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中原音韻》的基礎音系

摘 要： 《中原音韻》的基礎音系一直都是學界關注并存在爭論的問題，本文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探討。《中原音韻》之“中原”不是指元朝大都，而是元代初期以開封話為代表的河南話音系，這個論斷可以從歷史沿革、早期元曲的創作、音系對比等角度尋找論據。

關鍵詞： 《中原音韻》 基礎音系 大都音 開封話

一

《中原音韻》標志著近代漢語的開端，是早期官話的代表，也是研究漢語語音史的重要材料。很早就有學者研究《中原音韻》了，或從制曲角度研究，或從音韻角度探討，進入近現代，研究更深入。其中對《中原音韻》基礎音系的討論一以貫之，是探討之中心。其觀點可分為四類：

一是認為《中原音韻》音系代表元代大都話音系，即北京話語音系統；[1]

二是認為其音系代表當時或比14世紀稍前的北方官話，而非現在“國語”的祖語；[2]

三是認為其音系代表“當時北方廣大地區通行的、應用于廣泛的交際場合的一種共同語音”；[3]

四是認為其音系代表的是元代共同口語的語音系統，即以當時洛陽音為主體的河南音。[4]

經過仔細分析與探討，筆者的觀點與上述四種觀點皆不同，筆者認為《中原音韻》記錄的音系是元初河南開封的語音系統。

在展開討論之前，需要說明的是：《中原音韻》的基礎音系記錄的是某地之自然語音，而這個方言是當時具有共同口語性質的標準音。試看《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條：

“欲作樂府，必正言語，欲正言語，必宗中原之音。”

——可見周德清作《中原音韻》以“中原之音”為宗。

“上自縉紳所論治國及國語翻譯、國學教授言語，下至訟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

——這種“中原之音”具有通語的性質。

“樂府之盛、之備、之難，莫如今時。其盛，則自搢紳及閭閻，歌詠者眾。其備，則自關、鄭、白、馬，一新制作，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

——這里的樂府，即指當時元曲。“自然之音”與“通天下之語”的相對，這個“自然之音”是漢語在某地自然發展的結果，并為四海通用的，“中原之音”是具備通語性質無疑。

“世之泥古非今不達時變者眾，呼吸之間動引《廣韻》為證，寧甘受鴃舌之誚而不悔。”“切聞《大學》、《中庸》乃《禮記》中語，程子取為二經，定其闕疑……圣經尚然，況于韻乎？合于四海同音，分豁而歸并之！與堅守廣韻方語之徒，轉其喉舌、換其齒牙，使執而不變迂闊庸腐之儒皆為通儒，道聽途說輕浮市廛之子悉為才子。”

——周德清作《中原音韻》，是要批判的是兩種人：一種是“泥古非今不達時變”之眾，一種是“用盡自己心，徒快一時意”的“市廛之子”。這兩種人用的音韻都是與“自然之音”對立的，或集古今、或含南北。這從反面說明了《中原音韻》記錄的是自然發展而來的語音系統，是某一地之音。

有了這個基礎，現在我們討論《中原音韻》的性質。首先可以肯定是《中原音韻》記錄的并不是元大都的語音。這可以從“中原”二字的意義說起，《現代漢語詞典》“中原”一條解釋為：“黃河中下游地區，包括河南的大部分地區、山東的西部和河北、山西的南部。”[5]可見，以“中原”指元大都是非常規用法。

再考察前人的認識：

元·曹文貞《曹文貞詩集》卷九：“相君能識歸來趣，占卻中原第一流。”

元·《云莊禮記集說》卷四：“故禮之不同也，不豐也，不殺也，所以持情而合危也，故圣王所以順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

明·安世鳳《墨林快事》卷九：“完顏乘遼宋之亂，一舉而下中原。”

明·呂坤《交泰韻·辨五方》說：“中原當南北之間、際清濁之會，故宋制《中原雅音》。會南北之儒，酌五方之聲，而一折衷于中原，謂河洛不南不北，當天地之中，為聲氣之萃。”

中原或稱為中州：

元·陳大震《（大德）南海志》卷六：“大抵建安東晉永嘉之際至唐，中州人士避地入廣者眾。”

元·陳剛中《陳剛中詩集》交州稿：“大率毒蟲毒藥廣以南多有之。中州人至此，不善寶護，必為所害。”

以上例句皆出自元代或明代人之手，詩文中“中原”或“中州”都不指大都，這說明即使在以大都為首都的元明兩代，“中原”的范圍也沒有擴大到把大都囊括進來。

再看看周德清的認識：

“惟我圣朝興自北方，五十余年，言語之間，必以中原之音為正。”

——“北方”與“中原”對舉，二者意義必然不能等同。

“自隋至宋，國有中原，才爵如約者何限？”

——從隋到宋，京都都在河南山西一帶，“中原”必不指大都。

由此觀之，“中原”在周德清筆下也是指河洛一帶。周德清生于1277年，是地道的元朝人，若《中原音韻》所記之音為大都音，何不直接取名為《大都音韻》或《大元正韻》等呢？這樣還能取得朝廷的支持。

我們還可以用前人的探討證明這個說法。趙蔭棠先生在研究疑母的狀況及其流變時說：“在極北的語言中疑母要消滅，在長江下游的語言中疑母仍保存。這兩種勢力互為消長，因此在元明的韻書里中它或存或否……然而在《中原音韻》的情況如何呢？我們可以是這樣的回答：它要消滅，然而沒有全消滅……”[6]

“極北”與長江下游的吳地相對，在“極北”的地方，疑母要消失，而在長江下游，疑母還保存著，《中原音韻》所記錄的情況正好處于兩者的過渡狀態。如果依然說《中原音韻》是大都音的記錄的話，那么“極北”指向何處呢？

可見《中原音韻》之“中原”若指大都，未免牽強。那么《中原音韻》所錄之音究指何處呢？筆者認為，《中原音韻》的基礎音系是以元初汴京音為主體的河南音。

二

1.兩宋都城不在洛陽，宋代“普通話”已經不是洛陽話了。

古代都城往往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都城所在地的語音往往也是民族共同語。北宋都城在汴京，即今開封，在這時期，開封話會很自然地逐步成為當時的通語。宋朝上承五代十國，雖然這個割據局面只維持了半個世紀，卻為標準語的轉移創造了條件。一方面，割裂的局面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洛陽話的通語地位。另一方面，五代除后唐，皆以開封為都城，又為開封話成為標準語打下了基礎。北宋朝廷建于960年，結束于1127年，167年的時間對于語音的轉變不算短暫。到了南宋，南宋主要以臨安為都城。政治上的南北對峙推動了語言的轉變。在南方，北宋官話被帶到吳地發生新的變化；在北方，元統治者在意的是蒙古話、蒙古文的推廣[7]，當然這種“推廣”并未有效實施，如我們今天認識到的，元只是在政治上凌駕于漢民族之上，卻在文化上臣服于漢民族。所以說至少在元代初期，起著“普通話”作用的是前代通語。當然，我們不能否定洛陽話、開封話、大都話彼此之間有很大相似性，它們都是前者的繼承與轉變。薛鳳生先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雖然它跟漢魏時代的洛陽話以及宋金時代的開封話都有承傳關系，但由于時代相去已遠，或滲入了一些地方色彩，已經變成了一種不同的方言。”[8]

2.關于當時的標準語究指何處之音，還可以從前人詩文找到蛛絲馬跡。

南宋·陳鵠：“鄉音是處不同，惟京都天朝得其正。”

清·毛先舒《與婿徐華征書》：“汴為中州，得音之正。”

“京都”、“汴”都直指開封，文人們在談到共同語時只言開封話，而不說是洛陽話了。

3.可以從文化角度進行考察分析。

河南是近世戲曲的最活躍的發祥地。就發祥地而言，開封的地位并不在洛陽之下。南宋吳曾在《能改齋詞話》中說：“慢詞當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9]又有宋人吳自牧作《夢粱錄》云：“說唱諸宮調，昨汴京有孔三傳。”[10]這一點，李新魁先生也不得不承認，“與元曲密切相關的諸宮調、慢詞等都發源于河南洛陽、開封一帶。”[11]我們不能忽視開封話在近代戲曲中的語言地位，而偏向洛陽一方，更何況處于當時京都地位的是開封而非洛陽。

入元以后，這些戲曲模式被承襲。清·蜨園居士的《六如亭·序二》說：“先生嘗論詞曲之源，出自樂府……曲譜中大石調之念奴嬌、長空萬里，般涉調之哨、睡起華堂，皆宋詞，可見是開元曲先聲……然如實甫、東籬、漢卿猶存宋人體格。”陶宗儀《輟耕錄》說：“稗官廢而傳奇作，傳奇作而戲曲繼。金季國初，樂府猶宋詞支流。”綜合起來，即是說宋元戲曲一脈相承。更有人直接以汴京之地論之，清姚華在《曲韻一勺》中提出：“金源文獻，漸摩中州，汴京所遺，大半因仍。”可見，元初戲曲創作，開封話的主導地位可以說是在洛陽話之上的。

更有意思的是，據宋逸民統計，關漢卿所撰作品中，故事很多發生在汴京[12]，見下表：

這些故事大都取材于前人故事或唐人傳奇，我們不能因為戲曲所寫的故事發生在哪里，就說作者用的是哪里的語言，但是這些故事的創作，一定與開封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4.可以從其他相關的音系研究中找出論據。

如江西吉安語音與《中原音韻》語音具有共源性[13]。這是由移民所致。據葛劍雄、吳松弟《簡明中國移民史》所記，至宋元時期，北方人主要有四次大規模遷入吉安，其中最重要的是后兩次。一次是“靖康之亂”后，隴佑太后率官民難逃，在吉安留下了大量官民。另一次是元軍征伐，造成的史無前例的大移民。這兩次移民都發生在宋代后期，南逃的有上層社會的官兵，有下層社會的黎民百姓，他們大都自宋代都城開封而南下，將開封話帶到了東南：

明·沈寵綏《弦索辯訛》：“以吳儂之方言，代中州之雅韻，字理乘張，音義徑庭，其為周郎賞者誰耶？不揣固陋，以中原韻為楷！”

明·陳全之《蓬窗目錄》：“杭州類汴人種族，自南渡時，至者故多汴音。”

明·郎锳《七修類稿》：“城中語音好于他處，蓋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故至今與汴音頗相似。”

清·毛先舒《與婿徐華征書》：“汴為中州，得音之正。杭多汴人，隨宋室南渡，故杭皆正音。”

宋朝廷南遷造成的直接影響就是“至今與汴音頗似”。這再次說明當時的共同語是開封話而非洛陽話，這正是吉安方言和《中原音韻》音系相似的原因。

5.從《中原音韻》所記錄的音系尋求內證。

探求以李新魁先生對《中原音韻》音系的研究為基礎，對比《中原音韻》音系與今天的開封方言音系，觀察它們的相關性。河南方言可以分為兩類：晉語、中原官話。中原官話又分為南部的信潢片、西部的陜靈片和中部的鄭汴片、洛嵩片、蔡汝片。中部的三個方言片是中原官話的主體。[14]對比結果如下：

在更早的時候，鄭汴片古知莊章三組字可能分為兩組。據李新魁先生的研究，“在小韻的歸字上，知二、莊為一組，知三、章為一組，兩者分立”[15]。而保存這種特征的是鄭汴片，在這一點上，鄭汴片與洛嵩片形成對峙。洛嵩片現在與普通話一致，知莊章已經合并為舌尖音。

車遮韻讀音不變的地區主要集中在豫東。車遮韻是《中原音韻》最具代表性的一個韻部，其主要元音是[？蘚]，現代漢語普通話卷舌聲母字的主要原因變成[？藿]，保持車遮韻卷舌聲母字主要元音讀音不變仍然為[？蘚]的地區主要集中在豫東，即開封及以東的地區。

歌戈韻與蕭豪韻44個重出字中，其歌戈韻讀音為中原方音，蕭豪韻的現象只分布在北方官話內。[16]現代漢語普通話中，蕭豪韻的重出字，開口呼多數變成了合口呼，齊齒呼則變成了撮口呼。如果把視野聚攏來，我們就會發現，屬于中原官話的歌戈韻的重出字在今天的鄭汴片保存得最好，只有齊齒呼變成了撮口呼。

這些特點都是鄭汴片有，而洛嵩片無的。由于缺乏河南方言史的資料，因此只能以現今的方言狀況探討開封話與《中原音韻》音系的異同。但是按照語音的發展規律，這三個特點在《中原音韻》時代鄭汴片一定是存在的。

綜上觀之，《中原音韻》的基礎音系是元初以開封話為代表的河南音系。《中原音韻》在音韻學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不過于苛責，則這個不同于以上四家的觀點算是對《中原音韻》之基礎音系研究的突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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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新魁.《中原音韻》音系研究[M].北京：中州書畫出版社，198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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