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世聞名的阿根廷大作家作胡利奧·科塔薩爾寫完《跳房子》后,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飽和點實在太高了,唯一誠實的做法就是接受這些源源不斷來自街上、書本、會話、每天發生的災難中的信息,然后把它們轉變成段落、片斷、必要或非必要的章節。”
之所以寫下這段話,或者說把這段話最后一句作為標題,與我而言,實在太重要了。
好像是本世紀初,我的小長篇發于《十月》雜志后,寧夏作家石舒清在《文藝報》上撰文評論,題目就叫《秤砣一樣的小說》。當時看了心里非常得意,覺得用秤砣來形容我的小說,真好。什么叫秤砣,那就是結實呀,實在呀。可是很快覺得有問題了。問題出在哪里,我無法搞清,也沒人會對我說。我想石舒清作為一個小說高手,其實他內心是知道的,作為知根知底的朋友加兄弟,他只是為了從鼓勵我的角度而寫下這樣的評論文字,我應該感恩!
然而秤砣一樣的小說就是好小說嗎?
或者說好小說就一定是秤砣一樣的小說?
就在這時,我的好朋友《收獲》雜志老資格文學編輯王繼軍送給我一本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卡佛短篇小說集《你在圣·佛蘭西斯科干什么?》,當我看完這本薄薄的小說集,其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大了。小說原來是可以這樣寫的呀。在《收獲》編輯的眼里,卡佛的小說就是世上最好的小說之一。可是它的小說好在哪里,不說其他,就文本而言,卡佛的小說和我們中國的汪曾祺的小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他們的小說中呈現出的都是一幅和生活相類似的場景,會有一些無意義的時刻,而不是某種只剩下營養成分的濃縮品……
他們的小說是好小說,而這種小說完全不是“秤砣一樣的小說”,而這些正好印證了科塔薩爾的斷言:必要或非必要的章節。
一個人要改變一項不良習慣是要痛花功夫的。我曾經學過心理學。記得心理學上有一項屢試不爽的經驗。比如你起床后從不疊被子,如果從今天起你強迫自己天天疊被子,只要堅持30天,那么準確的結果告訴我們,30天后,你每天起床想不疊被子都難。
創作是什么?它不是疊被子,他比疊被子難多了,但是我以為有異曲同工之處。明白了這個道理后,我在創作中力求刪去“秤砣一樣的小說”,力求強迫自己往“必要或非必要的章節”靠去,而不是某種只剩下營養成分的濃縮品……
先說《迎賓》。這還真有這么一回事。少年時,由于我在學校還真的不是一個好小囡,所以老師不喜歡我,父母也對我另眼相看。那時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讓老師或者說父母鼓勵我。只要他們哪怕給我一點好臉色,那我也會高興萬分的。可是沒人給我。我就破罐子破摔。一次我們上海第一中學教音樂的姜老師見我調皮得有些出格,就對我說,過幾天學校迎賓隊要迎接西哈努克親王,你也一起去吧,做個紅旗手。老師這句話,讓我當即掉下了眼淚。迎接外賓,還是親王,那是多高級的榮耀啊。我當即回去告訴了父母。他們眼睛一亮,父親總算給我笑臉了,破天荒地摸了摸我的腦袋,說,阿四頭進步了。可是事實上那天中午我從家里穿上白襯衫、白球鞋、藍褲子像真的一樣,去了學校后,卻不見迎賓隊,學校門房間的小王阿姨見我一身山清水綠,說是準備迎接外賓后,她驚訝地對我說,迎賓隊已經去了虹橋機場。
至今我還記得徹底傻掉后的我,一怒之下,下午的課不上了,獨自去了人民廣場。那是個冬天,大雪滿天飛,我心里充滿著對老師的憎恨,可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按理說,我只要混到傍晚回家就可以了。沒有料到我的班主任王祖康是個非常負責的老師,他一見我沒上課,立即跑到我家里來詢問,我父母訝異極了,其結果在老師與父母心中,我不但是個調皮搗蛋的小囡,更是一個說謊的小囡。調皮搗蛋可以,說謊是父母親絕對不能容忍的。晚上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什么?父母沒有打我,卻拿出一個小板凳,讓我跪在滿天風雪的天井里,當然晚飯是沒得吃了。
如果說《迎賓》還有我生活中的影子,那么《找啊找》完全是個虛構的作品。這樣的虛構主要來自我對少年生活的憎恨,對“文革”的憎恨,以及少年時對四周成年人的憎恨。這樣的憎恨至今還深深地埋在我的心坎里。不管同意與否,我要說的就是當今這個社會,之所以各種爛事層出不窮,其根源就是在于“文革”所帶來的后遺癥。
但是小說不是憎恨,或者說小說是在憎恨基礎上給出冷靜的思索。而這種思索結果就是這兩年寫了十來個少年生活的同質中、短篇小說。而這樣做,是一直深記王安憶說過的話:王季明小說中那些無從命名的存在,被固定在文字之下,倘若能有十倍、一百倍的寫作,這種固定便增了體量,從無名到有名。還是那句話,量變到質變,事情許會是另一番面目。
然而小說寫成了,早先那種“秤砣一樣的小說”,或者說“某種只剩下營養成分的濃縮品”文本是否得到改觀,這不是由我說的。但至少有一點,我在寫作中已經強迫自己“每天疊被子了”,強迫自己往“必要或非必要的章節”處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