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娜·赫羅洛娃詩選

伊琳娜·赫羅洛娃（1956-2003）。俄羅斯女詩人。曾就讀于莫斯科高爾基文學院。作品發表于雜志《青春》、《又及》，文叢《特維爾花園》、《溫暖營地》，入選《20世紀俄羅斯詩選》（1999年，奧爾瑪一報刊出版社）。出版詩集《如果你可以，就請復活》（1996年，莫斯科，“PON”出版社）和《我活著》。

我要死在普斯科夫……

我要死在普斯科夫，

死在普斯科瓦河畔，

死在普拉斯科維亞的老婦身邊，

死在這個農民的老寡婦家中。

對于這些事情

她有著古老的經驗：

把澡堂子燒暖，

更換好內衣。

我穿著潔白的襯衫

躺在絨毛褥子上

我即將忘卻所有的恐懼，

忘記所有的陌生者和親人。

只有——那雙蒼老的手，

它們有著可靠的力量……

“姑娘，你這是因為寂寞

打算去死啊。——”

她嚴肅地補充道：

“要是這樣，——就死吧。

但愿能讓你開心點——

那里有什么？——地獄還是天堂。

哎，讓老婆子待在

孤獨的房子里多么無聊。

讓我自己死了多好，——

可誰給我送葬……”

我在二月……

我在二月。

擋住了緊張的世紀，

我聆聽著醫院的花園中

烏鴉的聒噪。

嚴厲慘白的寒冷

在我面前俯下身來，遼闊的原野嘶鳴，

死死地咬著我的肩頭

并且傾聽著：

我是否還在呼吸？

它確認，我已經發了瘋。

我的第三十個冬天就這樣走過。

我可能不會再看到春天，

但是，不顧那些傷人的言行與預報，

我說：

我要死在普斯科夫，

就像從前對自己預言過的。

但是首先——我應該到達那里。

我，可能，永遠也去不了

普斯科夫，也就是說，我看不到自己的死……

病房的窗子上——是一叢灌木的陰影……

病房的窗子上——是一叢灌木的陰影。

一位老婦人，懷著孩子般的憂傷，

沒有力氣用包扎的手

放到十字架的尖上，

不能貼到多處被割破的

胸前……她沒有哭泣：

“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上帝不愛惜啊——

就是說，是該準備走了。”

我三十歲。二月陷于雪中。

要是我一秒鐘不能舉起

自己衰老的手臂

我就會發瘋般地立刻崩潰。

從印滿血跡的床單上

揭去她痛苦不堪的肉體！

不要哭，上帝，不要哭……

哦，只求伸出你的手臂！

……那時上帝拋棄了我

……那時上帝拋棄了我。

靈魂在我的上空慌亂不安，

它撞擊著光滑的天花板，

隱藏到墻壁和窗子之間的

角落：它在醫院燈光昏暗的

桌子旁，聲音嘶啞，

一位頭發灰白的女人躺在那里

顯得蒼白、冷漠，習以為常。

那時，我突然發出粗野的哭號，

嘲弄著自己的病痛，

用沉重的頭顱撞擊著

灰沙發堅硬的圓形扶手，——

那女人調亮了燈火，

走近前，默默地微笑著……

我的靈魂沖她如野狼般地呲著牙齒，

重新回到了我的體內。

致友人們

我是如此渴望別看到你們，

當我無助地躺在病房里。

你們不能讓我難受。

但還是有些什么，有些什么讓我感到委屈。

如今，就算記住也是徒勞的。

但是如今一切我都已然明白：

疾病那堵無形的高墻。

恐懼那堵無形的高墻。

你們的眼神中包含的是

恐懼、病痛和光明的混合物，

正是因此，我原諒了你們，愛過你們，

也曾憎恨過你們。

手搖風琴逐出淚水，如泣如訴……

手搖風琴驅逐出淚水，如泣如訴，

在燦爛的夏日的林蔭道上……

我已經死了，死了，

你干什么還憐憫我……

這樣的風景只在南方獨有——

閃爍的光斑中的綠色……

我已經死了，死了，

難道你連這也不明白……

太陽，焚毀沸騰的綠色，

細細地碎裂在屋頂之上……

我已經死了，死了，

甚至我都聽不到你的聲音。

我安靜地活著。什么也不希望。

注視著萎靡的綠色。

我如此安靜……簡直不像是活的。

甚至就像根本不曾活過。

致繆斯

我要獻給你，不是因為家中方正的餐桌上

那一小塊甜蜜的糕點，

而是因為那根纖細的淺藍色發絲，

它拴牢我，不致在地球上墜落。

為了珍重自己的身體，

你那些荒謬粗魯的真理，

以及深夜瘋狂的話語

我不知道，究竟要獻給誰。

也好，寧靜的生活——不算什么大毛病，

不是患病的神志不清的話語……

你看，我已經牢牢地背熟了這一課

“我活著，我活著……”

我活過嗎？

我們都多么孤獨——不管是兩人，還是三人……

我們都多么孤獨，不管是兩人，還是三人，

即便是當我們說笑，唱著歌時，

即便是我們真摯地愛著對方，

我們都多么孤獨，多么溫情，

我們都多么永遠誰也不需要——

直到內心感到壓抑的恐懼。

如果當面看出了這一真相，

我們就只剩下唯一的出路——去死。

但制止死亡，我們力不從心

唯有遏止不朽與不幸的靈魂的全部傲慢，

因為——任何話語都是美好的，

要知道死亡——一無所求。

忙亂的火車站空蕩蕩的上空……

忙亂的火車站空蕩蕩的上空，

失眠的痛苦之上

仿佛漫長的故事，那些刺眼的聚光燈

一直廝殺到黎明。

一顆星星，它絕望而不可侵犯，

卻在聚光燈的上空失明……

那棵鼠李樹為何成熟，

那些火車為何向邊坡下馳騁？！

觸摸著聚光燈黃色的光線，

我驟然而痛苦地明白：

這束光是為了在黑暗的出口

迎候和送行。

像害怕人們的聚會……

像害怕人們的聚會，

我也害怕深夜險惡的孤獨，

你仿佛聽到遠方時間的劊子手

尖利的皮鞋的鐵掌聲，

他們的襯衣鮮紅的反光

仿佛籠罩到我深夜的窗口上……

沒人可以對著喊叫，多么可怕的恐懼，

我多么需要活生生的存在！

希望有人走來走去，呼吸，抽煙，

希望他像失眠的目光瀏覽一本書，

希望有人伴在身邊與我共同呼吸！——

卻和我什么也不會說起。

……這個女人。捂住嘴……

……這個女人，捂住嘴……

暫時沒有哭，但己準備好

迎接重病的虛弱，它像良心一般，

投放得過多，不斷地生長……

假如當她一切都毫無過錯時，

她不是如此平凡，但要平靜得多。

但這全都是——話語，話語，話語……

這個女人，用手掌捂住了嘴，

……壓制住絕望，

注視著，緊緊按住的手指縫隙間，

她的靈魂慢慢溜出來。

滑入虛無。孤零零的。沒有送行的人。

告別——像狼呲著牙齒……

告別——像狼呲著牙齒。

這樣永遠存在離別的時刻，

甚至如果將來全部忘卻。

只有你——不是找尋這樣的。

女人將會大發脾氣。

她會折磨神經和心靈。

所以她不會失去，

甚至她完全一無所有。

甚至她，會原諒你，

會自動地放開你，

她將每夜放聲痛哭，因為

已經沒有人需要她。

只不過你找尋的不是這樣的。

對于愛，你什么也不想獲得。

所以啊，在你圣潔的善良那里

像狼般呲著牙齒。

心已經疲憊痛苦不堪……

心已經疲憊得痛苦不堪。

甚至當初的激情一去不復返。

她為何前來懺悔？

她完全沒有什么過錯。

我憐憫她。她一一是我的姐妹。

她將成為我塵世的姐妹。

哦，她也有同樣的遭遇！

但與我的比起來，她的更為可怕。

然而為什么我如此憂傷，

為她的憂愁，痛苦至極：

要知道，在靈魂們偶然相遇的地方，

她沒認出我，便擦肩而過……

你知道，我甚至不想哭……

你知道，我甚至不想哭。

你知道，甚至記住都毫無益處。

我只是輕聲地說著那些

安靜而溫柔的事情……

就這樣在生病的幾個月里，

人們在忙碌的被褥旁奔走，

不等待不慌不忙的醫生，

他們不哭，那注定遭遇的離別。

但是，他們會把藥片和飲料掉到地上。

相對于清醒和痛苦，

他們更喜歡平靜的病痛的昏迷。

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徒勞無益……

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徒勞無益。

甚至說出一個名字都沒有力氣……

在無底深淵之上，我逗留了一會兒——

恐懼地趕緊后退著閃開。

沒有人，沒有人，沒人值得我珍愛，

沒有人留存在我的心靈深處，

因為唯一的仇敵——

是我的理智——它已經苦惱己極。

我不能戰勝這頭野獸，

因為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

永遠都不會相信，

即便是在最相互信任的時刻。

我們生活著，誰也不憐憫，

忘記自己的名字，

因為哈雷彗星

任何時間都會不可避免。

哪怕是偶爾也應該想一想……

哪怕是偶爾也應該想一想：

任何人都不想死。

死亡——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

啊，懷著怎樣的貪婪我想活下去！

即便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反正一樣。

我喝著教堂里甘甜的美酒，

站著做晨禱……光線灑遍窗口……

那內在的聲音對我低語著什么？

這光線注入圣母的眼睛里。

蜻蜒在我的上空飛來飛去。

透明的翅膀越發光亮。

上帝啊！我與她站在一起有什么含義……

人們在身邊輕輕祈禱……別急，

如果那些話語是從內心說出。

給每個人的呼吸——許多年！

我用這些詩歌贊美光明！

不忠誠的話語。不可靠的榮譽……

不忠誠的話語，不可靠的榮譽。

吉它在跑調，歌聲虛假。

可盡管如此，感謝上帝，我們還都活著，

還要感謝，我的國家。

謝謝，大腦還在運轉，

眼睛看著，手臂在擁抱……

只有卡什比羅夫斯基在說真話。

盡管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吉它在跑調，我們唱的不是這個：

完全不合節拍，

為我們這安逸的小小的亂巢，

為了你的瞎眼，我的國家，謝謝你。

感謝你那美麗的電影，

在那里丑陋者的靈魂難以超升

我們為上帝干杯，他從水上漂過

那水也都化作了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