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個文化不高,卻非常儒雅,說話輕聲細語,慢條斯理,對任何人都是客客氣氣的人。爺爺家一直住在健康路的—個四合院里,那房子還是太平天國時期留下的,現已被夷為平地,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幢高樓在那里拔起而起了。
爺爺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唯一的愛好就是洗澡。他幾乎每天都要到離家大約兩百米的一個名叫健康池的老澡堂子去泡個澡,我還記得在我的小時候,他帶我去那里洗澡時的情形。他總是背著手走在前面,穿著面料很考究的長衫,皮鞋锃亮,碰到熟人他都會微笑著點頭打招呼。進了澡堂以后,他的皮鞋有專人幫他擦,還不收錢。現在桑拿中心有人給擦皮鞋并不奇怪,但那時候澡堂子全是國營的,根本沒有這種服務,給他提供這些服務的人,都是他的老熟人。
爺爺第一次帶我去洗澡時,對我說:“你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也帶他來這兒洗過澡?!焙髞砦衣犝f在我爸上學那會兒,都是爺爺先去澡堂泡上個把鐘頭,然后從池子里出來,點上一壺茶和一兩樣小吃,美美地喝上幾口,才吩咐伙計去學校,將我爸直接接到澡堂來。
健康池估計得有一百年的歷史了,澡客和服務員都是跟爺爺歲數差不多的老朋友,他們從年輕時就認識,一輩子都生活在健康路。
健康池當年收費標準是:最高檔的中華廳,三毛五一位;次一等的人民廳,兩毛錢一位;最低檔的大眾廳,一毛二一位。
其實,無管是中華廳,還是人民廳、大眾廳的客人都是在一個池子里泡澡的,檔次的區別只體現在休息廳的環境上。中華廳的客人,洗完后有上面鋪有新換床單的沙發床給你躺著,床背后還有一個可將衣服掛在里面的柜子。人民廳的客人雖洗完后也有床可躺,但那床就不是沙發床了,而是木板床了,床單也不一定是剛換的,也沒有柜子可以掛衣服,脫下的衣服都是放在床底下的一個筐里。大眾廳的客人,洗完后就沒床可躺了,衣服都不知道該塞在哪兒,洗完后便要趕緊穿好衣服走人。
而當年最高檔的中華廳擱現在來看,也就是民工洗澡的地方,但當時絕對是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去。
爺爺絕對是健康池的VIP客戶,因為他每次帶我去的都是中華廳。后來我長大一點兒了,也不想再有大人陪著,就跟家里要錢,和我哥兩個人去洗澡,家大人也都是按中華廳的標準給的錢,兩個人七毛錢,一般家大人都會給我們一塊錢,這就包括了洗完后,我和我哥再各來一碗餛飩的錢。但我和我哥每次去洗的都是最便宜的一毛二的澡。我們這樣做,除了想省下點錢去干別的事情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那么大點兒的孩子去洗三毛五的澡,別人看到會覺得特別奇怪。
如今想來,當年老澡堂子的水都臟得沒法看,特別是到了晚上,就跟豆漿一個顏色。除非你一大早就去洗,水是剛換的。爺爺從來不晚上去洗那如豆漿一樣的水,他總是午覺睡醒之后,大約兩點來鐘的樣子去。那時的水還比較請,與其說他是去洗澡,不如說是去會老朋友。不僅是我爺爺,他的朋友也都在那個時間去,幾十年如一日。
那會兒我每次去健康池洗澡,都能碰到幾個一邊泡澡一邊唱京劇的老先生,他們每唱完一段,都會有人大聲叫好。我喜歡京劇,很大程度是受了他們的影響。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健康池漲價了,三毛五變成了五毛,很快又漲到了五塊,再后來我就記不清了。現如今健康池已不復存在,想來那些曾在池里唱京劇的老先生們也都過世了。
健康池是南京老澡堂的一個縮影,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我想,爺爺要是還在的話,看到它被拆掉,一定會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