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作家這個圈子里,有一群特殊的女性,她們生活在異國他鄉,卻沒有放棄對文學的熱愛,依然筆耕不輟。她們中,早先有林海音、聶華苓等寫過多部膾炙人口名著的女作家;現在的代表則有嚴歌苓、虹影等人。2012年,因為寫作《火燒經》,這個名單上又多了一位章小東。
6月初,環球人物雜志特約記者在香港中大書店見有章小東的新作《吃飯》,立即買下并打電話告訴她姐姐章潔思,等小東回上海要請她簽名。8月中旬的一個大早,章潔思就來電告知妹妹回來了——《吃飯》已在內地出版,她應邀來參加上海書展。于是,記者不顧38.4攝氏度的高溫到了章家,小東忙著拿冰水,又搬來電扇放在記者背后,細心得如同多年老友。
“為什么這么恨土豆燒牛肉?”
章小東祖籍天津,父親靳以是著名文人,魯迅先生的扶柩人之一,也是巴金、曹禺的好友,主持過多種文學刊物,與巴金共同創辦了《收獲》。母親陶肅瓊是巴金夫人蕭珊的中學同學、密友。
可即便出自這樣的門第,生活也并非一帆風順。1959年靳以去世時,章小東才3歲,姐姐章潔思也才15歲。我記得章潔思曾在一篇文章里描述當時父親下葬的場景:“3歲的妹妹是如此無助,她瘦弱的小手緊緊牽著身邊人的衣服,仿佛一放手就會跌入深淵。大病后步履困難的我,披著麻衣穿著孝服,在別人的攙扶下彎著身,在寒風中為父親的墓鏟上那最后一抔土……”
父親去世后,家道中落。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章小東曾對著一小盤卷心菜根難以下咽,那是保姆從菜場撿來的,煮熟后就撒了兩粒粗鹽。正苦惱時,聽到無線電里一男一女兩個義憤填膺的聲音正在批評蘇聯赫魯曉夫“土豆燒牛肉就是共產主義”的講話,他們說這是修正主義。章小東嘟囔了一聲:“為什么這么恨土豆燒牛肉?我喜歡土豆燒牛肉,我喜歡修正主義。”母親聽見,驚慌地跑來:“不許瞎講,小小的人,當心吃官司。”
十年“文革”讓章小東一家墜入地獄,但家學傳統一直深深烙印在章小東的心里。1977年恢復高考,是一代人改變命運的良機,章小東因為父親的緣故,報考了復旦中文系(靳以曾在那里執教),“我只填了這一個志愿。我的成績很好,但在‘文革’期間沒插隊落戶,屬于‘不服從組織分配’,不得進入一類大學。最后只能上了一所師范專科學校。”報名時,章小東的心情糟透了,隨便找了個桌子填表,結果竟糊里糊涂讀了俄語。
畢業分配工作時也“很好笑”,竟然讓章小東教英語。沒辦法,她只好每天回家問姐姐,自己又去進修,邊學邊教。工作之余,她開始在《十月》、《光明日報》等報刊上發表散文,后來進入一家雜志社工作,還考入復旦新聞系。
“吃飯,如此美妙又如此殘酷”
章小東沒有在新聞行業一展拳腳。上世紀80年代末,她隨夫去了美國,但她與自己的文學故鄉并沒中斷聯系。
初到美國,她在一家華人周刊當記者、編輯和排版。5年以后,她學會了電腦技術,接著在一家設計公司工作了10年。這份工作看來與文學關系不大,但章小東一直在悄悄地用功,后來,她索性辭職,當起了“坐家”(作家)。
《吃飯》是章小東在美國生活的凝練。讀者可以發現,章小東絕對不是一位溫和的作者,即便是舒緩的日常生活,她也可以揭示出其中的殘酷。正如評論者所說:“吃飯,如此美妙,又如此殘酷。”
書的名字,其實來自于章小東母親的話。“臨來美國前,母親固執地把一件件做飯家什和調料塞進我已經超重的箱子,臉上呈現的是生離死別的悲哀。她說:‘出門在外,最要緊的是吃飯。凡是可以和你一起吃飯的人,就會是你的朋友。假如連中國飯也不接受,就不會是你這個中國人的朋友!’”
現在回憶起來,章小東說:“小時候,母親老逼我背‘民以食為天’,這很拗口,但生活不斷告訴我,這是人生最要緊的事。這也是我在《吃飯》里想要陳述的。”
在章小東筆下出現的一個個關于吃飯的故事,有他們一家,也有親朋好友,或溫暖、或殘忍、或凄涼。章小東很有“不虛美,不隱惡”,秉筆直書的氣概,生活在她筆下顯出原形,“如何吃飯”本質上就是如何活著的問題。在她的書中,上至商人富賈、文化名流,下至賣身的男妓、沒有身份的“黑人”,用自己各式各樣的遭際回答著這個問題。
作家閻連科這樣評價《吃飯》:“閱讀章小東的《吃飯》,總讓人想起余華的《活著》。《活著》為了活著而不斷地死去;而《吃飯》是為了吃飯才活著。這不是一部虛構的縹緲之書,而是我們民族人人記憶散片的黑色花朵,其真實讓人不寒而栗。”然而,在章小東的筆下,吃飯還有另一個意義——與家和希望密切相關。因此,《吃飯》雖然寫了人尋找飯吃所必須面對的殘酷和荒誕,它真正的主題仍是家庭和希望。
“飯碗尋到了,味道沒有了”
如今,章小東定居美國費城附近的斯沃斯莫爾,家中如同“中國文化中心”,常常高朋滿座,最多時同時住了7位文化名人,夏志清、李澤厚、莫言都是她的座上賓。她也經常回國,但上海卻不是以前模樣。“我找到了吃飯,卻丟失了味道,這是在我異鄉的長夢里常常出現的味道,過去的味道,小時候的味道,我自己的味道……”這是章小東近來常說的一句話,也是《吃飯》結尾處的點睛之筆。“找到了吃飯”,是指她在坎坷中尋得了生存之道;“丟失了味道”是指對故鄉面目全非的百感交集……
環球人物雜志:你的書有虛構嗎?
章小東:大多數是我親身經歷的,少數是聽說。我生活中最艱苦的階段,一是“文革”,二就是到美國。《吃飯》就是講這20多年是怎樣走出來的。我出國前媽媽和我講了許多話,叫我牢記你是爸爸的女兒,吃飯要吃得有尊嚴,不能為了吃飯樣樣都去做。我在餐館打工時,周末晚上的小費就有100多美金,但我如果跌進鈔票這個洞里,我就沒有今天。有人活著沒目標,還有人活得沒尊嚴,我看不起這種人。
環球人物雜志:你書里的人物幾乎都是女性。
章小東:是啊。有人定位我是女性作家,我寫的是女性的心靈,女人的故事。當時我自己也沒意識到這一點,寫完《吃飯》,我才想,是啊,我是在寫女性,從女人的眼睛看女人的故事,男人我不大寫,以后可能會改變。
環球人物雜志:你多年旅美,回來后對上海以及整個中國的變化習慣嗎?
章小東:我出去“飯碗”是尋到了,但回來發現味道沒有了。我回國后吃的咸菜黃魚湯、油面筋百葉,老早的味道都沒有了。人也如此,老早的人尋不到了,人與人之間不再真誠。也正如劉再復先生在我書的序言中所說:“人畢竟是人,人的肚子害怕被饑餓所折磨,而人的腦子則害怕被空虛所盤踞。”
我對一些事情看不慣,還是要說的,比如在上海,我為了幫殘疾的姐姐上車和出租司機吵了好幾次架;再比如很想吃炸油條,但聽說有地溝油,不敢吃。
但是,我有個原則,外國人不能罵我的祖國。如果他們罵,我是要發火的。這是我自己家,我自己的爸爸媽媽,我可以批評自己家有什么問題,但我不能讓你們外國人來說。這也是種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