的聲音伴隨而至:“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錄音一直播放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氣,而我已全身抖如篩糠。
喬舜明按住我的肩,放柔聲音道:“葉言讖害死了你姐姐,奪走了謝氏,或許連謝伯伯的死都存有貓膩也說不定。謝二小姐,如今謝氏一族四分五裂,除了我,沒有人能幫你報仇?!?/p>
我紅著眼看向他:“怎么幫?”
“我是喬家的兒子,你只要和我在一起,謝氏的董事們又怎么會選擇幫葉言讖這個外人而置你不顧呢?”
喬舜明笑得自信滿滿,而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個瘋子。
捌
我拿著那份錄音去質問葉言讖,他聽完后,淡淡一笑:“即便她真的死在我手上,那又怎樣?”
別人說是一回事,親耳聽到是另一回事。我朝他吼:“她是我姐姐!”
“她不配做你姐姐?!比~言讖冷峻道,“臨死都不忘錄下這段對話,流傳到喬舜明手上,好讓我們今天起沖突,真是好深的心計。小盛,你總是這么容易相信人,你以為謝瑾秋是無害的小白兔,實際上她只是丑陋難看的蛇蝎?!?/p>
“我的確很容易相信人,所以當初才把你這儈子手帶進謝家!”我仇恨道。
“可這劊子手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愛你。”他抬起手想要觸摸我的臉頰,被我毫不留情地躲開后,苦笑著收回手,“謝瑾秋罹患心臟病,又身懷有孕,有極大的可能免除法律制裁,為什么你父親還要你頂罪?”
我不想聽,可他還在繼續說:“說到底,他不過是想要保住謝瑾秋的名聲罷了。他心目中的女兒只有謝瑾秋,至于你呢,連一份名聲都比不過?!?/p>
我抹了把臉:“無論如何,你害死了我的家人,一報還一報,犯了錯是要還的。”
葉言讖不為所動:“可這份錯我一點都不想還。我既然得不到你,大不了和你杠上一輩子?!?/p>
和喬舜明約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一天我收拾了行李從謝家別墅離開,卻在大門口被葉言讖攔住。
“你做什么去?”他問。
“我會和喬舜明訂婚,以后我就是喬家人了。”我從他旁邊擦身而過,“我不會和你杠一輩子的?!?/p>
他伸手來拉我,卻被我狠狠甩開:“別碰我!想到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呼吸著同一片空氣,我就時時刻刻覺得罪惡!”
喬舜明的車抵達門口,我大步趕過去,坐上了車。喬舜明開起車來風馳電掣,而很快有一臺黑色轎車追上來,速度只快不慢。
他看了眼后視鏡,嘿嘿冷笑:“葉言讖?!焙芸齑蜣D方向盤,車子在車流涌動的高速路上S型飛快前進。
黑色轎車差點撞上來,我驚叫一聲,喬舜明興奮地一掌拍在方向盤上,變本加厲地操控著車子左突右進。
喬舜明瘋了!
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手機突突響起,來電顯示“葉言讖”,我狠狠心摁了掛斷鍵。
就在我抬頭的那一瞬間,一個龐大陰影從右側突然出現!
那是一輛駛上高速的大貨車!
駕駛位上的喬舜明變了臉色,閃電般調轉車頭,可還是慢了,車子嘭地撞上貨車底盤。
鮮血糊了滿臉,我失去意識,世界俱靜。
恢復知覺的時候,我聽到救護車的陣陣警報聲,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擔架上。
葉言讖慌張地握著我的手:“小盛?小盛?”
我擠出殘存的力氣掙脫他:“你走開?!?/p>
他倒在擔架旁,再也忍耐不住地側過臉去,嘔出一口血來。
醫務人員很快圍上去,我怔怔地望著地上的一片鮮紅。
那一次大型車禍有近四臺車子受到牽連,其中葉言讖的黑色奧迪損毀最嚴重,擦過喬舜明的車尾,撞上了路邊護欄。他爬出車外的第一件事是撥打120,第二件事是將我從變形的車子中救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他脾臟破裂,幾乎沒命。
傷好后我離開了上海,漂游四方。這個男人對我而言有著致命的魔力,我連假裝恨他都做不到,也許互不見面對誰都好。
一年后我輾轉到印度,遇見喬溪,然后被葉言讖的大秘書請回了國,而現在,這個男人將自己送進了警局。
玖
事隔這么多年,葉言讖向警局自首認罪。而喬舜明,很不失時機地將那份錄音作為證據呈交警方。
我去警局的時候,恰巧遇上他出來。
“小盛怡,”他向我打招呼,“本來一份錄音不算什么,好在有你幫忙,葉大總裁終于乖乖認罪了?!?/p>
我一點也不想搭理這個瘋子,他卻興致勃勃道:“謝氏只會落到我一個人手中,以后喬家也是我的,喬溪算什么東西,你說是不是?”
我在審訊室見到了葉言讖,他精神不太好,卻表情柔和。
“我沒有殺她。”他緩緩解釋,“那時她懷著孩子,突然發病,我恨她,沒有替她叫急救……小盛,我很后悔。”
他的手干燥而溫暖,我握著放到唇邊親了親,滾燙的眼淚斑駁而下:“是我的錯,或許六年前在迪拜我不該和你分開,或許五年前我就該決絕地帶你走?!?/p>
可造化弄人,過去已經鑲嵌在畫紙上,我們再也更改不了了。
葉言讖將痛哭失聲的我擁入懷中:“當年你父親告訴我,不管怎么樣,由你頂罪的結果都不會變。如果我答應作證,他會取消我和謝瑾秋的婚約,孩子也不會成為我和你之間的障礙。我答應了他……小盛,那是我這一生做過的唯一一件連做夢都在后悔的事?!?/p>
他哽咽落淚:“小盛,我再也沒可能得到你的原諒了,對不對?”
半個月后,法院的判決結果出來。葉言讖因不積極救助,導致謝瑾秋延誤救治而母子死亡,構成故意殺人罪,因認罪態度較好,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葉言讖被押送監獄的那一天,我踏上了飛離上海的航班。這個城市埋葬著我的親人,監禁著我的愛人,我對它再無眷戀,只剩下恐懼。
后來,我走過了很多地方,曾在拉卜楞寺磕著長頭隨僧人吟誦佛經,曾在海牙的莫里修斯博物館觀賞氣勢雄渾的教堂繪畫,渴求得到心靈的凈化,曾在麥地那跟隨在穆斯林身后誦讀《可蘭經》……
我幾乎忘掉了過去,唯一忘不了的是每到一個地方寫一張明信片、買一份手信,寄回遠在中國的那個人。
十年后的那一天,我流浪到了弗羅里達。我坐在車中,看著紅彤彤的旭日從霧氣遮蔽的海面上升起,想象著這同一份充滿希望的日光在數個小時后照射到我不再年輕的愛人臉龐上時,是怎樣的情景。
他是否將會心一笑?他是否能終于釋然?他是否知道,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有一個人流浪十年,為他祈禱、只盼他能獲得救贖?
若我的愛人可以得神庇佑,無憂無懼、無驚無怖,若命運注定我要以漫長光陰遠離所愛,我想,不管是對謝盛怡抑或葉言讖而言,一切都是甘愿而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