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山富市：“闖入別國就是侵略”

日本大分縣政府邀請我去做一次講演。大分縣位于日本的九州地區，出過一位首相村山富市。老先生退休后，就住在距離縣政府大樓不遠的一棟老宅子里。我想順便去看看他，同時請他談談“村山談話”發表的前因后果。

撥通了電話，是村山先生接的，聽說我要去，他很是高興。我們約好5月24日上午見面。我準備了兩樣禮物：我老家浙江省舟山市的“普陀山佛茶”和紹興塔牌酒廠釀造的十年陳紹興酒。

特意穿上了西裝

村山先生住宅的面積總共不會超過100平方米，門口沒警察也沒保安。摁響了門鈴，老人親自出來開門，長長的白眉毛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們隨老先生進屋。這房子是明治時代的建筑，已有130年了。1945年，當地遭美軍轟炸，這一帶的房子都毀了，就剩下這棟房子。“這是一棟幸運的房子，于是就把它買下來了”，村山先生說。老先生對我帶去的禮物十分喜歡。他說，他每次到中國，喝得最多的便是紹興酒。我開玩笑說：“我會告訴酒廠每年過年給你送酒。”我們喝著茶，談到了中日關系以及他與中國領導人的交往，也談到了釣魚島問題，還有他90年的人生。

村山先生有11個兄弟姐妹，他排行老六。“小時候家里窮，靠父親捕魚養家糊口，父母親對我沒什么奢望，有飯吃，不餓死就行了。”小學畢業后，他被親戚帶到東京，白天在印刷廠打工，晚上讀夜校，后來考上明治大學政治經濟學部，但剛進校就被征了兵。幸運的是，他還沒被拉上戰場，日本就投降了。

村山先生回到家鄉，當上大分縣漁村青年同盟的書記長，開始工農運動生涯，后來當選市議員、縣議員和國會議員，1992年成為日本社會黨委員長。1994年，村山先生當選為日本第八十一任首相，次年8月15日，發表著名的“村山談話”，代表政府承認日本對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許多國家有過侵略。

談到“村山談話”時，我說：“我要拍下錄像，記錄這珍貴的歷史資料。”村山先生認真起來，說：“那我得去穿一件外套。”我們架好兩臺攝像機，村山先生穿了一件深藍色西裝從里屋出來，開始講述“村山談話”的前因后果。

戰爭創傷并沒有愈合

環球人物雜志：請問先生當時為什么會想到就歷史問題發表正式談話？

村山富市：我當選為首相后，去中韓等亞洲國家訪問。對中國，日本實施了侵略，給中國人民帶來了莫大的傷害和苦痛。在韓國，日本實行了36年的殖民統治，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在訪問中，我深深感受到歷史問題的沉重。

去東南亞國家訪問時，我也感受到，雖然這些國家對于日本戰后走和平發展之路，成為世界經濟大國抱有一份敬意，也接受了日本的一些經濟援助。但是，對于日本沒有很好地處理歷史問題，并且經常有政治家發表一些否定歷史的言論感到不滿，同時也擔憂日本成為經濟大國后，忘卻歷史，重新走上軍國主義的道路。這令我感覺到戰爭留下的創傷并沒愈合，日本政府需要明確地向亞洲各國人民表明對歷史問題的看法，尋求與亞洲鄰國建立更信賴的關系。

而當時也剛好是日本戰敗50周年，我覺得自己作為首相，應該帶領日本借此機會總結一下歷史教訓，給自己樹立一塊警示牌，以此來尋求亞洲各國的諒解，并與亞洲各國建立起真正的友好和信賴關系。我想這個時候不說，以后也許就沒有機會說了。

環球人物雜志：有人反對嗎？

村山富市：當時，我的內閣是由社會黨、自民黨和先驅黨三黨聯合執政。在三黨商議聯合執政時，就涉及過對于歷史問題的看法。因為我領導的社會黨堅持認為日本過去發動的戰爭是一場侵略戰爭。所以，當我提出要借日本戰敗50周年之際發表一份政府談話時，三黨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大家覺得很有必要這樣做。為此，三黨一起成立了一個“50年問題工作委員會”，商議如何處理戰后問題。因為對內涉及遭受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的救助等問題，對外涉及與中國和韓國等亞洲國家的殖民侵略等問題。其實揭開蓋子后，發現戰后未處理的問題實在很多。

談話發表前，國會議員中不是沒有反對者，自民黨內就有一些議員反對。好在當時的自民黨中，追求民主與和平主義的議員較多，這些反對聲音未能占上風。內閣成員是一致通過了這一談話。我也一度考慮以“國會決議”的方式發表這一談話，但內閣在討論中，認為應以“總理大臣”名義代表政府發表，更為慎重和嚴肅。于是，在1995年8月15日戰敗50周年紀念日，發表了這一談話。后來大家把它稱為“村山談話”。

我最終把它歸納為“侵略”

環球人物雜志：“村山談話”的核心內容是什么？

村山富市：在這個“談話”中，我著重強調了過去由于日本國策發生錯誤，走上了戰爭的道路，使國民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機，殖民統治和侵略給許多國家特別是亞洲各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和痛苦。為了避免以后再次發生這樣的錯誤，我們應該謙虛地接受歷史事實，并再次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同時向在這段歷史中受難的所有國內外人士表示沉痛的哀悼。我還表示，戰敗后50周年的今天，日本應立足對過去的深刻反省，排除自以為是的國家主義，作為負責任的國際社會成員促進國際和諧，推廣和平理念和民主主義。汲取歷史教訓，展望未來，不要在人類社會和平發展繁榮的道路上走錯方向。

環球人物雜志：在“談話”中，公開承認日本發動的戰爭是“侵略戰爭”，周圍的人怎么看？

村山富市：日本戰后對于過去的這一段歷史，有許多曖昧的說法。有的說是一場為了解放遭殖民統治的亞洲各國的戰爭，是“殖民解放戰爭”。有的人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發動侵略戰爭的不僅僅是日本，許多國家都發動或參與了這樣的侵略，為什么要單單揪住日本不放？認為對日本展開的批判不合理。我覺得，闖入別國就是侵略，日本在中國建立“滿洲國”就是一個例證，這是無法抵賴的。所以，日本對中國發動的戰爭，就是一場侵略戰爭。如果我們不能反省到這一點，不肯承認“侵略”，那就根本談不上所謂的反省了。

當時，在使用具體詞匯上，有過商榷。譬如有人主張使用“侵略戰爭”，有人主張使用“侵略行為”，我最終把它歸納為“侵略”兩個字，不管什么程度，就是“侵略”。

環球人物雜志：稿子是誰起草的？

村山富市：這個“談話” 的原稿，是由專家小組起草的。內閣官房內的外政審議室負責牽頭，并請了不少專家參與，聽取了不少人的意見，最后成稿，前后花了不少的時間。稿子最后送到我的手里時，我逐字逐句讀了幾遍，感到很滿意，基本反映了我的思想和理念。雖然在過去的幾任首相中，也有人表達過同樣的意見和觀點，但是最終以“內閣總理大臣”名義代表政府發表這么一份完整的文件，這還是第一次。因此也受到了亞洲各國的歡迎和評價。

村山先生在答問過程中，一直沉浸在回憶里。他說，自己擔任首相后第一次走進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內心十分震撼。“我雖然在戰爭后期也被征入伍，但做的是內勤，還來不及上戰場，戰爭就結束了，因此對于戰地的實際情況并不了解。看了展覽，真正認識到日本過去在中國干了許多殘酷的事。”

他說，戰爭的創傷并不是兩國簽署一個協定，發表一份文件就可以了卻。許多人目睹了自己父母被殺，這些人還健在，要他們立即忘卻是沒有道理的，也是做不到的。所以，日本政府需要站在加害者的立場上作出進一步的努力，更不應該逃避和否認歷史責任。安倍內閣成員參拜靖國神社和橋下徹發表的慰安婦問題的言論，是不能容忍的。

我眼前的村山先生，是一位平凡的老人。所不同的是，在他那長長的白眉毛下，始終有一種堅毅的眼神。我尊敬他，不只是因為他曾經當過首相，而是感恩他有一顆正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