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吉蓮娜家的當(dāng)晚,正欣賞客廳的盆栽呢,她忽然舉著一把剪刀朝我走來,說女孩子不該燙頭,滿頭的羊毛卷伺候不好,就是雞窩,看上去齷齪,建議我剪掉。其實她不說,我也想鏟除這團(tuán)雜草了,因為我燙頭,完全是宋相奎慫恿的,他說我額頭窄,臉過于瘦削,直發(fā)使我更顯瘦,燙個頭能彌補(bǔ)面部缺陷,更有女人味。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我便跟他去了一家美發(fā)店,受刑似地折騰了兩個小時,變成獅子狗模樣。本來我就不愛卷發(fā),現(xiàn)在宋相奎離開了我,剪掉它們,等于跟舊生活決裂,何樂不為!
吉蓮娜讓我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給我的脖子苫上一條銀灰的浴巾,開始剪發(fā)了。也就十來分鐘,頭發(fā)剪完了,吉蓮娜端詳了我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我推向洗手間的鏡子前。那是我嗎?男孩子一樣精短的頭,發(fā)頂微微蓬松,好像有暗波涌動,額角是參差的劉海,掩蓋了我的缺陷,小眼睛似乎變大了,鼻子也不顯塌了,我好像年輕了10歲,有一股說不出的俏皮!
“我怎么不那么丑了?” 我問。吉蓮娜說:“頭發(fā)是女人的魔法庫,擺弄好,能讓人變漂亮!”我激動萬分地大聲說:“謝謝奶奶!”吉蓮娜沉下臉,用濕潤的毛巾擦拭著剪刀,說:“就叫我吉蓮娜吧。”后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一個終生未嫁的人,永遠(yuǎn)懷著一顆少女的心,即便她是你祖母輩的人,也不能那么稱呼她。
我從未見過像吉蓮娜這樣養(yǎng)花的人,她把觀賞和實用完美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她所食蔬菜基本來源于此。露臺窗下的長條形木槽中,看似養(yǎng)著金盞菊,其實與花兒并生著的是地榆;客廳窗臺擺的3個大泥盆,乍一看,是火紅的繡球花,鵝黃的含笑和五彩繽紛的三色堇。但仔細(xì)看來,繡球花中有細(xì)香蔥,含笑中掩映著薄荷葉,而與三色堇爭色的還有朝天椒。書柜的吊蘭與韭菜為伍,臥室的馬蹄蓮下匍匐著油綠的碰碰香。
吉蓮娜每周去一次透籠街菜市場,買夠7天所食的東西。她一日兩餐,晚餐是牛奶、烤羊腸、煎雞蛋、蔬菜沙拉,早餐是牛肉湯或是魚湯,配上面包,她喜歡在沙拉和湯里撒上自種的香料。下午,吉蓮娜會到樓下咖啡店喝杯咖啡,之后到中央大街買兩個馬迭爾的小圓面包,她是不吃隔夜面包的。
我在報社做校對員,不上班時,愛睡個懶覺。常常一覺醒來,嗅覺蘇醒的一刻,聞到的是灶房飄來的香味。吉蓮娜見我起來,會問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吃點(diǎn)東西,我每次都撒謊說約了朋友,然后匆匆洗漱后,到外面的小店吃碗炸醬面或是餛飩。我吃東西的時候,總想著吉蓮娜的餐桌上,那鍍金的深口藍(lán)花瓷盤中盛著的濃湯,想著那銀光閃閃的勺子攪動湯時的情形,她活得實在太精致了。
吉蓮娜改換了我的發(fā)型后,又教我如何穿衣,她說并不是穿得鮮艷了人就顯得水靈了,純色和冷色調(diào)的衣服反能襯托出青春氣。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將一條用了多年的淺灰色羊毛披肩裁剪了,給我縫了一件簡單大方的斗篷式外套,我穿上后,單位的人都問這是哪個牌子的衣服,如此洋氣。
(待續(xù))
摘自《晚安玫瑰》
遲子建著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
定價: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