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榮冰的詩給人一個印象,他是大地上的旅行者,他以詩歌的方式記述了他去過的許多地方,對于那些地方,這些詩既是文化溯源,有古典韻味;又是當下景象之呈現,有現代性的感傷,總的來說,大部分是一種境界闊大的抒情詩。在博文《塔斯曼海峽的濤聲》,他提到了德語詩人荷爾德林(HiderlinFriedrich,1770~1843)的話“詩意地棲居”(出自其詩作《在柔媚的湛藍中》),聯想起他四處游走的足跡,我也想起荷爾德林另一首詩《面包和酒》,“……在這貧困的時代,詩人何為?/可是,你卻說,詩人是酒神的神圣的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詩人這一“走遍大地”的形象是我所羨慕的。
可是,在魏榮冰對“大地”的記述中,常常透露著對大地的感傷。“大地”,無論是作為物質意義上的我們的生存環境,還是作為精神意義上的那個讓我們的靈魂能夠欣喜、安息的居所,在今天,其所呈現的景觀都是讓我們憂慮的。我們所生活的地球,人們以開發的名義在肆意破壞;我們曾經的故鄉,在普遍城鎮化的中國,在經濟效益最大化的時代,已面目全非;承載我們生命根源和作為生命自省機制的文化,也日漸被淺薄甚至惡俗的欲望化的消費文化所淹沒。己故詩人海子曾說“……由于喪失了土地,這些現代的漂泊無依的靈魂必須尋找一種代替品一一那就是欲望,膚淺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來代替和指稱,可見我們己喪失了多少東西”。魏榮冰的詩,似乎是在言說這樣的“大地”、大地的“喪失”及詩人對于這“喪失”的疼痛。
《路過一片麥田》
蟄居城市,熱衷于虛構麥田
在跌宕的章節之間
有著細膩的紋理和溫暖的圖景
麥浪起伏,農人滄桑
出沒其間的線索忸怩而清晰
彎曲的生活日漸脫軌,碰撞
鄉間俚語和村頭炊煙
營養過度,保持溫文爾雅
將鄉間攔截牛羊的柵欄
鍍上金屬光澤,加固門窗
此刻,站在一片麥田里
雜草混生,麥芒棘手
手握鐮刀的沖動,像狗尾巴草
在風中飄搖,失神片刻
若無其事地離開
農桑和家園,只適宜存活在虛構中
在這首關于“麥田”的詩中,寫的卻是麥田在詩人生命中的消逝。對于當下的詩人而言,麥田已經只存在于文學的虛構之中。“營養過度,保持溫文爾雅”的城市人,生活中柵欄圍成的籠子里,盡管那棚欄與“鄉間攔截牛羊的柵欄”似乎有點相似。此刻,當詩人“路過一片麥田”,他的心在悸動、在顫抖(“手握鐮刀的沖動,像狗尾巴草/在風中飄搖”),他在“失神”。“麥芒棘手”是一種痛,割過麥子的人也許知道真實的麥芒,麥芒割手,麥芒會讓人渾身發癢,飽滿的麥芒很美,但也讓人疼痛。這痛是這首詩的核心。詩人知道麥田在哪里,但他只能離開,還要裝得若無其事。
在魏榮冰的詩中,這種對于大地的悵望及感傷常常凝結為一種痛,在他的詩作的結尾,這種痛很常見,似乎成了詩作最凝重的部分。
《一扇沒關的門》
夜幕從天庭緩緩垂下
綿延的麥田褪去草戒指
夜色中敲響月亮
在遼闊的曠野。一扇門敞開著
久久沒有關上
父親搗碎草藥。處方
寫在發黃的年歷上
細碎的生活,敷上膈年的勞傷
母親引動手里的線頭
縫補歲月密布的裂縫
偶然回頭
身后風起路上霜降
一扇門敞開著,對面山坡的羊群
向青草低下頭來
村莊通向山外的羊腸小路
如同搓長的鞭繩,揮動之間
抽打著我的肝腸
隱隱作痛。在飄雪的下午
這門是大地之門,是故鄉之門,是往日的歲月之門,但是我們已經回不去了。當綿延的麥田、遼闊的曠野、山坡上的青草向我們敞開,我們已經只能觀望,不能回去。所以詩人說,那“村莊通向山外的羊腸小路/如同搓長的鞭繩,揮動之間/抽打著我的肝腸……”小路一鞭繩一抽打一痛,這里的聯想是很生動的,更生動的是開頭:“綿延的麥田褪去草戒指/夜色中敲響月亮”,麥田如何敲響月亮?這似乎是電影里快速播放的畫面,青草退卻,麥穗崛起,麥田綿延,夜色褪去,月亮顯現,整個想象很有畫面感、動感。而羊群“向青草低下頭來”,則有一種人對故鄉的敬虔之感和悵望故鄉的感傷意味。
四
《雪一直下著》
北風咬斷北回歸線
太陽失重墜落,雷電冬眠
雪落在窗外。密密疏疏
紛紛揚揚
借著玻璃反光,無法看清
天國,在遙遠的混沌里
秦嶺之南漢水之北
一座小山村仰起臉龐
雪從長空款款而來
積滿大地,將村莊封鎖
秋千蕩來蕩去,我看見雪花
飄灑在田埂、叢林、瓦棱和父親的
發梢。母親將雪花吮吸入口
似乎要說出潔白的心思
此刻,我被反鎖在一座城池
雪在城市上空迷失了方向
遲遲不肯降落
高聳的建筑群霓虹閃爍
“……小山村仰起臉龐”迎接“從長空款款而來”的雪,其實是“我”在想象中迎接那“秦嶺之南漢水之北”的雪,那是故鄉的雪。“雪花/飄灑在田埂、叢林、瓦棱和父親的/發梢”,也是“田埂、叢林、瓦棱和父親的/發梢”這些靜物在默默承受歲月。讓人想起穆旦(1918-1977)的名作《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的結尾:“……所有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只剩下了灰燼的遺留,/在我們沒有安慰的夢里,在他們走來又走去以后,/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鋤頭,牛軛,石磨,大車,/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母親……潔白的心思”是“雪花”的等義詞,我想傾聽,但卻被“反鎖在一座城池”,最后一段中的“雪”應當是“我的雪”,這“雪在城市上空迷失了方向……”在這首詩里,我們再次見到那種隱痛一一“被反鎖……”這是人的被囚禁的狀態。是現代人在城市的穴居生活中對故鄉的遠離、當下自我的迷失。
五
《歌謠:洪湖岸邊是家鄉》
云夢大澤隱入夢里,傷別的淚珠
掛在臉龐,洪湖便日漸消瘦。徒有
寬大衣袍,難掩纖弱腰身
2011年。江漢平原高燒不止
長江咳破了嗓門。漁民在湖邊
圍起圍巾,洪湖一夜之間突然喑啞
褐色的石塊。黏稠的泥漿。
死魚泛白。螃蟹尸體相與枕藉
洪湖正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
干枯的水草,在風中搖曳
是舟子遺失的旗語。空氣中
保留著最后的腥味
一首歌謠被反復演奏。沿著
旋律和路標,穿越這片水鄉澤國
漁帆點點。綠草萋萋。雁鴨麋集
在水草波光之間
邂逅青頭與八塔
“生命湖泊最佳保護實踐獎”。
世界生命湖泊大會,寫給
這個湖泊的評語,更像
一幅挽聯,下聯幽禁在湖中
如一只水怪,潛入湖底。等候
洪峰到來,將一首歌謠渡出湖面
自湖中棄舟登岸,眼前
展開凡高的油畫。這時,稻田里
一線金黃的陽光,如一根魚刺
將我釘在綠色的波浪之中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啊……”這家喻戶曉的遙曲,在過去如果說更多有特定年代革命敘事的意味的話,今天,人們聽到這歌聲,也許更多是暢想一個如歌中那樣美好的“家鄉”。但這“家鄉”,真實的境況如何?“‘生命湖泊最佳保護實踐獎’。/世界生命湖泊大會,寫給/這個湖泊的評語,更像/一幅挽聯”,這只是這幅挽留的上聯,下聯在何處?被“幽禁在湖中/如一只水怪……”“水怪”意象表達的是對現代化進程的惶惑與憂思,我們追求現代化的步伐,追求GDP的泡沫和“大國”的榮光,但與此同時我們卻將自己的家園弄得千瘡百孔,不斷地遭到自然的不滿與反擊,世間災難頻發。“稻田里/一線金黃的陽光,如一根魚刺/將我釘在綠色的波浪之中……”這個結尾想象是精妙的,意味也是令人震懾的。今日洪湖的景象如鯁在喉、刺痛全身;今日洪湖的景象讓我驚悚、如木佇立、被釘在這里,“刺”與“釘”所表明的都是一種痛,“我”被佇立于此,也許,惟一的原由——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我愛這土地》,1938年11月17日)。
六
在詩人的筆下,“土地”之“喪失”,不僅是故鄉、鄉村、自然的蛻變,是自我的無法回頭,而且,在廣泛的城市生活中,精神食糧意義上的“土地”之“喪失”是更可怕的圖景。在《新華書店》一詩中,詩人寫道:
從濱河路向西,穿過武漢路、東大街
再穿過五條巷子,十級臺階
是最后的行程。當我駐足于
豐乳肥臀之前,突然想起
熱淚盈眶的發黃歲月。青澀
制成的書簽,在一冊冊書籍中
風干,成為標本。饑餓具有噬心的力量
讓我攜帶干糧和骨骼
沿途擊敗影子的糾葛
“每本書都滿載著已逝去時光的含義”
然而,營養日漸不良
面龐紅潤,四肢無力
未到中年,患上骨骼疏松癥
就像書架上燙金的封面
營業員忙著擦拭厚厚的灰塵
思想在封面之外。偌大的書店
不知哪一本書中會設置
簡易的烹調程序
提防更多的人
在遍地糧食中餓死
“豐乳肥臀”是書名,似乎更是文化產品在這個世界的一種象征。書籍越來越漂亮,但人卻“營養日漸不良/面龐紅潤,四肢無力/未到中年,患上骨骼疏松癥”,這是“我”,還是時代的普遍狀況?“思想在封面之外”、“更多的人/在遍地糧食中餓死”似乎提醒我們,這是時代狀況。這首詩讓我想起另一個關于饑餓的文本一一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的小說《饑餓藝術家》。那個奇怪的藝術家,在籠子里挨餓40天,要表演什么?
饑餓表演近幾十年來明顯地被冷落了。早些時候,大家饒有興致地自發舉辦這類大型表演,收入也還不錯。可是今天,這些都己毫無可能。那時的情形同現在相比確實大相徑庭。當時,全城的人都在為饑餓表演忙忙碌碌,觀眾與日俱增,人人都渴望每天至少觀看一次饑餓藝術家的表演。臨近表演后期,不少人買了長期票,天天坐在小鐵籠子跟前,就是晚上,觀眾也絡繹不絕。為了看得不失效果,人們舉著火把。天氣晴朗的時候,大家就把籠子挪到露天,這樣做是為了孩子,他們對饑餓藝術家有著特殊的興趣。大人們看主要是圖個消遣、趕趕時髦,可孩子們卻截然不同,他們看到這位身穿黑色緊身服、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的饑餓藝術家時神情緊張,目瞪口呆,為了壯膽,他們互相把手拉得緊緊的。饑餓藝術家甚至連椅子都不屑一顧,只是一屁股坐在亂鋪在籠子里的干草上。他時而有禮貌地向大家點頭打個招呼,時而用力微笑著回答大家的問題。他還時不時把胳膊伸出柵欄,讓人摸摸瞧瞧,以感覺到他是多么干瘦。隨后又深深陷入沉思,任何人對他都變得不復存在,連籠子里那對他至關重要的鐘表(籠子里唯一的東西)發出的響聲也充耳不聞,只是那雙幾乎閉著的眼睛愣神地看著前方,偶爾呷一口小玻璃杯里的水潤一潤嘴唇。……
其實藝術家就是在表現饑餓本身,他想告訴我們的是:你也是饑餓者,饑餓這個時代的根本病患,可惜人們還一無所知或者麻木不仁。據說,卡夫卡在病逝一個月前在病榻上曾艱難地校對這個小說的清樣,讀完之后,他留下了淚水。作家不正是那位以生命在提醒“饑餓”病癥的藝術家嗎?也許在詩人的眼里,“新華書店”不是豐沛的土地,而是干涸的荒原。
七
我也看到,疼痛不僅是詩人對于自然、世界的一種感受,也是在返觀自身、對自我的當下人生的一種感受。《午夜》:“蝙蝠撲滅了夕陽/憂郁的火焰,燒焦翅膀/夜色涂黑的眼眸,在一束星光中/淪陷//當我聆聽一條跌宕的河流/攝氏零度的濤聲爬上皮膚/心中放下塵埃和交響曲/慢慢變得敞亮//午夜時分,一輪彎月割斷前世/今生/釘子,緊握在手中的山水/如流星越過河岸,向黎明奔跑//腳步逆流而上——/踩痛了誰的夢鄉”。這首詩的末尾,再次出現“釘子”和疼痛。“前世/今生”被“一輪彎月割斷”,心如被扎釘子一般疼痛。“釘子”在這里單獨作為一個意義單元耐人尋味。“我”“緊握在手中的山水/如流星越過河岸,向黎明奔跑……踩痛了誰的夢鄉”,“我”會路過誰的夢鄉?誰人會因為“我”疼痛?這里有現代人自我迷失、想尋求安慰卻難以獲得的悲劇感。
世界改變,“土地”喪失,“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來代替和指稱”……故鄉不再是故鄉,家園不再是家園,自我也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誰能給我安慰……魏榮冰的詩歌中呈現了一種現代人普遍的生存經驗。這種經驗也使他的那些“游記”詩超越了游記,毋寧說這些詩作是現代人的靈魂流浪記。他在大地上旅行,他在旅行中痛感失喪;他在人生中行走,他在行走中痛感自我的迷失和安慰的難覓。
八
在經驗層面上,魏榮冰的詩歌觸及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病癥——生命本源的喪失、與“土地”親緣關系的斷裂以及由之而來的人的迷失和痛苦。這個層面使他的詩歌在意蘊上有厚重、深刻的東西。而在語言的層面上,魏榮冰有更為人稱道的地方。他的想象、他詩歌中的意象和意境,有非常特別的氣質。
《麥子黃時》
在四月雷聲漸起的耳畔
秦嶺,加劇了它的傾角
聆聽漢水,波聲振羽而起,石頭
落下,顯露一座麥的國度
如你仰望的頭顱
嶺南峰巒疊影,大地堅韌
擎起簇簇麥穗
漢江拂動,一片翠綠的葉子
以一脈清香指認濤聲
北緯三十三度的陽光
音質純正,剛柔兼具的光芒
穿透每一顆麥粒。麥芒飽滿
明滅不定,像手中緊攥的偈語
在這首詩中,魏榮冰的詩歌想象顯得整體大氣、局部靈動。你看,隆隆四月的雷聲中,為聆聽漢水,“秦嶺,加劇了它的傾角”,秦嶺,何等巍峨磅礴的山脈,卻為了傾聽漢水的聲音加劇傾角,這似乎是英雄為了愛情而遷就美人。
第二段:如我們仰望的頭顱,“嶺南峰巒疊影,大地堅韌”;如同“嶺南峰巒疊影”,大地“擎起簇簇麥穗”。這是遠景,何等氣勢磅礴;而在近處,“漢江拂動,一片翠綠的葉子/以一脈清香指認濤聲”,何等秀麗靈動。
第三段結構相似:遠景——“北緯三十三度的陽光/音質純正,剛柔兼具的光芒”。陽光穿透麥芒,所以有了力度和音質,這想象甚是奇詭;近處:光芒“穿透每一顆麥粒。麥芒飽滿/明滅不定,像手中緊攥的偈語”,搖曳的麥芒,明滅不定,攪動光陰,意味深長。
九
魏榮冰的詩歌想象有文化、地理的視野,“文化”連接的古代中國的文化傳統,“地理”連接的是他行走的足跡,中國起伏的山巒和無盡的河流。他是那種有學識有抱負的文學寫作者。他可能還不深刻還不成熟,但早早顯出一種大家的氣象。
《春天,想起雪萊》
春天從河水中升起,完成
山崗和田野的命名
大地沉浸于分娩的幸福
世界在撥節聲中
像嬰兒一樣漸漸長高
想起英國詩人雪萊
在狂野的西風中眺望
寫下一篇符咒似的詩歌
讓預言向寓言上升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在第一次讀到這首詩剛看題目時,我還以為這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向雪萊的一次庸常的致敬。但讀完之后,很是震驚。這里的想象大氣而簡潔,意蘊豐富,氣節高昂。春天從河水中升起,完成了對山崗和田野的命名,言語之間,完成了多少時間和風景的描摹。大地的幸福,世界的成長,一切欣喜而生動。若非寫詩己久的人,若非心地高潔的讀書人,恐怕難以成就這樣的詩篇。
十
2013年夏,魏榮冰拿出他的新作一一組詩《河流敘事》,全篇由十首詩構成,無論在主題、結構和整體風格上,都顯出魏榮冰詩歌一直有的想象上的大氣和意象上的文化韻味。十首詩,從頭讀到尾,你似乎能感到這就是一條河流,它有著河流的恢弘氣勢和文化內涵;還有佇立河邊的詩人,那對歷史的悵望和對當下的嘆息。組詩《河流敘事》,是魏榮冰風詩歌寫作漸漸形成自己風格的一個標志。
《河流敘事》第一首:“一條河流有著鮮明的語言風格/有時低吟淺唱,有時嘶吼咆哮/這是大自然的變奏曲和多聲部/它賜予R·施特勞斯《堂吉訶德》/一個落魄騎士,頻頻揮動手中的長矛//蘭斯頓·休斯在剛果河畔筑起茅舍/提取一段潺潺水流,精心制作成為/寫給世界的宣言/幼發拉底河、密西西比河、尼羅河、黃河/喧響的濤聲,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上善若水。河流達成默契/蕩滌陸地的溝壑,流經繁華的城鎮/滋養草木浮萍、離離禾黍和干涸的心臟/流經的土地,生長無數寓言/一條河流,常常攜帶泥沙和廢棄的事物/如果你有辦法剖開它渾濁的胸膛/河水清澈的內心,多像人類流淌的淚水”。這河流令人感動的地方是它的“渾濁”,這“渾濁”是物質性的河流里的事物,也是河流本身給人的復雜情感,這情感包括著詩人對河流歷史的、當下和文化性的想象。這是“河流敘事”的豐富性,它不單純是敘述一條河流的歷史與當下,更是對“河流”與人類的分離的抒情、懷念與感傷,在一首詩中,詩人說,如今,“河流兀自東流”,而把我們留在“岸上”:
“仰起臉龐,一條河流正從秦嶺/掛下來。這情景,令我轉過身/那些古老的布匹,將歲月蒙蔽/我們尋根問祖,只剩下/半炷清香,一抔黃土//挾裹九曲回腸的往事/流經一片墳塋,金黃的稻田/裊娜的炊煙,像漫河之霧/覆蓋了水聲。在一座城市里/一條河流獲得尊嚴,披紅掛綠/接受眾人的注目、贊美和膜拜//一條河流,放低身段,以柔克剛/巖石的碎屑,土壤的顆粒/植物的枝葉,一截白森森的骨骼/像群親密的孩子,在水流中相認/落葉如發黃的日歷,順流而下//人類在一條河邊舉行儀典/蠡測河流的方向,聆聽河流的腹語/河流兀自東流,消失在地平線/只有人類,還停在岸上”(《河流兀自東流》)。我們在這里再次能讀到魏榮冰詩歌中常有的“喪失”之疼痛,在沒有河流的地方,我們常常感受到“大地”之“喪失”,而對于常常親近大江大河(長江、漢江)的魏榮冰,他說,作為精神家園意義上的“河流”,已經拋棄我們獨自東流去了。
河流清澈的已經只是它的內心,在另一首詩里,魏榮冰的“河流敘事”似乎就是河流的墓志銘:“一條河穿越城區,將城市腰斬為/左右兩岸/上游跌宕于峰巒密林/下游完成的驚險一跳/這座城市失去了記憶和預見能力//一段河流被城市收留,標本/在空曠的展廳內隆重展出/白晝有著變幻的面龐,黑夜傳出/低低的鼻息。沒有陰晴圓缺/燈火璀璨,河流一樣彎曲的建筑物/河水中眨動魔幻的眼睛//兩岸精致的白玉石欄桿/雕刻優美的詩辭歌賦,這是模仿的藝術/關于人間的修辭學/那些在水草間嬉水的水鳥飛起時/美麗的弧線,消失在仰望的眼眸里//一次次逗留河邊,我默默凝視/河水中拖著長長裙裾的碑刻/堅硬無聲。在廣場喧天的舞曲中/讀出一條河流的墓志銘/是多么的不合時宜”。(《在河邊》)那個在河邊的人,閱讀關于河流的風景,讀出的卻是河流的“墓志銘”。有些時候,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他沒有在廣場上那喧天的合唱中迷失,他用詩歌言說自己對歷史、時代和世界的經驗、感覺與想象;作為一個個體的人,他在詩歌寫作中對這個時代發出了獨立的聲音。
十一
“詩”是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在一切文類中,它的形式感是最突出的,它對語言、意象的要求是最嚴格的。詩歌言說“現實”經驗、思想、意義,但它并不直接滿足人的意義訴求,更不直接等同于“現實”,而是在具體的“語言”形態和特定的“形式”機制中間接呈現“經驗”的現實。當我們談論詩歌的發生,有三個因素是不可避免的,即現實經驗、語言符號和藝術形式。可以說,現代漢詩的本體狀態乃是一種現代經驗、現代漢語和詩歌形式三者互動的狀態,意義和韻味乃是在三者相互作用而生成的。最后我想說一點魏榮冰詩歌和語言相關的形式特征。
談到詩歌技藝,在想象方式上魏榮冰是相當現代的,但另一方面,魏榮冰和當下很多詩人相比,多了一種可貴的素質:他的文化視野和語言素養。文化視野指的是他的詩不僅是自我之詩,更是自我對大地(文化的表征)感受與憂思,他的眼睛里有故鄉、有中國、有世界,他似乎是個傳統的儒家士大夫,頗為憂家憂國;語言素養指的是魏榮冰的古典文學應當是不錯的,除了從古典文化傳統直接汲取語言資源。,他的詩歌句法更是值得注意的,像我們引用的第一首詩《路過一片麥田》:
蟄居城市,/熱衷于/虛構麥田
在/跌宕的章節/之間
有著/細膩的紋理/和/溫暖的圖景
麥浪起伏,/農人滄桑
出沒其間/的線索/忸怩而清晰
彎曲的生活/日漸脫軌,/碰撞
鄉間俚語/和/村頭炊煙
營養過度,/保持/溫文爾雅
將鄉間/攔截牛羊/的柵欄
鍍上/金屬光澤,/加固門窗
如果說詩歌中一句話我們可以將之分成幾個相對完整的意義單元,將這個意義單元稱為“頓”或“組”的話,他詩歌中的“頓”或“組”四個字(2-2)的成語與類成語的組成非常普遍;其次是五個字的(2-1-2)組成;其次是三個字(2-1)的組成,三字組與四字組一起,成為七字組,七字組也是近體詩最常見的說話方式。這種連接古典詩歌的說話方式,使他的詩歌在閱讀上是非常有韻味的一一因為它有使人期待的節奏,在視覺上也是相當美觀的一一節奏帶來建行建節的規律性。這些對于網絡時代那些對詩歌的形式感一無所知的所謂詩人來說,是值得學習的品質,要知道,聞一多等現代詩人認為,“節奏”是現代詩的靈魂。
十二
詩,而是因為它是“詩”,就必須有一定的形式特征。放棄了詩的形式特征,詩便和散文、小說區別甚微。這形式體現在字句的斟酌、詩行詩節的建設,體現在詩歌內在的情感、語調的節奏等因素上。對詩歌形式的自覺,不會妨礙詩意的表達,只會使詩意因藝術的克制和調整而顯得“美”、有余味。從詩歌本體來講,一定的形式和韻律,作為藝術作品的結構,它是“有意味的”,它將使作者控制情感與意義的運行速度,使詩的旋律呈現出有規則的變化,對于讀者來說,他可以有規律地不斷期待和尋覓意義與觸動的降臨。美國詩人詹姆斯·賴特(James Wright,1927-1980)認為,“講究形式更多是會解放想像力,而不是限制想像力。講究形式的人,通常在各方面重復自己的機會很少;而不講究形式的詩人,總是很容易重復自己,因為他的精力己大部分用于‘發明’每一首詩的形式。”另一位美國詩人弗洛斯特說,“寫自由詩就像打網球沒有掛網”。缺乏形式對想像力的約束,不僅想像力會進入放縱的狀態,好詩和壞詩之間的界限也變得模糊。聞一多那番“戴著鐐銬跳舞”的話也許在這些意義上理解更為合適。也有學者認為,對于詩歌而言,真正的“美”,“就是對形式的忍耐和忍耐中的反抗,你只有接受束縛并在束縛中反抗、沖破這種束縛,詩的力量才能有效地被傳達出來,而這種力量才是詩美的最高體現。”
我覺得魏榮冰的詩歌寫作在經驗、語言和形式的層面,均有值得稱道的地方。他讓我想到今天這個詩人層出不窮的詩壇,許多許多的所謂詩人,但許多人卻連基本的文化、語言修養都很缺乏。而魏榮冰不同,他是一個扎扎實實的讀書人,文化人,詩歌是他的一種性情,他可能有時寫得不那么“現代”,但卻是認真地在傳達一種經驗;在認真地經營一種想象方式、語言方式;由于他在一定的漢語文化傳統中,這使他的作品顯出一定的藝術性,詩歌寫得有形式感。我覺得魏榮冰有這樣的基礎,他一直走下去,一定有更令人滿意的作品不斷問世。
2013年7月20日初稿,
9月10日改畢于武漢大學弘博公寓
主持人語:
伊路詩歌的現代感印證了現代詩歌的求新求變建立在廣闊的視野和博大的包容性之上,回首現代詩歌發展的每一步都伴隨著某種接受外來文化沖擊的陣痛而完成。伊路突圍的姿態是決絕而徹底的,她的詩歌彰顯出自1980年代以來中國現代詩歌持續不斷的心靈沖擊力。
魏榮冰的詩歌給人以原初的生命力量,他的詩歌巢穴建筑在柏拉圖說的那個理想國里,他要用詩歌為路標,重返伊甸園。魏榮冰以夢為馬的精神狀態似乎在為現代詩歌的理想主義正名,現代詩歌在精神特質上要保持那種不斷向上、義無反顧的勢頭。
——蘭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