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爽,生于20世紀70年代。作品見于《詩刊》《散文》《鐘山》等。出版有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等。其中散文集《手語》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7年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遼寧文學獎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獎散文獎等獎項。
一
我注意到它的時候,它已經看見我了。一旦捕捉到我的視線,它馬上遞過來兩聲纖細的呼喚。但是一輛越野車從我們中間呼嘯而過,它發送給我的微弱暗號,被這個突然出現的龐然大物強行打斷。就是這幾秒鐘的工夫,它已經被帶到了幾米開外,但是它的眼睛,還緊緊抓住我的視線。我下意識地向著它離去的方向追出兩步,又無可奈何地退回原處。它顯然急于告訴我一些事情,像兩個準備接頭的地下黨,秘密文件的單線交接還沒有來得及完成。
這是大地上又一個危機四伏的時刻。我的臉朝著它消失的方向,魂魄正一路追隨而去。十字路口的三條街車來車往,而第四條街短暫地陷入寂靜,使我的肉身得以幸存在馬路中央。
整個上午我心神不定,周圍的空氣里糾纏著關于它的種種猜想。它認得我?以我多年的經驗,它來到眼前的這個世界不會超過兩個月。而從基因學上來說,貓是未被完全馴化的物種,它們神思游離,對人類的世界缺乏仰慕。面對與己無關的人臉和氣息,一只貓從來懶得用心加以辨別和記憶——難道,它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另外的景色?
但是追索毫無意義。它將被帶往哪里?從背影上來看,那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為什么要把一只心懷叵測的不銹鋼籠子安置在自行車后架上,籠子里囚住一只年幼的貓,在城市的大街上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站在臨街的窗前,我心不在焉地抱住雙臂。鋁材窗外面緊扣著一層防盜欄桿,把窗外的街景切割成若干個格子。一個男人(我曾經見過他嗎?在一個小城生活得太久,面孔相似的人越來越多)正從一個格子走到下一個格子,在最后的那個格子的右側,他奇跡般消失了。
大約三四年以前,某個下著小雨的夜里,有一個人(頭上套著傳說中剪出兩個洞的黑襪子?)從我眼前的這個窗口爬進了走廊里。對面國際酒店濕漉漉的燈光跟隨著他,斜斜地探進來半個身子。他有點疑惑(為什么這個單位每間辦公室每張桌子上的配置都不一樣呢),但是時間有點兒緊急(年老的更夫也許會突然醒來,鬧出人命案并非他的本意),雖然職業經驗不多,但是良好的直覺此刻發揮了效率,他最終選擇了走廊盡頭的那間辦公室。打開它的窗子頗費了一番周折(被窗簾擋住的鋁材窗似乎從未被打開過),但是冒險得來的回報還算差強人意,他收獲了一臺嶄新的多功能激光打印機,還有一只當年度剛剛上市的液晶顯示器。第二天清晨,幾輛警車呼嘯著停在我們單位的大門外(雖然我們單位與公安局之間的直線距離僅有五十米),英武干練的警官們表情嚴肅,把這幢日本人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興建的二層小樓里里外外勘查了一遍。警官們離開后,我謹慎地向留在辦公室窗臺上的那只腳印打量了一番。黑色的腳印清晰如刻,來自一只三十九碼或者四十碼的運動鞋。據此推算,闖入者個頭中等,身形偏瘦,入行不深,慣于輕裝行動。他面目不清,因而有可能是眾人當中的任意一個。他有可能是那個電腦公司身手敏捷態度謙和的年輕技師,也可能是那個身具魔法的推銷員;他有可能是剛才從外邊的街上走過的似曾相識的無名氏,也有可能是某天騎著摩托從我身邊揚長而過的陌生人;還有可能,他是我。誰知道呢?——既然曾經有人在夢中做過他自己全然未知的一切。那么我用什么來證明:那個貪婪的、狡獪的、瘋狂的、兇狠的……人,他一定不是我?
總的來說,世界是可疑的。神探們在書架上走動,使人間的面具得以完好無缺。這個生活在水流下暗自潛行的人,不久后他再次出現(也許并不是他,是與他接近的某個人,所有的手法都如出一轍。仿佛電影重放,連趕來辦案的警官們也還是那幾個)。
被逼無奈,這座陳舊的小樓不得不長出嶄新的甲胄。
此刻,我就在這甲胄的內部。而世界,穿行在甲胄之外。
至于那只貓,它與我,隔著彼此的甲胄。只不過,我所在的這部分,是我自愿的。
二
我自愿活在甲胄之中。把身體包裹進衣物里。把存款交給銀行和保險柜。把每天八小時的白晝寄存在單位。把剩下的時光埋藏到自家的房子里。外面的世界危機四伏,我重門深鎖的安寧無比珍貴。
偶爾有人敲門。客廳空曠,敲門聲伴隨讓人驚愕的回音。躡足靠近防盜門上小小的貓眼(這個名稱透出一股生鐵般奇怪的氣味),外面的走廊里浮動著一張變形的人臉。隔著貓眼,世界遙遠而失真,陌生得恍如初見。而每一只貓眼制造的失真效果是不同的——外出旅行的時候,我好奇地一一試過。
我曾經走得那么遠,但每一次都如期返回,小心地鎖好身后的三道房門。我的謹慎使我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至少,我的朋友們是這樣評價的。
他們說我擁有貓的品性:驕傲、獨立、熱愛自由。但是我的表現,卻更接近一只對現實死心塌地的狗。
作為一個出生在傳說中的“火月”的人,我與貓屬性相同,因而八字相克。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至于我在少年時代養過的那些貓,它們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它們中的每一個都不肯與我長久相伴,無論我付出多少愛戀和疼惜,它們都會在某一天,不辭而別。
成年之后,我不再收養任何寵物,甚至連花草也很少碰。每一個最卑微的生命,都是一場難以承擔的重負。
但是它們被徑直送到我面前。兩只白色的波斯貓,剛剛斷奶的樣子,看上去有點神經質的緊張,從紙袋的深井里抬起眼,怯生生地向我打量。
我不知所措。如何體面地回絕他人的好意,是一個古老而艱深的課題。如何從井口邊緣繞行而不被深處的水波引誘,是另一個課題。事先未經我的允許,它們作為鮮活的、需要照料的禮物,貿然闖入我的房子,這讓人無奈而惱怒。
我把它們暫時安置在客廳的窗臺上,予以清水和食物,又匆忙趕制出毛巾墊和貓砂盆。窗臺與地面間的高度讓它們成為自由的囚徒。它們軟語向我懇求,但我不為所動。其中的一只很快順天應命地在毛巾墊子上臥下來,另一只仍鍥而不舍地四下里尋找出路。
第二天早晨,窗臺上果然一片狼藉。我把它們重新放進紙袋里。下樓梯的時候,它們默不作聲,只從紙袋的深井里抬起頭,四顆黃澄澄的眼珠,執意要找到我的眼睛,遞出探詢和哀懇。它們什么都知道,包括自己微涼的命。
我腳下一軟。差一點說,罷了罷了。但是只不過一秒鐘,我屬于人類的血液恢復零度,五臟六腑重新變回鋼鐵和石頭。
接收的人給它們洗了澡,又分別系上一紅一黃兩只小鈴鐺。它們當即脫胎換骨,變成了人見人憐的小可愛。
沒多久,消息傳來,它們在那個大山深處的村莊里,無緣無故地失了蹤。
什么?那鈴鐺取下來了嗎?我心里意外地大痛,自責而憤怒。
它們難道不知道,不是誰都可以,與往昔瀟灑作別。一枚小小的鈴鐺,卻已經足夠,要了它們的命。
三
“記住:千萬不要和流浪貓狗對視。”她最后叮囑我說。在互聯網的另一端,我猜測她一定還嘆了口氣,心情復雜地閉了閉眼睛,使后面的話語更接近一道詛咒:“你會輸。”
頭像灰了。我繼續瀏覽她的日志和圖片。她在北京的蝸居里竟然盤踞有八只貓,每一只貓都擁有自己的芳名、口味、地盤和偏好,不斷上演這樣那樣的輕喜劇和小戰爭。她周旋其間,整個情形接近天堂或者噩夢。
“你知道北京有多少只流浪貓和流浪狗?小區里到處都是!”
其實不用她說,地球人都知道北京城著名的流浪貓隊伍。人類的計生政策正廣受詬病,北京貓咪們的超生問題卻已是迫在眉睫。
不僅如此,人類的天堂有可能同時成為其他物種的噩夢。當無數老城廂喜遷新居,枝繁葉茂的大樹被攔腰斬斷或連根掘起,而寵物們則被薄情的主人轉贈或者遺棄。
那時候我住在太陽宮橋。每天從賓館里出來,斜斜穿過一條窄街,就到了歐陽家所在的小區。作為一套大型圖書的直接領導,第一本書的大致框架剛剛敲定,歐陽陪同幾個朋友玩了一場心血來潮的彩彈射擊,不小心踩到一枚石子。腳下一滑,就此展開他為時三個月的臥床生涯。
逢此變故,編輯會議不得不臨時改在歐陽的病床前進行。
按響十七樓某單元某號的門鈴,隔了一小會兒,門上的貓眼隱約一閃。我整裝肅容,一邊極力忘記自己在凸透鏡里注定變形的臉。貓眼后面是一個我未知的世界,隱匿著北京城魚龍混雜的民居生活。
門開了,一只腳剛剛踏進門檻,完全來不及作出反應,我的小腿已經被什么東西緊緊扣住。是一只白色的狗狗,中等大小,四腳交疊,把十幾斤的體重全部掛到我的腿上。受到這么熱烈的歡迎,我只好拖著這個意外的鉛墜走到客廳,一轉臉,正碰上角落里閃閃爍爍的一對眼睛。
那是丟丟。女主人在一旁介紹。
狗狗是被人砍傷險些喪命的流浪狗。但丟丟不算流浪貓。在垃圾堆里撿到它時,這只初生的小白貓剛剛睜開眼睛。
是正宗的波斯種,兩只眼珠一藍一黃。與之對視,仿佛被魔法師的咒語緩慢擊中。丟丟的舉止優雅驕矜,同來的編輯不禁由衷贊嘆:好一位美麗高貴的公主!
是男貓。女主人笑。
三位客人不由得都拿眼睛去重新打量——還是像公主。
四只筆記本電腦在茶幾上一字排開,會議開到一半,編輯手中的鼠標突然不翼而飛。丟丟公主身上纏著鼠標線躥出一米開外,鼠標上的紅眼一通亂閃。在場的人類全部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一只貓無助地瘋狂蹦跳,每一根毛發都迸出萬千驚駭。
常年囿于斗室,養尊處優,享盡贊美和寵愛……一只貓,它仍然,熟知世界的兇險。
四
她有八只貓。只不過,有時會多出一只,有時又少上兩只——總會有一些貓在流浪中愛上自由,KRK9RxsEGeyFb0sd7egJFg==在短暫的安逸生活后,放任自己重新走失。
有一天,鄰居告訴她,小區里來了一只流浪貓,很像是她兩年前養過的某一個。她飛奔下樓,沿著小區的草坪呼喚那只貓的名字。正是傍晚時分,天光半明半昧,她看見不遠處的樹影間猶猶豫豫地探出一個影子。那是它嗎?它好像正在滿心懷疑地翻找記憶……她把手指插進嘴里,打了一聲唿哨。那影子登時跳起來,一路狂奔,箭一般徑直射入她的懷里。擁著這失而復得的一小團溫暖,她喜極而泣。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離開,”她對它說,“但是我知道,你是對的。你總是要去找那個我給不了你的東西。”
問題是,有誰知道,一只貓究竟要的是什么?
十四歲那年,我在曾外祖父的家里,見到了一只貓。彼時它正在躺柜下面睡覺,躺柜下方擋著布簾,一只廢棄的自行車鈴鐺斜在布簾外邊。我好奇地拾起鈴鐺,沿著那根一米多長的麻繩,找到了這只黃底黑花紋的貓。然后我看著它拖著鈴鐺在房間里四處走動,巡察,喝水,吃飯。我的憐憫顯然毫無必要——它的神態如此悠閑而坦然,對拴在脖頸上的贅物恍如不覺視而不見。
這天下午,我在院子里閑逛,忽然身后一陣亂響。沒等我回過神來,那只貓已經拖著它叮當作響的鎖鏈,輕巧地躍過半人多高的院墻。
那只沉甸甸的鈴鐺喑啞地一閃,驚險地懸掛在土墻中間。它迅速上升,致命的卡住情形并沒有出現。它從墻頭上方離奇地消失了,在墻外制造出一連串脆響。
它怎么可以這樣?有什么值得它必須這樣?
我跑去告訴曾外祖父。他捋著下頦雪白的山羊胡,呵呵地笑:“一定又跑去湖邊了——隨它去吧!”
我忽然感到,一只任性的貓,像一個不安于室的孩子,讓寵愛它的老人,懷揣牽掛和喜悅,還有……隱秘的自豪。
它跑去湖邊干什么?它會捕食魚和小蝦?它喜愛那些菱角和荷花?它去看望它的情郎?還是,它僅僅迷戀上那片湖水的氣味?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對一只貓生出艷羨和妒意。那片幽碧的湖水,我一直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它。它蕩漾在我母親和外祖母的故事里,湖底藏著鮮藕和菱角,湖面開滿曼妙的荷花。長到十四歲,我竟然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荷花是什么樣子。作為一個來鄉下做客的好孩子,沒有親人陪伴,我自覺地哪兒也不去。但是一只貓,它去過那么多我從未涉足的地方,見過那么多的美景。我完全無從想象——誰知道它是不是認定廣闊的田野更為豐腴美妙,才特地把它的孩子們生在了草地里?
二十多年,我始終記得那只貓。它拖著一根滑稽的鎖鏈,即將分娩,其貌不揚,但是,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去它想去的地方。
但是我,我已經成功地進化成一只被世界馴服的小獸,在堅硬的鋼鐵和易碎的玻璃構成的完美組合中,我隱蔽,安全,清白,穩定,一遍一遍,默誦著貓眼外面的人生。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