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秀為蜚聲海內外的著名作家,人生經歷充滿傳奇性;她生于紐約,長于中國,“文革”期間被下放山西三年,流放新疆南部沙漠九年。她的父親是美國外交官,母親是中國人,1946年生于美國,兩歲時被母親送回中國,在中國經歷了考大學“不宜錄取”而到山西農村務農、后又轉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歲月,直到1978年,才歷盡艱辛回到美國。回美后,曾任教美國國務院外交學院,姜霍普金斯國際關系研究院,講授中國古典文學、現代中文等;她參與編寫的語言教材,至今仍是美國十所著名大學及加拿大、瑞典等國政府所使用的教科書。她是美國人,也是半個中國人,用華文寫作,迄今已出版了30多本著作。以下是她回憶插隊時最難忘的一段生活。
我和23位學生以及一位帶隊干部來到山西曲沃縣林城公社林城大隊,
我們到了林城,住進了一個挺寬敞的三合院,這地方本來是大隊的倉庫。北房是女生宿舍,西房是男生宿舍。行李被褥各自安頓在木板床上,箱子放在床頭,擱些飯碗之類的零碎東西,臉盆腳盆放在床下,這就是每個知青的那點屬于他們自己的天地了。東房是灶間和倉庫。開始的一些日子,大隊派了一位貧農為我們掌廚。沒多久,知青們輪流幫廚,就完全自力更生了。
棉麥之鄉,富裕是富裕,勞動卻是非常苦重的。兩季麥子一季棉花再加上玉米粟子各種雜糧,種與收早已不止是春秋兩季、農忙時節起五更睡半夜是尋常事。單是棉花種植一項就有無數活計半點不能馬虎。間苗整枝打葉殺蟲除雜草還算好,摘棉花和拔花柴這兩項最是要命。本來,知青們的工具都是放在倉庫里。很快地,大家都明白了工具利落能夠省不知多少力氣的真理,鐵鍬、鋤頭、鐮刀、花柴鉗子都各自放在自家床頭,好好看管,精心保養。我自己的鐵鍬鐮刀都磨得飛快,夜深人靜在月光下閃出刀光劍氣。
地里的活相當苦重,我的腰常常痛得好像是斷成了兩截。傍晚收工后,我帶著兩手血泡,坐在女社員家的炕頭兒上,由著裹著小腳的大娘用一根在燭火上燒過的針穿透,擠出血水,再從一個小瓶子里挖出些油膏涂抹在傷處,我便覺得好多了。年輕的女子們還教我用一條家織布裹住手掌。傷好之后,手掌上留下厚厚的繭子,我干起活兒來就更利落了。
1977年,我為了回到美國去,與北京市公安局外事科的工作人員有長時間的非常深入的對話。“你母親起了關鍵的誤導作用,她曾經向組織上反映,你需要認真的思想改造。”這位工作人員非常清晰地告訴了我這件13年前我完全不知情的往事。而且,1976年,我已經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脊椎裂,完全不適合重體力勞動。但是,那時候我已經在山西和新疆勞動了整整12年,老傷加新傷,注定了我將與劇烈的疼痛共度余生。
來林城之前我連扣子都沒有縫過,很快地,我學會了拆洗棉衣、縫縫補補,然后,我學會了做鞋。我請外婆將鞋底放在信紙背面畫下來。1983年我從美國到駐北京的美國大使館工作,回家看外婆,她老人家腳上居然還穿著我做的布鞋,很舊了,卻還很跟腳。外婆笑瞇瞇地說:“新鞋沒有舊鞋舒服。”那時候,我非常非常想念林城的女子們,滿心都是感激。
老實說,林城的人們待我是很厚道的,我的膚色、我的長相、我的復雜的背景都沒有成為農民與我之間的隔閡。也就不到一年吧,大隊梁書記看我毫無心機地無日無夜地苦干,再加上一口純正的北京腔,就讓我晚上在廣播站給社員們念新聞。1965年推廣漢語拼音,在農村展開掃盲運動,我兩天之內便熟練了這一套拼音法,不但在“掃盲學習班”教課,還主動“送字上門”。婦女們家務繁重,晚上沒法子出門念書,我就走進她們的家,坐在她們的炕頭兒上,手把手地教她們。婦女們對識字這件事的渴望讓我感動不已。
在這個親密的活動里,我又發現了農村女青年對毛衣的熱愛。女知青領口袖口露出的鵝黃、粉紫、天藍每每吸引著農家少女羨慕的目光,于是在送字上門的同時,我開始教她們織毛衣。沒有多久,挑著擔子走鄉串戶的貨郎們都知道毛衣針有了市場,曲沃縣和侯馬市供銷合作社的腈綸毛線也銷售—空。農家女青年開始走進女知青的宿舍,多半是為了學習新的針法。這是真正的城鄉交流,這種交流帶來的和樂融融完全超越了階級成分帶來的隔閡,階級斗爭的風雨完全消失在繽紛的色彩之中。我想,那—段時間,女知青們的心里都充溢著短暫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