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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春

2013-12-31 00:00:00朱宏梅
鴨綠江 2013年9期

朱宏梅,江蘇省蘇州市人。2005年開始寫小說,迄今在《山花》《長城》《小說界》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2010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指尖上的溫度》。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協會員。

1

花凌海家的花園仍然是三個月前的模樣,只是兩壁冬青老了,葉子看起來很厚實,肉肉的感覺。

榮生趴在地上,將整個上半身插進了樹縫,兩條腿不停地扭來扭去。一只土色的蟋蟀罐,靜靜地傍著冬青樹。

叫啊,叫啊——榮生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出來。

快點出來!齷齪來西的。冷天哪兒來的蟋蟀?姐姐花盈衣站在青石石階上叫。

榮生不聽,還在那里扒土翻磚。

門鈴響了。

榮生倒退著爬出來,拿起蟋蟀罐,跑過去開門:阿爸,儂回來啦,外婆呢?

花阿六身后空無一人。

榮生手一松,陶罐掉到了水門汀上,“啪”,摔成兩爿。

盈衣慢慢走近弟弟,緊緊摟住。

榮生在阿姐懷里哭得一抖一抖的,外婆,嗚嗚嗚……外婆死了……盈衣把額頭磕在弟弟頭頂上,淚水滴滴答答,濡濕了榮生的衣領。

是的,外婆死了。父親帶她回老家時,她就知道她活不成了。

黃昏一躍而過,夜色像俠客的黑披風,拂過萬物。風在兩排冬青里竄來竄去,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受委屈的小狗。

晚餐很豐盛,點點人頭,堂弟花凌海家一個不少,個個神態自若,臉色如常,仿佛戰爭離他們十萬八千里。花阿六想想自家的千難萬難,鼻子有些發酸。

總算到家了。阿六嘆了口氣說。這個“家”字,阿六說得十分勉強。

花凌海挑起一筷白菜爛糊,在嘴邊停了停,說,是啊,大哥你們別走了——不過,要換個地方。

阿六停止了咀嚼。

呵呵,你們來遲一步就找不到我了。花凌海把菜送進嘴里,放下筷子,手臂畫了一個半弧,然后說,我賣了這里的房子,另外買了一幢石庫門。

生意出問題了?阿六疑惑地看了看堂弟。這才發現,下人出奇的少,很多見過的都不在了。還有這花園,似乎也少了打掃,枯葉斷枝隨處可見……

花凌海不再提此事,若無其事地招呼盈衣姐弟,吃,吃呀。今天給你們開葷。吃了三天粥,腸胃應該沒問題了。

阿六面上的肌肉松了松,他實在是應該說些感激的話的,但他說不出口。

花凌海給盈衣夾了一小塊紅燒肉。盈衣苦了一張臉,很想說,爺叔,我不吃紅燒肉。但是她不敢啊。一來拂逆了人家的好意,二來怕父親責罵。盈衣把肉塞進嘴里,慢慢嚼,慢慢嚼……吃是吃給別人看的,她的身體一點不買賬,咽不下就是咽不下。在難民所,就是一塊臟兮兮的紅燒肉,要了妹妹盈庭的命。

盈衣求援的目光投向堂兄花之蝶。他送她的小人書《哪吒鬧海》,陪著她走過死亡,走過最艱難的日子。之蝶也在看她,像以前一樣,毫無顧忌地看。四目相對,盈衣像被擊敗了似的,瑟縮一下,垂下了頭。一滴眼淚掉進了飯碗。

榮生碗里堆滿了菜,吃飯的時候都碰到鼻尖了。吃掉一口,小嬸嬸蘇蘭蘭就夾上一筷子,所以,菜一點都沒少下去。她說,你吃呀,快吃!吃得多人就長高了。你看姐姐長得多快,比你之蝶哥哥都高了。之蝶,發什么呆呢,快吃,飯要冷了。

花凌海皺著眉頭瞄她。蘭蘭眼波一轉,發現了丈夫的不滿。是你的親眷呀,我倒是客氣錯了?因此賭氣,背轉了身對丈夫。

似乎是打情罵俏嘛。阿六冷眼望去,大太太毛彩娣悶頭吃飯誰也不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才四十歲的女人,怎么就沒了計較?但是,計較了又如何?還不是雞犬不寧?阿六對她倒是有了幾分敬重。

他們是在小餐廳用的晚餐。一張圓桌,七個人。花凌海家四個,花阿六家三個。你讓我讓,桌面上最多的話就是吃、吃、吃。仿佛他們為了吃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終于吃完了。男人們有話要說。女人們,也就是花凌海的大房二房,一句話沒有,各自回屋。

阿六婉轉心思。蘇蘭蘭變了,打仗前,見了太太,雖不是低眉斂目、很恭敬的樣子,也是阿姐長、阿姐短,面子上過得去。看情景,必有變故——

花凌海叫住蘇蘭蘭,他說把榮生從之蝶房里搬出來吧。他們爺三個在一起的好。蘭蘭揮了揮手絹道,曉得了。

蘇蘭蘭安頓好阿六他們的房間,往小客廳來。

她很想知道未過門的兒媳,花盈庭是怎么死的。多好白相的小囡啊。

阿六坐在老位子上,三個多月前的情景幻化在眼前:這邊是盈衣娘,對面是蘇蘭蘭抱著盈庭……下人叫他“六老爺”……

花凌海沒有把盈庭甚至堂嫂的死放在心上,敷衍幾句,算是安慰。

也許,他后悔了呢!阿六想,上海人素來“狗眼看人低”,他花阿六什么也不是,靠一點手藝吃飯,堂弟當初動此念,不過是因了家世的緣故。畢竟,他父親收養了他,比別的親戚多了幾分“著肉”。但,正是這樣的恩情讓阿六心里不適意。當初已是勉強,如今盈庭死了,更是無從談起了。

花凌海見阿六愁眉苦臉,心想他是在為我擔心呢。連忙說,皮箱廠周轉雖然有點,呃,有點,不過不要緊,賣掉這里的公館,不過是覺得太靡費了。你也曉得,現在只有蘇州河南太平。孤島是戰事上的說法,交通還是好的,就拿棉紗廠家生產的棉紗棉布來說吧,可以銷到大后方,甚至南洋。因此,戰區大小資本家都往這里逃,逃命,逃錢。所有的財力都集中在這個彈丸之地了。你出去看看就曉得了,有鈔票的人多得熱昏。逃難逃難,難中的財產自然是現金,雖然縮點水,資本家還是資本家。做生意的還想做生意,不會去開汽車;開店的還是開店,不會去馬路上賣綠豆湯。資本集中的后果就是,沖擊原有的生產能力和市場——你別說中國市場很大,可撈鈔票還是要本事的。

阿六說,不是推廣國貨嗎?不是大家都逃難嗎?皮箱怎么會沒生意呢?

花凌海沒接他的話,反問,你聽說過同鄉會嗎?

阿六點頭。

寧波的最厲害了。他們可以團結起來,擠掉一爿廠……反正我就是吃了他們的虧了——

阿六想,你怎么得罪他們了呢?

花凌海拿過報紙,嘩嘩地甩了甩,又扔了回去。實業做不過投機啊!上海的投機家,在全國也是鼎鼎有名的。這上面說,幾千元造一宅洋房,二十年回本。二十年?誰能保證活二十年?這些話只能騙騙土財主,根本就是拆爛污行為!他們看見別人袋里“麥克,麥克”,總要想辦法挖出點出來的。

花凌海沉默了一下,又說,困難是暫時的,熬過這陣就好了。可惜,言老板想不開,哦,上回老太爺做壽的時候你見過的,自殺了,要是挺一挺,還真是發財了——你是不曉得,局勢一穩定,綢廠生意好得不得了。上海人趕時髦,綢廠就參考巴黎,織造一九××年新品,千種百種,日新月異。顧客目迷五色,樣樣好,色色愛……你認得張炳南吧?就是麗華熱水瓶廠的老板,他的日腳倒是蠻好過,你想,熱水瓶是低耗品,男人女人,發起脾氣來,摜只熱水瓶白相相……他都有了自己公館了。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買我賣。阿六插嘴說,你賣給他?不是不是。賣給誰呢?花凌海又不說了,允自嘀咕,房子就是身份啊,有公館的,畢竟少數,一千個人中也沒一個。上海一向“搬場忙”,現在也忙不起來了,尺屋寸金……

阿六心思早就轉了向,花凌海的話,十句倒有九句從浦西跑到了浦東。

三個月的仗打下來,租界的人翻了三四倍,任何時候,任何一條馬路,都擠滿了人。人,有時是資源,有時是禍水,這要看對誰說了——對阿六來說,就是機會。人生在世,穿衣吃飯。這穿衣還在吃前頭呢!何況上海人要面子,向來講究衣著。高檔的人往高檔的地方去,低檔的往低檔方向來,裁縫飯總歸有得吃的。阿六原想問堂弟“統”(借)點鈔票,開爿像樣點的衣莊,可現在,叫他怎么開口?人家肯收留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上海灘上的交情如同沙灘城堡,是極不牢靠的,哪怕爺親娘眷。不曉得這一點,就不是真正的上海人。住上個把月沒問題,時間長了就難說了,勿要弄得大家沒有“落場勢”(臺階)。房子難租,工作難尋,乞丐一天比一天多。難民,難民,有誰能有難同當?以后怎么辦?阿六掩不住焦灼,竟有些坐不住了。

高跟鞋由遠而近,蘭蘭一腳跨進來。阿六欠身道,二弟妹好。蘭蘭嫣然一笑,客氣了,阿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哇!

怎么說話呢?花凌海臉色都變了。

阿六面無表情地說,弟妹說得對,有福,有福。

花凌海沉默不語。心里想,麻木了,麻木了啊。

蘇蘭蘭知道自己失口,趕緊補臺,合掌笑道,榮生和之蝶融洽得不得了,現在是形影不離了呢。

花凌海展顏一笑,好,好,好。

阿六面頰上的肌肉一抽,逼出一個苦笑。

蘇蘭蘭眨眨漂亮的眼睛,打消了問盈庭的念頭。還問什么呢,不是餓死就是病死。因此哽咽道,阿哥,你千萬,千萬別客氣,安心住下吧。等到,等到……,她想說,等到你有了去處再做打算,可吃不準是不是該這么說,格勒一笑,算是收場。

真是拿她沒辦法。花凌海輕輕嘆了口氣,接過跟班遞過來的禮帽,說,我去廠里了,這陣比較忙,阿哥,你們隨意吧。蘭蘭說得對,自家人,勿客氣。

阿六說,曉得,曉得。

他花凌海可以把個“苦”字說上三天三夜,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2

花凌海新買的石庫門在泥城橋附近,河南北路洪福里。和八仙橋一樣,這里是“小房子”的集聚地。小房子,藏嬌之金屋也。真是想不到,以正人君子著稱的言老板也來這一套。死后,被債權人翻出“底賬”沒收了去。如今,此人移居香港,急于變現,被花凌海撿了個便宜。獨立石庫門,三樓三底,交通便利。可蘇蘭蘭不開心,說住不慣。看她“作骨頭”,花凌海方才說出真話,說這里是臨時的,等過了“要緊關子”再搬回去。蘭蘭追問什么要緊關子,花凌海說你又不懂,這樣吧,這里的房子你做主,什么該留,什么能動,你說了算。蘇蘭蘭轉嗔為喜。別看大太太靜室獨坐,不問家事,他一死,太太定歸要趕她出去。就連之蝶也難說。借著裝修,弄它一筆。

蘭蘭因此忙起來。花凌海和花阿六也是人面不見,尤其花凌海,幾天才露一次臉。大太太更是躲在佛堂,連吃飯也是差人送進去的。

花盈衣一個人躲在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這會兒,她翻出母親的小鏡子,坐在梳妝臺前。鏡子里,她的臉像極了母親,甚至,太陽穴里也長出了褐色的、小小的痣。盈衣嘆一口氣,踱到窗前。

蘇蘭蘭回來了,先是去看兒子,他在講故事給榮生聽,安安靜靜的。蘭蘭暗自點頭,這個榮生邪氣調皮,不出去闖禍就好。想起他的姐姐,蘇蘭蘭心里咯噔一下。這個女小人心重,別出了什么事。因此抓了兩把瓜子糖果,往盈衣房間來。

盈衣的房間在二樓盡頭,過道里有扇窗,蘇蘭蘭朝里面張了張。

盈衣身上是母親的舊衣服,腰到了胯上。虧她爹是裁縫!回頭給她做兩件吧。看身材,像是發育了,作孽,心里一定害怕吧?蘇蘭蘭倚門站著,母愛要溢出來了……

可惜,盈衣沒有察覺。她對著格欞花窗發呆呢。

蘇蘭蘭跨進來就自己呵呵地笑,算是化解沉悶。盈衣叫了一聲小嬸嬸。蘭蘭放下糖果瓜子,發現枕頭下鼓鼓的,像是壓著什么東西。我能看看嗎?蘇蘭蘭指指枕頭。

盈衣遲疑地點點頭。

原來是本小人書。哪吒鬧海。這是兒子送給她的。想不到,這丫頭居然還保存著……蘇蘭蘭有些感動。她翻了一下,外面幾頁都不全了,污糟糟的,里面還算干凈。

你識字嗎?蘭蘭問。

盈衣一愣,機械地點點頭。

蘇蘭蘭憐惜地摸摸盈衣的頭。戰爭,使這個小姑娘沉重得像塊鐵。

來,到我屋里坐坐。蘇蘭蘭拉起盈衣的手。

火爐正旺。房間里暖洋洋的。蘇蘭蘭脫下皮大衣,熱情地說,坐呀,跟小嬸嬸客氣什么?盈衣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蘇蘭蘭遞給盈衣一個銅手爐,關切地問,你怎么不跟之蝶白相啊?盈衣說,要去的。蘇蘭蘭笑道,不要拘束才好。盈衣點點頭,突然問,英子阿姨呢?

蘇蘭蘭一驚。片刻道,走了。

盈衣喃喃說,又死了一個。

不是死,沒死。

完了,這小囡滿腦子死啊活的,怎么沒個好念頭呢?蘇蘭蘭看著盈衣出神。

盈衣也在觀察蘇蘭蘭,她的表情實在太豐富了,忽而皺眉忽而微笑,一只嘴巴也跟著動,忽扁忽圓。

沒死,走了……

是的,走了。蘇蘭蘭不容盈衣再問。走,我們去看看榮生他們。

盈衣紫漲著臉往后退,不,我不去!

為什么?蘇蘭蘭愕然,好吧,我們看電影去?

盈衣點點頭。

二太太,二太太在嗎?老遠的,有人叫。

誰啊,沒規矩。蘇蘭蘭沒好氣地嘟噥。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對盈衣眨眨眼,你別走啊,等我回來。

盈衣瞇起眼睛打量屋子,好漂亮的家具,好漂亮的窗簾,比上回跟顧國楨去的電影院還漂亮……她帶我去哪個影院呢?會不會是她們去過的那個?

盈衣心神不安地把玩著手爐,手爐也是漂亮,爐蓋上鏤刻著精致的花。這個花之蝶,我不去,他也不來。送我小人書的心呢?哪里去了?咳,有什么心不心的,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一個念頭來了,送她一本書,一個念頭來了,不理她。不過,好像也不是這樣……吃飯的時候,他總是盯著她看。她有什么好看的?恐怕,他想來問問我,或者摸摸我的頭頸,到底是怎么長偏的呢!盈衣沮喪極了。心結,心結,是把心打成結呀。

盈衣坐了好大一會兒,還不見小嬸嬸回來。她坐不住了,旁人會想,你一個人在二太太房里作什么?

正忐忑,小嬸嬸回來了。

對不起,盈衣,他們叫我去新房子呢,一塊地毯要看看花樣……下次,下次吧,啊?

盈衣慢慢站起來,說,那我走了啊。你去之蝶那里吧。蘇蘭蘭叮囑道。盈衣嗯了聲,依舊是回房的方向。蘇蘭蘭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盈衣慢吞吞朝自己房里走,腳步越來越澀,越來越重。回房作什么呢?不如去吧,去找之蝶吧。可是,她臉紅了又紅,心跳了又跳,在走廊里徘徊半天,始終沒下定決心。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盈衣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吃晚飯時,盈衣感到自己的臉一陣陣發燙,明天,明天她就要去見他了呢。不知道他會有什么反應。要是他不理她怎么辦?盈衣不敢看之蝶,生怕泄漏自己的心事。但是她能感覺到他在看她,盈衣忍不住瞟過去——他的眼睛里是詢問。盈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卻為他著急:傻子!發什么呆?不怕大人罵?不不,沒人會罵他。他們對他很好。盈衣心里說不出是妒嫉還是羨慕,燒紅的臉又冷了下來。一頓飯,竟然吃得一點滋味也沒有。

夜里更冷了。玻璃窗上的汽水像雨一般在淌。彩色玻璃黑黝黝的,隔著明天。明天,明天她到底去不去呢?

“你為什么不和之蝶他們白相?”她的心仿佛一張蛛網,小嬸嬸的話吹氣成風,讓它發抖。

她是想去的。她早就滿懷期待。但是她不敢。然而,比恐懼更加令人窒息的,是孤獨,是單個生命的孤立無援,是那種與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毫無關系的、被連根拔起、漂浮和疼痛的感覺。盈衣想得沒那么深,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了,那只小鐘,很久才咔嚓一聲。要是去了,她有伴了,日子就不會這么難過。要是去了,他會用什么樣的方式迎接我?他看她是因為她長得古怪,不看她也是因為長得古怪。那么,她到底要不要他看她呢?盈衣忽然笑了。他也真可憐,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盈衣把小人書從枕頭下拿出來,又放回去。來回幾次,天就亮了。

榮生跪在太師椅上,半個身子爬上了櫸木圓桌——花之蝶面前攤著一本厚厚的小人書,他在講解。

光線一暗。花之蝶轉過頭來,發現站在門口的盈衣。他對她笑了笑。可是只這么一笑他又不理她了,繼續他的故事。仿佛她是常客。

盈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明白過來,他們之間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說自話,一廂情愿。盈衣心里的難過呀,翻江倒海。

榮生對盈衣招招手,阿姐,進來啊,你也來聽,真好聽。

盈衣不動。花之蝶放下手里的小人書,伸手去拉盈衣,咦,你進來啊。盈衣手一縮,像燙著了似的。之蝶笑了,她害羞呢,女孩子到一定年紀總是害羞的。于是他自顧自走回去,重新捧起書。這是本三四冊釘在一起的小人書,不知是什么故事。

盈衣慢慢走過去,彎下腰去看封面。

花之蝶把書一合,遞給盈衣,你拿去,從頭看——你看得懂的。

盈衣說,有的字……我不認得的。

不要緊,問我好了。

好的。盈衣心里一熱,拿了書要走,榮生叫起來了,姐姐你別拿走啊,還沒講完呢。盈衣默默把書還給花之蝶,轉身走了。

盈衣的心怦怦跳。只幾分鐘,幾句對話,她已經招架不住了。她得逃走。她罵自己沒出息,一點用場也沒有。他又不是老虎,會吃了她。

盈衣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屋里,往床上一躺,把被子蒙上了頭。只一會兒,盈衣就憋得透不過氣來了。她又掀了被子,摸出枕頭下的小人書,緊緊貼在胸口——不用看,每一頁都能背出來。

咿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一只腳伸了進來。盈衣駭一跳,連忙藏好小人書。

對不起啊,我看你門開著——

花之蝶慌忙解釋。

不要緊的,我……我沒睡。

我來把這個給你。之蝶從身后拿出“東周列國”合訂本,遞給盈衣。

謝謝你,我看完還你啊。盈衣想說,上次那本看完了,還給你吧。可是,那么破爛的東西怎么拿得出手呢?

之蝶說,你慢慢看,我還有很多呢。對了,不認得的字你圈出來,我教你。你認字會越來越多,以后能看報紙了。看了報紙你就知道,世界很大的。

突然,盈衣撲到床上號啕大哭。

花之蝶嚇呆了。他沒有姐妹,不知道女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的哭肯定和他有關系——剛才不是好好的嗎?花之蝶一個沖動,上前拿起盈衣的手。他實實在在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盈衣手一抽,翻過身去,她說,你走吧,不要你可憐我。

她怎么會這么想呢?他難過地退出去,掩上門。

整整半個月,盈衣沒跟之蝶說過一句話,見了也是不理不睬。之蝶也是一副郁悶的樣子。蘇蘭蘭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今天好,明天不好的。

這日下午,花之蝶正和榮生下五子棋,盈衣來了。悶聲不響把“東周列國”放到桌子上,又低著頭走了。仿佛不看路不會走似的。

榮生說,阿姐變得奇怪了。哥哥,你說是不是?之蝶心不在焉地“唔”了一聲。

榮生走后,之蝶趕緊翻那本小人書,果然,有張紙條。他笑了,這一招誰都不用教啊。

“不好意思,那天是我不對。有空的話,教我字。”

她的字真蹩腳,但是看得出是一筆一筆認真寫的。如果說,此前一直是拒絕的姿態,那么,她開始接受他了。這種拒絕和接受對十五歲的花之蝶來說都是莫名其妙的。

“邀請函”在手,之蝶放心來找盈衣。盈衣不茍言笑,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說:“你坐。”她從抽屜里拿出兩張紙,雙手遞給他,“我把不識的字抄下來了。”

“手紙?”之蝶接過來,愧疚地說,“我忘了給你紙了,筆是?”

“我問小嬸嬸要的。”

之蝶沉吟:“那么,她怎么不問她要紙呢。”

他怎么不說話?在想什么呢?盈衣偷偷看之蝶,不幸被他發覺了,趕緊把頭低下去。

之蝶為難了,她坐那么遠,又老低著頭,怎么教她呢?

……

也許,每個男孩子都有英雄情結,花之蝶特別想“救”心情不好的花盈衣。好在,他已經找到了打開她心門的鑰匙——她喜歡小人書,喜歡識字。

漸漸地,盈衣低著的頭抬起來了,臉色也好了,甚至都長胖了——她簡直長得太快了,鼓鼓的胸,細細的腰,身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之蝶心里有點說不出的激動,仿佛她是一株樹木,他是園丁,看著她茁壯成長,但是,似乎還不止這些,有種想要親近的欲望,比如像看看她的身體。然而,念頭一上來,罪惡感也跟著上來了,真齷齪,簡直齷齪死了!

他不敢看她了,她也不看——準確地說,他們不敢對視。

他看她時,她眼睛看別處,她看他時,他眼睛也看別處。偶爾眼光一碰,雙方都嚇得一激靈,好像偷東西被當場捉牢。

春節一過,蘇蘭蘭就急著要搬。花凌海說你是“顯寶”(臭美)吧?蘇蘭蘭得意一笑。

的確,裝修很成功。原先狹小窗戶擴大了,靠近天井的墻面改造成了整片的落地窗。有了光,陰沉的老房子一下子有了生氣。

可惜,沒有衛生間。蘇蘭蘭遺憾地說。

阿六說,石庫門都沒有衛生間的。

一層的兩個廂房做了餐廳和偏廳。這樣,男女主人可以接待兩撥客人。樓上朝南三間,是花凌海一家的臥室,東西廂房則是他家的書房和起坐間。

阿六和榮生住亭子間,盈衣住后樓。榮生吵著要和姐姐換,被阿六打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弄得蘇蘭蘭有點尷尬了。她想,廂房沒布置成客房,堂兄有氣了?

花之蝶趕緊哄榮生,你跟我住,好不好?

榮生歡呼一聲,破涕而笑。

盈衣不聲不響走在最后。來,盈衣,蘇蘭蘭道,到你房里看看,如果不喜歡窗簾的花色,小嬸嬸給你換。盈衣眼圈一紅。蘇蘭蘭莫名其妙,笑道,你這丫頭,心重。你看榮生多好,大概像你媽媽吧。蘇蘭蘭發覺自己又莽撞了,沖著盈衣做了個怪臉。盈衣笑了。蘇蘭蘭喜道,笑了好,笑了好,你笑起來眼睛真花。盈衣偷眼朝父親看去——阿六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整幢石庫門是慵懶的。大太太吃飯也不露面,叫娘姨將素齋送到房里。蘇蘭蘭上午睡懶覺,下午打牌,夜里逛馬路跑公司看文明戲,要不就是捧著《新聞報》《申報》,一直看到煞末一張。榮生無精打采的,園子沒了,唯一的搭檔,花之蝶又上學去了。父親還下了死命令:不許影響哥哥功課,不許出去跟野小鬼白相。好不容易巴望到禮拜天,榮生纏著小嬸嬸帶他們去游藝場。蘇蘭蘭身上不便,囑咐之蝶奶媽帶他們去。榮生問姐姐去不去,盈衣說不去了。之蝶看著盈衣笑,有了書,一步都不想動了。盈衣也笑。

傍晚時分,他們回來了。之蝶走路一蹺一蹺的,袍子也破了。原來,榮生和人搶“地盤”,之蝶勸架,被人推了一跤。蘇蘭蘭責罵了奶媽,貶去幫廚。

要快點找房子了。阿六想。

3

1938年的春天來了。孤島的春天是猩紅色的,瘋狂、曖昧。旅館、色情、娛樂……無不轟轟烈烈。但是,這些和阿六無關。阿六關心的只有布料人工,招租招頂。

地段很重要,關系到成衣鋪的定位、生活方便和經濟條件。阿六看中了堂弟家所在的泥城橋一帶。一來親戚間走動方便,二來這里北溯蘇州河,船民多,小商小販多,貧民多,做他們生意的也多。鐵鋪、纜繩商店、五金店、小飯店、油醬店、茶館、小旅館、澡堂、當鋪,一應俱全。成衣鋪倒是有兩個,但質地價高,不是他的對手。一間亭子間,月租十余塊,還算合理。南京路附近鬧市要三十塊左右呢。三層閣倒是便宜,只要五塊錢,但是檔次太低了。人家就要擔心了——誰曉得你住多久呢。也許,會把好料子卷跑了呢!

直到簽了租房協議,阿六才知會花凌海們。

不等阿六開口,花凌海囑咐蘭蘭補貼阿六一年租金,說小小意思,勿要擺勒心浪。阿六定規說借,寫了字據。

搬場那日,花凌海從飯店叫了一桌,算是送行。阿六連干三杯,說叨擾半年,恩情不忘。花凌海說,阿哥,嘎客氣啊,不像自己人了。兩個小人依依不舍,尤其榮生,哭出烏拉。蘇蘭蘭摸摸他的頭,笑道,哭點啥?近來西,老方便的。

阿六在路邊舊貨攤上淘了一只竹臺版、一張單人床,以及馬桶板箱火油爐子瓶勺罐等。七八平米的亭子間,幾無隙地。照規矩,住亭子間的人家是沒有資格占用公共空間的,何況灶披間、客堂間都租出去了。因此,石庫門里的十幾家人家洗衣燒飯、用餐納涼,都被移到了室外,弄堂成為名副其實的“公共起居室”。

“四季衣莊”重新開張。后門口,貼墻橫一根長竹竿,五彩絲線粘在上面,算是廣告。竹竿上方依舊是那副對聯:“激情剪錦裁綢,巧藝飛針走線”,阿六專門請人寫的。當然,他先是撒了一圈糖果,算是個鄰居打個招呼,否則,這根竹竿是橫不起來的。

不多一歇,生意來了。大都是改舊衣服,沒什么油水。不過阿六不擔心,凡事都有開頭是不是?現在是積聚人氣的時候,哪怕不賺錢也要做的。他關照盈衣姐弟,不準哭喪著臉,沖了生意。可是盈衣裝不來,笑不出就是笑不出。

過日腳,鈔票頂要緊。一分錢三張草紙,一人一張,肥皂有1角7分的,絕不買1角8分的。一張小票在阿六手心里要捏出汗來。他算過了,吃用開銷至少一塊錢一天。葷菜是不進門的。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咸魚,反比素菜便宜。花凌海幾次邀他們去吃飯,都被阿六婉拒了。嘴巴一刁怎么過日腳?青菜!菠菜!草頭!小販一喊,阿六就丟下手里的生活奔出去。為了一兩分錢大講斤頭,最后還要一點饒頭。

倒馬桶生煤爐洗衣煮飯自然是盈衣的事。榮生整日無精打采。轉頭看窗外,再也沒有了滿窗綠蔭,早上醒來也沒了鳥鳴。父親不讓出去,說是這里沒幾個好人,舞女、鴉片鬼、賭棍,撩是撥非的人特別多。榮生頂嘴,不好還要搬到這里來?阿六沒理他。盈衣悄悄說,你別吵,等爺(父親)出門我放你出去。有一回,阿姐的“情報”不及時,被阿六看見。兩個人緊張得不得了。會不會餓飯?會不會打他們一頓?出乎意料,阿六竟然沒一句責罵。自此,榮生就大模大樣在弄堂里嬉戲了。

阿六和榮生睡床,盈衣打地鋪。為了省電火,九點熄燈。可是人家不管你熄燈不熄燈睡覺不睡覺。“碰!”“白板!”“哈哈哈……”各種各樣的聲音鑿壁而來。

亭子間朝北,采光不好,“熱天熱煞,冷天冷煞”。尤其熱天,癟虱從隔板里鉆出來,臂膊大腿亂咬一氣。盈衣好不容易睡著了,又開始做噩夢。榮生也一樣。常常是,盈衣自己淚水未干,又去擦弟弟的。奇怪的是,父親的臉上不見悲傷,不見愁怨,仿佛不留一點記憶。

這天早晨,花之蝶來了。當時,盈衣站在弄口的“過街樓”下排隊倒馬桶呢,看見堂兄,十分尷尬。花之蝶熱情地招呼盈衣,要不要我陪你?盈衣急了,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之蝶邊笑邊往里走,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

放暑假了?阿六說。他正在翻(新)一件舊袍子。

是啊,來看看你們。之蝶隨口應道。眼睛盯著剛進門的盈衣。

盈衣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整理桌子,就是不去看他。

三個人似乎都沒有話說。

花之蝶有些發窘,白皙的臉也有些紅了。

榮生呢?他似乎找到了最恰當的話。

大概在弄堂里白相吧。阿六抬起頭來看看盈衣。

盈衣忙說,我去叫他。

不要了。之蝶說,我是路過,想去舊書攤淘點書……盈衣,你去不去?

盈衣一嚇,手里的抹布掉到了地上。

阿六說,淘什么舊書啊,買新的么。

之蝶說,伯伯你不曉得,舊書攤有好東西的。

阿六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盈衣,你去不去?之蝶提高了聲音。

盈衣眼睛瞟向父親。

去吧,去吧!阿六沒有抬頭。

你為什么說那里不是我待的地方?花之蝶側著頭,看著盈衣。盈衣眼睛躲了一下,臉紅道,不怕熏了你這少爺啊?啊呀,花之蝶故作大驚小怪,你以為我是那種新式少爺啊?盈衣哼了一聲,少爺還有什么新式舊式的。之蝶搶了一步,攔在盈衣面前。盈衣只好站住。你做啥?我告訴你,新式少爺就是整日沒精打采,泡舞女,混跑狗場的。我是那樣的人嗎?盈衣朝之蝶看看,青衣長袍,白面皮,一副斯文樣子,倒還真是舊式。

你怎么不穿西裝?

不喜歡。之蝶搖搖頭,說,你聽說過嗎?有一首竹枝詞蠻好白相的:洋帽洋衣洋式鞋,短胡兩撇口邊開,平生第一傷心事,碧眼生成學不來。

盈衣笑道,有文化的人真是刁鉆促狹。之蝶說,不要瞎講,鄙人也是有文化的。說著,裝模作樣疊起了肚子。盈衣大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不過一年時間,花之蝶就超過盈衣半個頭了,嘴唇上的胡子已經蠻像樣了。才十八歲啊,再長下去怎么了得!盈衣笑自己:怎么會一直長一直長呢?又不是樹咯。

難得盈衣活潑,之蝶很高興,嘰嘰咕咕說著學堂上的事情。盈衣一會兒笑一會兒惱,一會兒愁一會兒怨。學堂啊學堂,這么好玩又這么混亂。之蝶說怎么不是,很多富家子弟書不好好念,就知道賭博睡女人,還有吃白粉的呢!盈衣啐道,難聽死了,什么睡女人。之蝶說,你比我還舊!我怎么舊了?盈衣愕然。哦,錯了,是閉塞。不過,有的地方閉塞的好,有的地方應該開放——不然,你怎么知道這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啊。盈衣黯然道,我當然知道,我太知道這個世界了。之蝶一個沖動,拉住盈衣的手。他了解她的心。一個失去親人、失去家園的人,心里的黑暗和傷痛釋放是多么難。盈衣掙了掙,他握得更緊了,別動,我告訴你一件秘密的事。你放手,放了手說啊。盈衣臉紅了。之蝶放開盈衣,雙手圈成一個“喇叭”,湊到盈衣耳邊說,我們有個老師大概是共產黨——盈衣莫名其妙,什么共產黨?什么叫共產黨?我說不清楚,反正他一說話我就激動,就有力氣。盈衣揉了揉發癢的耳朵,哧哧地笑,他的話是鴉片啊?之蝶遺憾地說,你不懂。

他們越說越親熱,但是,之蝶試圖再拉盈衣手時盈衣不高興了。她說,阿哥,我們雖然是親戚,也是不可以的——在路上像什么樣子,別人看到要誤會的——

之蝶說,我不怕。現在是什么時代了!

什么時代?盈衣說。

就是,就是……之蝶也說不清楚,岔開說,你看,這里熱鬧吧?

吃食店、游戲場、電影院,沒有一家不人頭濟濟。盈衣道,有錢人真多。

之蝶說,那是末日鏡像。

什么末日鏡像?

他們看穿了。不曉得哪天早上東洋鬼子就開進來了,撲通一個炸彈都完結。死人是對活人最好的教育。

盈衣不語。一邊是戲院客滿明日請早,一邊是收容所額滿停收。人啊,為什么這么不同?

街上熱鬧,墻上也熱鬧,紅紅綠綠的抗日標語。招牌橫街而立,無軌電車無聲無息地從身邊飛過。盈衣說,開得真快啊。之蝶說,無軌電車你乘沒乘過?盈衣搖搖頭。我帶你到法租界去!盈衣說不去舊書攤啦?下次,下次吧。

法租界是個幽雅的地方,長長的園垣,漫天的綠蔭。盈衣走在路上,仿佛浮云飄風,有點恍惚。忽然想,時間是屬于肚子的,干活才有飯吃。這么游蕩在路上,簡直是浪費,太奢靡了。

隱隱傳來鋼琴聲。之蝶似乎有些生氣,自語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去救亡倒有心情彈琴。真是的!盈衣問,什么叫匹夫有責?老匹夫不是罵人的話嗎?之蝶疑惑地看著她,突然爆笑,啊呀,啊呀,匹夫有責就是人人有責的意思啊。人人有責就人人有責,什么匹夫不匹夫的。盈衣翻了個白眼。之蝶撓撓頭,不知怎么作答,一個人又嗤嗤地笑。

迎面來了一個女學生,又高又瘦,身板比盈衣單薄多了。月白色的短袖竹布褂,齊膝的印度綢黑裙子,長統麻紗襪子,一雙很干凈的籃球鞋。短發斜分,少的一邊撩在耳朵后,多的一邊半垂在鬢邊。她右手里提著一捆書,因為重,肩膀也斜了。

顧國楨!盈衣撲了過去。

女孩嘴巴張大,一個啊字沒出口,抱住盈衣又笑又跳。

花之蝶撿起散了一地的書,一本本看。

顧國楨唧唧呱呱一陣激動,才想起花之蝶。

這是誰啊?顧國楨的嗓子有點沙啞。

顧國楨長大了,樣子沒變,依舊是高額頭,黃眼珠,薄薄的單眼皮。因為瘦,眼睛更大了,癟嘴也闊了些。

我堂兄。盈衣指了指花之蝶。

哦,幸會!顧國楨大大咧咧地說。

花之蝶拘謹地點點頭,你好。

盈衣說,你怎么把辮子剪了?顧國楨告訴盈衣,她報名參加了“上海國民救亡團”,宣傳抗日、救濟難民。不過,現在不能公開活動了,租界的日本勢力還是蠻強大的。前些天還在愚園路一帶抓人呢,別著手槍,帶著警犬。這些書是募集到的,送到難民所去。顧國楨拎起重新扎好的書,對花之蝶笑了笑。

難民還看書?盈衣不太相信。

顧國楨說,我告訴你……顧國楨湊到盈衣耳朵邊,悄悄說了句什么。盈衣啊的一聲,真的?顧國楨用力點點頭,騙你是這個!她右手作出烏龜爬動的手勢。盈衣啐了她一口,真粗野……喂,你讀幾年級了?顧國楨不屑道,還幾年級……人家要上大學了。盈衣羨慕地說,還是你有福氣……你有黃老師和張老師的消息嗎?

顧國楨搖搖頭。戰前倒是見過一面,現在不知道怎么樣了。張老師改業了。一個月的薪水不過十幾二十元。還不及包車夫呢——車夫穿五個銅板一雙的草鞋,老師總不能和他們一樣吧?一雙皮鞋就要五六塊。黃老師抱怨薪金微薄,難以維持生計,得罪了上邊,被辭退了。我去過她家。漆黑逼仄的過道里,堆滿了雜物,進門就聞到一股油煙味,經年不通氣的感覺。房子在三樓,廚房在過道上,坐在馬桶上一伸脖子就會撞到廁所門,墻上是斑駁的霉雨痕跡。真作孽!

盈衣忽然說,你家很有錢嗎?

顧國楨歪著頭端詳看盈衣,呀,你變得膽大了啊!說話直來直去的。反正,不是土財主。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之蝶也笑了。顧國楨說,堂兄在哪里念書呢?之蝶說了。盈衣說,你們都是,都是……顧國楨搶道:知識分子!盈衣說,我不知道什么分子,反正我不是。

哎,百無一用是書生,堂兄,哦?顧國楨說。之蝶又笑。顧國楨轉向花盈衣,先走了,改天來找你。盈衣要過紙筆,抄了地址給她。

4

馬路上,男士穿西裝的越來越多。霞飛路、南京路、四川路、大新街,西裝公司林立,兒童也傾向歐化,現成童裝,每套一到三四元。穿著長袍馬褂的“小老頭子”、 短襖旗袍的“小婦人”日漸稀少。由于中裝的“節節敗退”,一年多來,阿六裁縫鋪生意寥落,甚至還不如在老家江灣鎮。阿六不免抱怨,對張家姆媽說,風氣變壞了,中國人不著中國衣裳,這種思想真應該消消毒。

張家姆媽比阿六大幾歲,住在前樓。住得起前樓的人家都是有底子的,完全可以到好點的鋪子里去做衣服。可張家姆媽一直照顧阿六的生意。她說,金鄉鄰,銀親眷。家里燒了好吃的總要端些來,或者,干脆叫姐弟倆過去吃。平時借個勺呀,討根蔥啊,多有往來。阿六有什么心里話只和她說。這年頭,這上海,找個可靠的人比找鈔票都難。

為了補貼家用,盈衣白天到跑馬廳路的仁濟育嬰堂縫紉尿布床單,每天掙一塊錢,夜里幫父親打下手,釘個扣子啊,縫個邊啊。

裁縫是工匠,里面卻大有講究。蹩腳裁縫做出的“生活”(活計)只是蔽體,是靜態的,僵死的,而好的裁縫,就像細心的醫生,從顧客的身材、長相、年齡,氣質,性情等,全面診斷。胖的人,腰要寬; 瘦的人,腰要窄。性子急的,年少的,衣服要短,方便行動;文靜的、年齡大些的,衣服要長一些,顯得穩重、得體。阿六很努力,一樁生意要拿出十倍的精神,還外帶普及知識:老年人不應花色艷麗啦、皮膚黑的要穿深色衣服啦,等等。

小店生意全靠口碑,直到1940年秋,阿六的衣柜才豐滿起來:毛葛、錦地縐、杭緞、洗呢、絲光布、斜紋布、陰丹士林布,“愛國布”( 土布,產自河北省高陽縣),層層疊疊。幸虧如此,而此時的米價已經從四十多塊升到了六十多塊。

衣莊生意興隆,蘇蘭蘭功不可沒。她的衣裳,除了皮草,幾乎是阿六包的。有時還薦人來。薦來的,必是“高檔人家”,嗶嘰、華達呢,都是舶來外貨。阿六做這些生活分外當心——賠不起啊。蘇蘭蘭來的時候,花之蝶也跟著來,來一趟,帶一本小人書,榮生跳起來就搶,常常是,盈衣還沒看,書就到了弄堂里那班“小猢猻”手里去了。盈衣又恨又急,囑咐花之蝶不要再帶來了,白白糟蹋。

阿六忙昏頭,盈衣呢,也不讓去育嬰堂縫紉尿布了。

辭工的這天,是花之蝶陪了去的。

盈衣懶洋洋的,滿臉的不高興。花之蝶默默走在她身邊,也不說話。他理解她。本來,可以借上工出去散散心,如今就像一棵樹,一步動不得。阿六伯伯又是不茍言笑的人,悶都悶死了。

租界的春色是圈在鐵絲網里的,有點局促有點寒酸, 一路上沒見什么桃枝柳葉。只有行人的衣著告訴人們春天來了。

之蝶忽然說,往年這個時候我們全家都要去蘇杭的。盈衣不響,忽然覺得自己和他根本就是兩類人:窮人和富人。于是更加沒精神了,走了半天也不言語。之蝶建議去坐24路無軌電車。這條三八年開辟的線路橫貫英法租,一路看過去,也蠻好白相的。盈衣說不了,我想到蘇州河邊看看。之蝶想,最好不要去,省得觸景生情。就說,算了,回去吧。盈衣說,要回你回。之蝶作聲不得,只好跟了去。

蘇州河帆檣連牽,堆滿了稻草、柴稈的貨船來來往往,仿佛“西線無戰事”,可河邊鐵絲網,荷槍實彈的友邦商團士兵,河水中冒出的隱隱血腥氣,分明告訴人們:世界不太平。

盈衣的臉貼在冰冷的鐵絲網上,一動不動地站著。

對岸,一望無際的焦土。

那個家,她永遠回不去了。

新聞報、老申報、大美報、文匯報……報紙要伐?一只小手碰了碰盈衣的手臂。

……

局勢太平了,手里也有了錢,阿六打算讓兒子繼續學業。想起讀書,阿六想起了王子琦,他可是打了包票的——只要榮生拿到文憑,擔保他進新新、永安!如今,他蹤跡全無,承諾也就泡湯了。但讀書總是對的。

“八一三”事變后,除了租界原有的,南市、閘北,以及江浙各地的學校都搬到租界來了,一條弄堂數校并存是常有的事。下面是舞廳,上面是學校,也是常有的事。聽著“嘣嚓嚓”,怎么讀得進書?阿六對著張家姆媽直搖頭。

張家姆媽說,聽講學費又漲了。不過,勿讀也勿來事,十三歲的男小人放在弄堂里總歸不是事體。一日到夜滾鐵環、打彈子、抽賤骨頭、拉叉鈴、摜結子。荒廢脫了。

阿六說,是呀,是呀。荒廢勿要去講伊,還要學壞。張家姆媽講,是啊,此地啥等樣人沒有啊,拉皮條的、鴉片鬼、流氓、舞女……有好地方我是要搬走的。

張家姆媽和阿六一拍抿縫,這主意就定了。

盈衣望著弟弟背著新書包一跳一跳的背影,胸口悶住了,張大嘴巴吸氣,又怕別人注意她,因此背轉身,假裝看弄口釘著的洋鉛皮牌子。

5

阿六想登報找老周回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登,報館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這倒不是問題,鼻子底下就是路。可是的版面位置呢?鈔票多少呢?這里頭就有講究了。阿六靈機一動,想起堂弟花凌海有個朋友在報館,一個姓錢的瘦子。

錢記者很客氣地接待了他。他說啊呀,這個事體太好辦了。何必登報呢,我手里的親友就有很多,你“條斧”(條件)開出來就是。阿六倒是被他弄尷尬了,說什么好呢?拒絕,人面對肉面的,說不出口;答應呢,更是不能。老周是多年的老搭檔了,情同親兄弟。找幫手是一,呼喚他才是最重要的。自從分手到現在,一點音訊也沒有。是啊,自己到處流浪,即使他還活著,這音訊又怎么通?唯一辦法就是廣而告之。即便如此,希望也是渺茫。想到老周生死未卜,阿六異常難過。但是他決計不會哭。自從盈庭母女死后他已經不會哭了。錢記者見阿六不作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問阿六,那么,以兄之見,你要登幾天,支付的工薪是多少?“社會服務版”做廣告是不要錢的。阿六說,不要錢不好意思的,就一天吧,要熟練工,薪金么……月薪18塊!他想,老周看了他的名字自會找來。薪金是表面文章。現在的米價每石要三十元左右,煤球一擔三元六角,生油一斤六角多,菜蔬每斤八九分,電費也漲了百分之六十。十八塊,連肚子都填不飽,如此克扣,就是要逼退一些人。

錢記者陪著阿六辦手續,彼此問問近況,自然就說到花凌海。錢說,現在不大去了,他老兄日子也不好過啊。阿六不愿背后議論堂弟,敷衍幾句就告辭了。

半個月過去了,不見老周回應。阿六想,是不是沒看到呢?要不要再登一次呢?正躊躇,來了兩個“阿鄉”,聲稱是阿六的故人,前來應聘。

的確有點面熟。但是阿六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疑惑而警惕地說,那(念第二聲,你們)是?

阿拉來過江灣鎮的,記得伐?儂姓花,姓老特別的,報紙一登,我就曉得是儂了。那個白面皮,細長眼睛,有著鮮紅嘴唇的小伙子笑嘻嘻說。

這兩句昆山味的上海話提醒了阿六。他們是王子琦的伙計,六年前,也就是民國廿三年的夏天,他們來幫過忙。說話的這個叫水生,另一個叫土生,好像是親兄弟。

終于有王子琦的消息了!阿六有點激動,急切地問,王子琦呢?

水生說,王老板不做了。

不做了?阿六大惑不解。

水生賊脫嘻嘻地說,和明星好上了,沒心思開店了。

盈衣白了水生一眼。不知為什么,她有點討厭這個人。她對他們所說的也不感興趣,悄悄走開了。

瞎講!阿六說,怎么可能呢?這么好的店面,而且生意不錯。

說到生意,阿六遲疑了一下。他還真不了解呢。

一直不做聲的土根說,是真的。

阿六看看他,心里倒有幾分信了。這個人看起來很忠厚,黑紅的臉龐,胖墩墩的,有點羞澀。記得他不大愛說話,一說話就結巴還愛臉紅。

那么,人呢?你們有他的地址嗎?

兩個人都搖搖頭。

阿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留下吧。

人是留下了,可是住哪兒呢?小小亭子間,像一方硯池,人都幾乎無法“流動”。再找地方吧,就算有也租不起啊。亭子間漲到了三十元,前樓七十元,三層閣二十元,曬臺釘個板房,也租十五元。

正走投無路,機緣來了!

“螺螄殼里做道場”是描寫上海住房局促的經典。住房是固定的,沒法子想,公共部位就成為房客爭斗的目標。今天張家在過道上放一只破椅子,明天李家就會在旁邊放上一只壞桌子。

灶披間的三輪車夫是個山東莽漢,不會暗斗智取,竟然用明晃晃的菜刀砍傷了舞女張小姐。偏巧她的相好是巡捕房的小頭目,結果可想而知。

旁人不怪張小姐強橫,卻怪山東人不識相——上海是個惡勢力的世界呀,拎不清!

在張家姆媽的斡旋下,阿六順利頂租。

亭子間在灶披間的上面,阿六戲言,我也有一樓一底了。張家姆媽說,蠻好,蠻好。她幫著阿六把竹臺板搬下來,又送了兩張凳子,說是添喜。

九月底了,太陽還發著狠勁,像打架斗毆的流氓。灶披間雖有窗子,但窗外是窄弄高墻,擋住了光線,也擋住了風。悶且不說,可暗不行啊,看不見穿針引線呢。因此,大白天也只好開燈。那電燈泡呀,簡直就是助紂為虐。

盈衣穿著白底粉紅圓圈的圓領衫,底下是條綢布黑裙,頭發梳成辮子,盤在頭頂,像一朵烏云。頭頸里亮晶晶的,全是汗。她的手比她母親的大,也有力,手掌厚厚的,不像是裁縫家的女兒倒像是粗做丫頭。現在,她正坐在案板的一頭,專心致志裁剪一塊小布料。這是一件長袖旗袍的“下腳料”,淺藍色的杭緞。緞條像一條美麗、亮閃閃的小溪,在盈衣的指間穿過。

紐襻(扣)是中裝最吃功夫的。不管什么紐,最難的是“頭”, 叫作“葡萄結”。葡萄結有固定的打法,松了緊了扁了長了都不行,要圓圓的飽滿的,個個大小一樣。紐襻中,長腳紐最簡單,葡萄結后留出的一段便是“腳”,將“雙腳”并直了訂上衣襟,尾稍往里一折即可。盤花扣就有點復雜了,好幾十種呢,講究什么季節的衣服配什么花。比如秋天,就有菊花扣等。做紐襻的頭道工序就是將材料,尤其是絲綢(比較滑)上漿后,剪成0.9厘米寬的斜條。

布條剪好了。盈衣數了數,拎出一條,一頭用縫衣針釘在臺板上,繃直了,將兩面的毛邊折進去,邊折邊縫。布條就成了“棍子”。

臺板的另一頭,水根在縫一件衣服的下擺,邊縫邊對正在熨衣服的土根說話,他把聲音壓得很低,還不時乜一眼盈衣,似乎在提防她偷聽。盈衣不知道他們在議論誰,臉上有些發僵。不過,說是議論也不準確,只有水根一個人在說,土根不怎么搭話。

花之蝶來了,就像一陣清風吹走了盈衣的煩悶,她趕緊站起來,歡快地說,你放學了?之蝶一笑,說,我無所謂啊,大學嘛,沒中學管得死。盈衣望望那兩個人,對堂兄說,我們上樓去吧。

才避開他們的視線,之蝶就問,這兩個人是誰啊?

盈衣說,新招來的伙計。忽然想起周伯伯,心里一陣疼。

之蝶見盈衣落寞的樣子,提議說,我們出去轉轉吧。伯父呢?盈衣說,送做好的衣服去了。那我留個條。說著,花之蝶取出自來水筆,撕下一張過期的日歷,在背后刷刷幾行。盈衣遲疑地說,還有活沒干好呢,他要罵我的。不會。之蝶笑著說,總要給我面子的吧。盈衣笑了,說,好。忽然,轟隆隆一聲響,像是地震。之蝶嚇一跳,什么聲音?盈衣聳聳肩,樓上的曬臺租出去了,有人跺腳。男小人都皮得不得了,你看榮生。之蝶笑了,我不皮。盈衣也笑了。

辣斐德路上的舊書攤,足以和四馬路、卡德路匹敵,天文地理,包羅萬象,其中教科書最多,價格也相對貴些,但比之新書要便宜五到八成。因此,這里是窮學生集中的地方。此外,還有大量重印或復印的舊書舊畫報、連環圖畫等。

盈衣的眼睛“直奔”小人書攤。那里琳瑯滿目。她從粗糙的木頭書架上取下《玉蜻蜓》第一冊——整整一排呢。精美的畫面,動人的神態,引人的故事……盈衣快速翻看,翻幾頁,食指在下嘴唇上點一下,翻幾頁,點一下,老板一把搶過來,粗暴地說,不買不要看!你看,被你弄齷齪了。邊用手擦,邊沖她翻白眼。盈衣漲紅了臉,她想說,被我弄齷齪?你是舊書啊,難道不臟?還沒說呢,盈衣干嘔起來……天曉得嘴巴里吃了多少齷齪物事,也許有蒼蠅屎呢。

平了喘,盈衣又想,一本原價三四塊的書,這里只要幾角錢。實在太誘人了。可她沒法買下來,再便宜也沒法買——她的手里從來沒有錢,沒有習慣也沒有欲望。

可是,她真的想要那套書……

盈衣依依不舍地離開書攤,這才發現,花之蝶不見了。他沒在自己身邊。跑馬似的,幾個圈子兜下來,根本沒有他的影子。哪兒去了呢?盈衣心里焦急,茫然四顧。

兩個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盈衣差點叫出聲來。他們?之蝶不是和自己在一起嗎?怎么跑到馬路對面去了,阿爸怎么過來了呢?之蝶去叫的?不可能啊,他叫他做什么?再說,不過一歇歇工夫,也來不及啊。真是見鬼了!盈衣不知道是躲開好還是迎上去好。腳好像插進了地心,拔不出來。

一眨眼的工夫,兩人已經到了跟前。阿六黑著臉,兇狠地瞪著盈衣。之蝶在邊上解釋,是我硬拉她出來的。他的臉因為焦急而變得痛苦不堪。看來,他一直在解釋——他一定是看見父親迎過去的。盈衣垂下頭,不敢說話。

阿六鼻子里沖出一口氣,淡淡地對之蝶點點頭,對女兒說,盈衣,榮生的書被人搶了,我在這里淘淘看,你回去吧,以后不要跟別人亂跑。

花之蝶尷尬至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不知道是否應該陪盈衣回去,如果一起走,伯父會不會不高興——明顯的,他不愿意自己和盈衣接近,他都把他說成了別人,但是她一個人走會不會迷路呢?而他又怎么能待在這里呢?倘若自己不管,盈衣一定更加難過,她已經很依賴他了。之蝶猶豫片刻,眼睛看著地上說,我先送你回去吧。此時,阿六扔下他們,自顧自往書攤去了。

一路上,盈衣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說。之蝶不斷安慰她,說不要緊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隔了幾天,之蝶托人捎來一支博士筆廠生產的自來水筆和一只時尚的木柄花布包。來人說,筆是給弟弟的,包是給妹妹的。

盈衣打開包。一套嶄新的《玉蜻蜓》!盈衣急速地翻遍每一頁……沒有字條,什么也沒有。她呆在那里。他不來了,也許他永遠不來了。

房間里越來越暗。

盈衣,落雨啦——快點收衣裳!阿六在喊

落雨啦——,落雨啦——

弄堂里充斥了女人的喊聲,或蒼老或清脆。

6

有了兩個徒弟,阿六就有空“東張西望”摸摸行情了。一個劉姓女客說,有個姓肖的師傅,手上功夫不比你差。不過,我是做不起的。待要細問,女人說有事急匆匆走了。這日突然想起,阿六便買了一盒西點上門拜訪。打聽下來,吃驚不小:姓肖的地址居然和王子琦的一式一樣!

阿六決定跑一趟。

店面沒縮沒減,仍舊是兩開間。可里面全變了,仿佛店主和王子琦有仇,把“過去”抹了個一干二凈。原先進門是一只大柜子,就像綢布店里賣零頭布、開片短褲那種玻璃柜,里面放了衣服圖樣和面料,靠邊是一些成衣,供人挑選。不論何時進來都是熱熱鬧鬧的,擠滿了人。如今空空蕩蕩的,連張椅子也沒有。水晶吊燈,打蠟地板,兩側墻上則是整面的鏡子,明晃晃、亮閃閃,進門全是影子,舉手投足,就像群魔亂舞,說不出的恐怖。

面朝大門,是一排金黃色落地玻璃窗。阿六上前一推,卻是紋絲不動。仔細一看,原來窗與窗用鉸鏈連在了一起。搞什么名堂!阿六疑心自己走錯了,又退出來看看,可店招明明是“肖記成衣”啊。身邊的路人潮水般過去——沒人駐足留意這間古怪的鋪子。

好奇心引得阿六重又進去,才見長窗左首有扇絳紅色的小門,古色古香的,樣子有點像蘇州古典園林里的腰門。阿六小心翼翼推開——一條十來米長的回廊,左首是一排小門,右首是院子。

不知小門里是什么所在。阿六稍微一想,明白了。外面的廳沒原來進深了——隔成了小間。應該是試衣間吧。人們從作坊里取了衣服就可直接進試衣間了,就像演員的化妝間。

這種做派像是私人會所,和阿六薄利多銷的思路不一樣了。

院子沒變,仍是工場。工場靠了院墻,三面落空,頂上是油氈,防雨雪的,但是大風一來,這衣料布條線頭線腦還不飛了?阿六有些想不通。不過,他的灶披間也實在太悶了,敞開也有敞開的好。

有幾個工人在干活,有的在熨衣服,有的在踩縫紉機,有的在掛晾衣服,沒人理阿六。阿六輕聲問一個中年男人,啥人是老板?

不在!那人生硬地說。

阿六想,不曉是老板拖欠了薪水還是自家屋里出了事,這般不順。

一個矮墩墩的中年女人從回廊走過來,似乎聽見有人叫她。

啥人尋我?明擺著只有一個陌生人。因此她面朝了阿六,說,你找我?

阿六驚異地問,你,你……姓肖?

是啊。女人疑惑地看著阿六,你怎么知道?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阿六很突兀地問。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女人警惕地反問。

四目相接,發出鏗鏘的聲音。就像兩把利劍撞擊。

王子琦的大老婆!阿六眼睛一亮,連忙說,嫂子,我是花阿六啊,你忘了?

女人一呆,似乎想起來丈夫有這么一個朋友,頓時精神十足——確切地說是怒氣十足,叉了腰說,來得正好!這個殺千刀,我正要尋他……他在哪里?

阿六大驚失色,怎么回事?

我,我也好久沒見他了,還是打仗前……他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我恨死他了!這個翹辮子!

女人一五一十地告訴阿六。有個電影明星常來做衣服,他就去勾搭人家。你說,什么人不好勾搭,去勾搭這種人?上海灘上,哪個電影明星是吃素的?吃生活還是小事體,丟進黃浦江,死也白死!

后來呢?阿六問。

我去求啊。

哦。原來如此!阿六恍然大悟。一定是女人幫他擺平了,作為報答,他把鋪子給了她……她又不會做衣服,要鋪子做什么?轉而又想,她不會做,工人會啊。看看這鋪子的變化,背后有人呢!說不定是他們設的套!阿六毛骨悚然。

你說這個殺千刀,是不是找死?女人氣哼哼地說,事體剛過去,他又跑掉了。

阿六不吱聲。不管事情真假,這家人算是散了。王子琦三個老婆呢,不知另外兩個什么下場。幸好她們都沒有小囡。真是作了老孽。阿六忽然想到斷子絕孫這個詞。

女人抽出一根煙遞給阿六,阿六搖搖頭。女人自己BYf6Y/vn2pSxuPDps+Aeiw==銜了,點上火,猛吸一口說,你有他的消息告訴我啊。

阿六嘴上應承,心里卻想,就算有消息我也不會告訴你的。什么姓肖的師傅衣服做的好。瞎話三千!

出來的時候,阿六照了照墻上的鏡子——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堅硬而多皺,雜亂的眉毛鋼針似的斜刺出來。

街上亂哄哄的。一點不比逃難的人少。只是,胭脂香粉,糖炒板栗的香味,綿酥入骨的女聲《夜來香》,提醒人們,這是蘇州河南,是租界,是全國僅有的都市。

阿六無心“流行風”,昏沉沉登上無軌電車。

車子里人很多,阿六扶著椅背,望著窗外出神。錯綜復雜的電線把亮白色的天空切得七零八落的。

電車在十字路口拐了一個彎,慢下來。阿六的胳膊被碰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站起來了,準備下車。阿六剛想要坐下去,一個小姑娘動作更快。蘇滬一帶稱之為“尖屁股”,尖著,搶先的意思。當她把過道里的雙腳搬進來的時候,還得意地沖阿六笑了笑。

忽然,小姑娘的笑容凝結了。她盯著他看。

看什么看!噶沒禮貌。阿六別過面孔。

過了會兒,阿六回過頭來,發現她還在朝他看。于是他也看她……

阿六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疑心自己在做夢:這小姑娘像極了自己的小女兒花盈庭。鮮嫩的臉龐,水靈的眼睛,白皮膚……就連睫毛也一樣,又長又密。

你是不是叫花阿六?小姑娘端詳半天,突然問。

阿六依舊傻在那里。

你到底是不是啊?女孩不耐煩了。

我,我是啊……你……你是?阿六六神無主地看著她,惶惑地說。

我叫平燕燕。女孩淡淡地說。

燕燕?你是燕燕?阿六的喉嚨哽住了,一把捉住女孩的手,顫聲問,你爺呢?!你弟弟呢?!

女孩看看周圍,不自然地笑笑,甩脫了阿六的手,突然站了起來。我要下車了,爺叔再會。說完,倉皇地往門邊擠過去,就像小魚鉆進石縫。阿六手快,一把捉住她的細胳臂。

我怎么能放你走呢!

爺叔,你弄痛我了!小姑娘叫起來。

阿六不說話,也不放手。人們竊竊私語,有人說小姑娘碰著壞人了,有人說好像不是,小姑娘是認得伊的,伊叫以爺叔。

車門一開,阿六就拖著平燕燕下來了。

阿六放開手,有點生氣,跑啥跑,爺叔又不是外頭人。你怎么一個人乘車子呢,碰著壞人怎么辦?那(你)爺呢?小弟呢?

平燕燕一揚臉,死了!

阿六目光灼灼,你說什么?!

死——了!小姑娘惡狠狠地說。

阿六眼圈紅了,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憐的小姑娘!可是終究不死心,稍一停頓就繼續追問,你親眼看見的?

燕燕不耐煩地說,是的是的!她跑得遠遠的,站成一棵“鳥不宿”。

跟我回家吧。阿六懇求道。他不知道為什么燕燕對他有敵意。但是他知道從今往后她就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比他們更重要。

讓我想想。燕燕歪著頭,依舊盯著阿六,小腳不停在地上磨來磨去,仿佛擦黑板。

一雙紅色的破皮鞋,一件不合身的舊旗袍,下擺撕破了。這小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可是,她哪來的錢坐電車呢?這些天她又是怎么過的呢?阿六吞下所有的疑問,凄楚地笑了笑,說,你想不想盈衣姐姐?

燕燕遲疑一下,點點頭。

阿六伸出手,燕燕慢吞吞走過來。

……

盈衣,盈衣——快點來!

哎,來了。盈衣放下手里的鑷子,奔出來。她不知道父親怎么了,他叫她的聲音都變了。

父親牽著一個十來歲小姑娘。

盈庭?盈衣仿佛嗆了一口水,轉不過氣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親眼看義工把她和母親裝進棺材抬走的。仔細看看又不像。她的眉毛比盈庭的更彎,眼睛也更大……

平燕燕!盈衣心里一陣歡呼,又頹喪地搖了頭。浦東沿江一帶全炸平了,她怎么可能獨活?戰爭,唯一能信的是誰死了而不是誰活著。

阿六推了盈衣一把,戇大,帶燕燕妹妹去呀。弄弄干凈。

盈衣渾身一顫,果然是!真的是!她拖著燕燕往閣樓去。

燕燕原地轉了一圈,這么小啊,我睡哪兒?

盈衣說,跟姐姐睡好不好?我們睡地上好不好?

骨頭痛死了。燕燕嘟起嘴巴。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想和姐姐睡一起的。說著,貼在了盈衣身上。

盈衣摟住了問,你怎么遇見我阿爸的?

電車上。燕燕垂下了頭,似乎不大高興。

平伯伯呢?你弟弟呢?盈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問,心里撲通撲通。

燕燕重重推開盈衣,趴上窗臺。

一定是死了或者散了。否則她不會這個反應。盈衣兩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想起了燕燕的弟弟,小弟。那雙雪亮的、摳進去的、詭異的眼睛。盈衣打了個寒戰。曾經比喻他是黑無常……他成了鬼,會不會來捉她呢?

真沒勁,像個監牢。燕燕回過頭來說,姐姐,你見過監牢嗎?一定很小的,就像這個屋子。

盈衣從地上爬起來,心里有點不高興,你是沒住過露天……對呀,她這些年怎么過的呢?但是她不敢再問。她不再是從前的燕燕了。盈衣目光黯淡下來。奇怪,阿爸怎么認得她呢?又一想,也許是燕燕先認出的——她長大了,變了,可阿爸沒變呀。她敲敲自己的頭。

燕燕說,阿姐你頭痛啊。言語中似有關切。

盈衣一陣感動。她想起了在平伯伯家避難時,夾到她碗里的那筷綠豆芽。一只小鳥站在窗臺上,盈衣剛想對它笑笑,可它飛走了。

直到這時,盈衣才想起來父親關照的事。

燕燕,我幫你沐浴。等著啊,我去弄水。她端了面盆急匆匆下樓。自來水房在弄堂里,開水三分一勺,已經灌在熱水瓶里,現成的。

阿六沒有上來,榮生回來了也沒讓他上去,他想讓姐妹倆單獨待一會兒。女小人和女小人總是多些話的,而且,在平師兄家時,燕燕就和盈衣好。他很想知道平師兄和小弟是怎么死的,這幾年她在哪里,現在又住在什么地方,接觸過什么人,以什么為生。

見盈衣下樓,阿六迎上去問,她說什么了嗎?你平伯伯和小弟怎么樣了?盈衣搖搖頭。阿六剛想責備盈衣,繼而又想,還是別急,逼急了她跑了怎么辦?

盈衣從床底下拖出一只很大的圓形舊浴盆,將面盆里的水倒進去。跑了好幾次,浴盆里的水才過半。

盈衣試了試水溫,說,要不要姐姐幫你?

不要!

噢。盈衣答應一聲,又把全部衣服抱在床上,有她自己的,也有用母親的舊衣服改的,還有兩件是小嬸嬸送她的。

盈衣說,喜歡哪件穿哪件啊,勿客氣。洗快點,天冷了。

燕燕說,曉得了,你走吧,不,你回來,守住門!

口氣是命令的,強橫的。盈衣一呆,不快地皺起了眉頭。但是她無法生她的氣。便說,好的。你好了叫我啊,我來把水倒掉。

數月來,燕燕始終沒有和阿六一家親近。陌生、遙遠、沉默、安靜。盈衣很想疼這個妹妹的。可她束手無策。

這日夜里,迷迷糊糊中,盈衣聽見有人啜泣,似乎就在耳邊。盈衣伸手過去一摸,燕燕臉上濕漉漉的。盈衣一下子醒了,輕輕呼喚,燕燕?燕燕?平燕燕一下子翻過身來,緊緊摟住盈衣,姐姐,嗚嗚嗚,姐姐,我想阿爸,我想弟弟……,盈衣眼睛一紅,哽咽道,姐姐也想媽媽,想妹妹。你還記得她們嗎?我的妹妹叫盈庭。她們呢?死了,死在難民所了。乖,不哭啊,姐姐也不哭……

盈衣說不哭,眼淚早已下來了。

阿六驚醒了。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你和榮生同年,十四了吧?嗯。盈衣想,十四,十四,我就是十四歲來月經的。她想問燕燕有沒有那個,從今往后,她是姐姐也是她的媽媽。但她問不出口。小姑娘怕難為情的,別一問,剛打破的冰又結上了。

盈衣幫燕燕擦干眼淚,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燕燕不怕啊,燕燕有姐姐呢。睡吧。

燕燕嗯了一聲,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鼻息平穩。盈衣卻再也睡不著,翻過來,翻過去,早上才發現,自己竟然睡在了床底下。

三個小人中,只有老三盈庭長得像阿六,阿六是極其疼愛的。她的夭折阿六很傷心。而燕燕的到來,就像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是老天爺對他的補償。因此,有什么好小菜總是先讓燕燕,衣著也是三個小人中最光鮮的。

榮生不高興了,老是沖燕燕翻眼睛。他不敢對父親發火,沖著盈衣嚷,憑什么好東西都給她?她又不是我們家人!

榮生,不許瞎說!盈衣捂住弟弟的嘴。

榮生一把扯掉姐姐的手,我偏要叫!你不喜歡我了!臭阿姐!

瞎說!瞎說!盈衣跺腳道,你懂不懂啊,妹妹沒親人了,這是她的家,你是,你是……盈衣想說你是她未來的男人,可終究咽下了。將來,誰知道呢!

燕燕還是一副執拗的、毫不在乎的樣子,晃進晃出眼里根本沒人,即使盈衣親近也是冷臉相對,更別說做家務或者到裁縫鋪幫忙了。盈衣不知道自己哪兒出了問題招她討厭,心里很是煩悶。老周伯伯在的時候,她還可以跟他說說,如今跟誰說去!她想到了顧國楨。這個死人,不曉得死在哪里!盈衣恨道。

榮生趴在床上做功課,聽見阿姐自語,回頭問,你說啥人?啥人死在哪里?做你的功課吧!沒跟你說話。盈衣沒好氣地說。榮生嘟著嘴小聲道,我又沒惹你咯。

說曹操,曹操到。

穿著黑色旗袍、灰色呢大衣的顧國楨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日本偷襲珍珠港。

責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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