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容易相處難,這說的何止是戀人間,任何人相處久了都難免產生矛盾。這不,趙小娥就因為幾句不經大腦的抱怨惹惱了吉蓮娜,為了避免進一步摩擦,趙小娥每天在室外閑逛到晚上9點,等吉蓮娜睡覺了才回家。沒承想,這閑逛竟逛出了一段緣分。都是煙塵惹的禍剛入冬的哈爾濱最讓人厭煩,供暖一開始,大大小小的煙囪就呼呼往外噴煤煙,如果趕上氣壓低,煙塵擴散不開,城市就像戴著一頂剛青色的帽子,陰沉沉的,叫人不爽。這樣的日子吉蓮娜會犯氣管炎,一天到晚地咳嗽。我和吉蓮娜的一次沖突,就由她的咳嗽引起。有天她給花盆松土,突然又咳嗽起來,我便勸她,最好把香草類植物拔掉,我聽說養此類植物容易刺激人的神經中樞系統,誘發哮喘,對呼吸不利。吉蓮娜說:“家里沒有香草,神都嫌污穢?!蔽倚α耍骸斑@世上哪有神呀!”我說,那些貪官污吏過得衣食無憂,平平安安;沒能力的善良窮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處處受欺負。比如我都25歲了,參加工作3年了,沒房,沒疼我的人,買不起好衣服,不知高檔飯館什么滋味,也沒閑錢旅游,都沒出過??!可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就因為她父親是官員,一畢業就有好工作,結婚時房、車齊全。像我這種出身低下又沒有姿容的女人,就跟二戰時的猶太人一樣,正在被一股你看不見的惡勢力悄悄推到被清理的類別。所以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上帝,不相信有神!我一激動,說了最不該說的話。說完后,我向她一再道歉,詛咒自己該下地獄。吉蓮娜撇下花鏟,瞟了我一眼,輕輕說:“你心中沒神,怎么能相信有地獄呢?不知道真有地獄的人,也不會有自己的天堂。”她關了客廳的燈,摸著黑回到臥室。很快,那里傳來誦經聲。我和吉蓮娜的這次不快,引來了我的第三場戀愛。遇見小偷“美”救英雄吉蓮娜一連多日不理我,我下班后,在外面對付一口,便四處閑逛,捱到九點才回去,這通常是她上床的時刻了。有天晚上,我在松花江畔一家俄羅斯工藝品商店看見一個買煙斗的瘦高男人,他傾著身子在柜臺前挑選,全然沒注意身后的小偷像壁虎一樣貼過來。買煙斗的男人斜跨著一個高粱米色的滌綸布背包,未等他付賬,小賊已飛快用刀片劃開背包,竊取了錢包。他得手后,裝著若無其事往外走時,我大喝一聲“抓小偷”,一把揪住那小東西!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個子不高,很瘦,染著黃毛,沒戴圍巾,脖頸上紋著一只蜘蛛。買煙斗的男人意識到被偷,鷂鷹一樣撲過來,與我合力將其制服。小賊跪在我們面前求饒,說是他父親死了,爺爺瞎了,母親癱了,妹妹得了白血病,家里窮掉底了,沒錢看病和吃飯,他失了學,迫不得已這么干。商場的保安聞訊趕來,報了警。警察到后,小賊的唇角竟浮現出笑意。警察簡單詢問了事情經過后,將錢包還給瘦高男人,將賊帶走。小賊離開犯罪現場時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囂張野蠻地罵道:“等我出來干死你!”沒等我回答,被偷的男人回敬道,“那得看你那小玩意長沒長硬!” 我和瘦高男人一起走出商場?!拔医旋R德銘?!彼蛭疑斐鍪謥?,“太感謝你了!錢倒不多,三五百塊,可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在里面,我明天趕早班飛機去上海,沒了身份證,登不了機,可就耽誤大事了!”我說:“不客氣,要是你看到賊偷我的東西,也不會袖手旁觀的。”誰料這個叫齊德銘的男人卻說:“未必!”他的回答讓我不快,我告別他,興味索然地回返。齊德銘卻追上來,堅持要送我。我說:“不必了,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薄澳强刹恍?!”齊德銘認真地說,“我擔心那小賊,現在已經被放出來了。”“怎么會?”我說,“他偷了東西,也許是慣犯,他是有罪的!”齊德銘嘆了口氣,說:“你沒見他見著警察時,偷著樂了嗎?他肯定認識那個警察!”“他們敢把他放出來,我就敢把他再送進去!”我跺著腳發誓說。齊德銘笑起來,為了讓我相信他的判斷,他對我說,警察帶走賊時,應該連同我們一起叫去做筆錄,因為我們一個是受害者,一個是目擊者?,F在連正常程序都懶得走,草草收兵,只能說明他們之間有貓兒膩。我無語了。齊德銘接著說,這賊萬一有同伙,他被捉的時候,同伙可能就在現場。如果賊的同伙跟蹤我,伺機報復,那就麻煩了。所以,他必須送我回家。我說:“他們愛報復就報復吧,我也活夠了!只是別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的就好。”齊德銘嚇唬我說:“他們報復女人,不會要你的命,而是要你的色!”我害怕了,默許他送我回去。又到了搬家時刻送我的路上,齊德銘接了兩個電話。他接第一個電話時有點不耐煩,說:“領導,您都交待兩遍了,我又不是兒童,您放心好了,心里有譜兒,不會上當的,明天到了上海,一有結果我就給您電話!”他掛斷電話后嘟囔了一句:“看來男人也有更年期,真磨嘰?!彼拥诙€電話時很愉快,看來是好友打來的,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今晚運氣好,剛在俄羅斯工藝品商店,一個毛頭小賊將他錢包偷了,卻被一個女孩給當場奪回,一文未失!他開玩笑說:“都說是英雄救美,可我齊德銘命好,是‘美救英雄’啊”。齊德銘接電話的態度讓我聯想起剛與我分手的宋相奎。宋相奎是政府機關的公務員,每次領導來電話,哪怕是走在街上,他也要畢恭畢敬地立定,滿臉堆笑地接聽,“是,領導,您放心,一定照辦”是我常聽到的他回給領導的話。宋相奎對領導這般謙卑,可他見著比自己職位低的同事完全另一副嘴臉。他職級正科,有一次我們在兆麟公園看冰燈,碰到他們處的一個科員,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挺著腰,哼哼哈哈敷衍,高人一等的樣子。但齊德銘對待領導沒有低聲下氣,讓我對他陡升好感。他接完第二個電話,我說:“你一定不在機關工作,是吧?”“你怎么知道?”他在溫柔的燈影中,調皮地沖我伸了下舌頭,“我哪兒不懂規矩了?”我笑笑,沒說什么,他也不追問。路過馬迭爾冷飲廳時,齊德銘忽然停下來,說:“咱們一人來一支奶油冰棍兒怎么樣?” 為了不耽誤時間,他邊走邊吃。等他吃完,我也到了。他站在朦朧的路燈下,看了一眼我住的地方,吃驚地問:“你家住這兒?”我搖搖頭,告訴他是租住。他“哦”了一聲,囑咐我最近出門要小心,萬一被賊盯梢了,就給他打電話。他從上衣口袋掏出名片夾,摸出一張給我,看著我進了樓門。我進門的時候,九點才過。剛進臥室,還沒來得及換上睡衣,就聽見吉蓮娜從她房間出來了。她將門打開,關上,窸窸窣窣地重鎖一遍。她常常在我晚歸鎖好門后,再折騰一回。我想除了她認定我是個馬虎女孩,還因為她不放心外人。我打算搬離她家了。不是住在老房子里,做的就是美夢。 (待續)摘自《晚安玫瑰》遲子建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定價: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