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碼
現在,言蛇手里多了一只籌碼。
言蛇在兩天前用買彩票中獎的錢買了一輛小型面包車。這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如今就是他的另一個籌碼。他的第一只籌碼是他擅長吹笛子。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在那片城鄉結合部的街區,會吹笛子是很受那里的女孩兒青睞的。那個時候,言蛇的臥室窗前常有女孩駐足觀望。女孩們向街坊鄰居打聽言蛇的個人情況,她們想結識言蛇,言蛇偏偏膽小羞澀,還未與人開口說話,自己的臉就紅到脖子根了。姑娘們心里喜歡言蛇,有空沒空都跑到言蛇屋外聽他吹笛子。當然,已經交代過了,這是五六年前的事兒了。五六年了,這座城市脫胎換骨地變了樣。一年未歸的人回到這里,恍然一驚,以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些都是旅游開發帶來的。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只為看看這里的天空,曬曬這里的太陽。繁華和喧鬧緊跟而至,虛偽和冷漠紛至沓來。以前的那些寧靜單純的歲月一去不復返。而言蛇,已經三十歲了。
三十歲,而立之年,這是結婚成家的年齡,言蛇依然孤身一人。言蛇對女人的渴望與日俱增,可是這已不是吹笛子的年代了,社會已進入數字化,網絡、電子和機器主宰著整個社會。一支笛子,人們說,那不過是一根被蟲蛀過的竹子,誰會對它另眼相看。
言蛇的那支竹笛掛在床頭的墻壁上,蜘蛛從孔眼爬進爬出。
言蛇一貧如洗。沒有女人看得上他。
老天開眼,言蛇第一次買彩票就中了獎。獎金不算少,夠為爹媽和自己添一身新衣外,還能買一臺面包車。買車這事言蛇想了好幾年,他兒時的幾個伙伴都是靠跑面包車在城里站穩腳跟的。言蛇想效仿他們,可就是攢不起錢來。他是城里一個著名景點的講解員,所得工資只夠顧自己的一張嘴。
現在不同了,言蛇終于有了一臺自己的面包車。在這座膨脹臃腫的旅游小城,有一輛面包車,就意味著離擁有一切不遠了。只要你把車跑起來,你的口袋就會漸漸地鼓起來,你的臉開始有光澤,你的腰板也越挺越直了,你會抽好煙,把自己穿戴得有模有樣。至少旁人是這樣認為的,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兒,她們長在這座城市或是近郊的農村,她們這些年一直在城里晃蕩,渴望找到一個結實舒服的靠山。言蛇現在開著他的那輛嶄新的面包車在景點運送游客,他的日子就這樣過上來了,一天比一天好。這一點,那片街區的女孩兒都看在眼里。
可才不到半年,言蛇又有了新的苦惱,這苦惱簡直比以往更甚。原來,就在這段時間,主動要與言蛇交往的女孩兒一個接一個。言蛇以前是不挑剔的,他沒什么特別的要求,只要女孩與自己相處得來,對他的父母也有孝心,這就妥了。可是現在,這些女孩兒簡直不容他細細琢磨,每一個都使出渾身解數,表現出溫柔、善良、驚艷、可愛、勤快、知書達理以及性感妖媚等等不同類型,著實叫言蛇應接不暇,招呼不過來。
母親知道這些事了,對言蛇說:“你總得定下一個,也好讓別的姑娘死心,不能白白耽誤人家。”言蛇下定了決心,他要盡快確定一個,不把這事往后長拖,拖久了對誰都不好。他開始靜下心來,不動聲色,仔仔細細地揣摩,他用排除法,這也是母親告訴他的,他向來都是那種拿不定主意的人。
就在這節骨眼上,言蛇的煙癮越來越大,一天不抽上三包紅河,他簡直就睡不著覺。寂靜的夜晚,只聽見野蟲在墻角歌唱。言蛇孤獨地靠坐在冰冷的床頭,一根接一根地燒煙葉。他用右手食指猛地彈出煙蒂,煙蒂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憂傷的光弧線。煙蒂落在地上,火花濺出,最后一點光亮在黑暗中消失殆盡。
煙頭
那根藍色煙頭是在火災發生后的次日傍晚被調查人員發現的。雅魯雪山的森林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大火把夜晚的天空燒得滾燙,紅彤彤的,像秋日朝霞,似乎太陽就要從那里冉冉升起。雪山腳下的村莊不出意外再次遭殃,最近十年,村民們每年都要經歷一次森林火災,他們不得不趕著牲畜逃離村莊,在二十里之外的雅閣村借住幾日。救災人員能做的就是盡量控制火勢,阻止大火擴展蔓延。被大火侵蝕的土地,只能任其燒毀。草木盡焚,動物逃遁,土壤和石頭開裂,像干渴的嘴巴。
當天晌午,下了一陣小雨。次日清晨,滂沱大雨突然降臨。
火勢的控制得益于這場悄然而至的暴雨。可見的明火在午后基本上消失了,濃煙繚繞,彌漫在山間、樹叢和村莊,久久無法散去。
所有的人都目睹了這場森林大火。人們聚集在一起。行人駐足觀望。就像在看一場盛大的驚奇不斷的搖滾音樂會,那些顏色多彩的火苗手舞足蹈,瘋狂地扭動腰肢,呼喊著,吼叫著,似乎要把身體里積蓄的能量全部釋放出來,才足以表達一種情感。
火的情感就是毀滅。毀滅的快樂。它不可遏止地向前推進,侵吞一切觸碰到的東西,抹掉所有存在的痕跡,只留下它那黑漆漆的足跡。人們看見濃煙從地面浮起來,向天空向四周蔓延開去,就連那些漆黑的足跡也被它遮沒。每一縷煙都在尋找一個出口,它可以逃遁,或者停留的切口,它們的姿勢是輕盈靈動的,沒有火的重量,火代表的是一種力量,它同時也終止于另外一種力量;而煙不是,它先是吞噬掉一切,再把自己毀滅。人們看見濃煙伸出一只只手,企圖抓住一種飄蕩在空氣里的虛無。人們本來是看不見虛無的,是煙讓虛無露出了形體,在溫度急劇下降的山間,虛無在那片裸露的土地上空漂浮滑翔,最后鉆入黑暗之中。
是日夜晚,人們從當地電視新聞中得知,雅魯雪山的森林大火是人為引發的。這是官方經過調查取證后給出的答案。很明顯,有人在森林深處抽煙,隨手扔掉還在燃燒的煙屁股,這支煙屁股引發了這場森林大火。這個膽大妄為的吸煙者十有八九是外省人。從煙屁股的顏色和模糊不清的戳印可以得出這一點,因為本地商店不銷售這種香煙,當然也不能排除本地人從外省買來這種香煙。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這場森林大火始于這支來歷不明的藍色煙頭,而對煙頭名稱的確認讓破案找到了方向。
必須有人站出來為這場火災承擔責任。上級有關部門下達了指示。
每個機構部門都有上級,有上級就有來自上級的壓力,一級壓一級,最低一級必須盡快找出肇事者。所有的階梯部門都在尋找交代。這種交代人人關注,但每個人只要接到手就會立即往上拋,拋得越快越好,拋出去,也就事不關己,心安理得了。
那些有憂患之心的民眾聯名上書,向有關部門表達了他們的憂思之情。他們認為來自雪山森林的所有人為災難,都與小城過度的旅游資源開發有關。小城的經濟建設與環境資源保護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這些年,小城的經濟發展速度很快,而旅游資源的損耗和滅亡的速度也很快,它們幾乎是同步的。他們在信中一再提醒有關部門,如果當權者不能在經濟發展與旅游開發二者之間找到平衡點,那么若干年后(這個時間不會太長)小城的經濟將迅疾衰敗,因為我們旅游資源已經消耗盡了,我們的小城將變成一座普通的城鎮,與其他人口集散之地的小城不無二致。
逃離家園的人們陸續回到村莊,收拾火災留下的殘敗與混亂。那些牽在手里、抱在懷里的禽畜顯得騷動不安,仿佛跟隨主人來到一個陌生之地。等待它們適應這里的空氣和水土,它們會發現,原來它們只是回到了家園。
守護神
如果雅魯雪山上的眾多神靈依然活躍在雪山森林里,如果這些神靈依然受人崇拜景仰,那么,雪山森林的境況應該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這里的環保人士也能松一口氣,他們的工作開展也會更順利一些。可惜事與愿違。雪山峰巔上居住的神靈已經逃遁了。眼下的社會人心和雪山資源的急劇破壞讓神靈們十分為難,由此而生的失望感日漸增加,神靈們只得放棄雅魯雪山。
環保人士對此無法逃避。他們的使命感能支配他們勇往直前。
環保社團臨時挑選了三名行動代表。他們年紀較大,善于偽裝。行動日期的確定花費了不少時間,因為涉及到行動日的天氣和具體的風向。三名代表打扮成獵人準時進入雪山森林。
他們的目標是高山鐵索道。眾所周知,高山索道的修建就是雪山森林的災難的源頭。那些無知的游客就是通過這條罪惡的索道達到破壞雪山森林環境和褻瀆雪山神靈的。罪惡的終止自然起于罪惡的開端。他們追本溯源,把目光定格在高山索道上。
他們隨身攜帶了工具。
他們在進入山林不久就接到了社團領導組的電話,電話里督促他們立即中止行動,并告知計劃有變。等到三人返回社團,他們又重新開了一個會。會上社團領導者做了具體闡釋,之所以中止行動計劃,是因為這個行動有帶來人員傷亡的危險。破壞不是他們的目的,何況游客也是無辜的。他們決定改變行動策略,轉為以阻止和疏導為主要方向,并以此做出多種嘗試。
高山索道的工作人員,具體就是那些專業的操作工,社團決定在這些人身上下功夫。首先是用保護資源與環境的理念進行勸說。不過,這招很快就被發現行不通,這些操作工在資源的開發利用上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他們還用那些理論駁斥社團,把會談氣氛搞得有些緊張。第二套方案是以退為進,把環保人士的擔憂和想法告訴給這些索道操作工,然后詢問他們有何良策。結果,這套方案所獲甚少,正所謂各司其主,利益至上。第三套方案屬無奈之舉,就是收買賄賂這些索道操作工,讓他們控制好局面,向管理者謊報索道出現問題需要維修。因為有一點至關重要,高山索道的每一次維修,哪怕是局部維修,所需時間一般是一年左右,全面維修歷時更長。這便是突破口。只要索道處在維修狀態中,纜車無法正常運行,這就能短時間阻止游客持續不斷地涌進雪山森林,只要時間再拉長一點,那么一年又一年的、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勢必會對雪山森林失去興致,這是一種冷化過程,只要謊言不被拆穿,只要時間夠長,眼下的游客進山浪潮,就能被疏散甚至是遏止。從另一方面說,在這冷化過程中,雪山森林物種可以得到一段時間的喘息以及再生繁茂的時機。
第三套方案實施得格外順利。索道操作工很快便放棄了他們的那套理論,他們只是像生活中很多時候那樣撒了一個謊,一個無傷大雅的謊,他們得到了更多的回報。這套方案在深入進行的過程中,會出現一些新的狀況,比如維修工也要賄賂,索道駐外工作人員要賄賂,還要演一場場像模像樣的戲。所幸的是,這些問題不難解決。
環保社團的錢來自哪里?這里還有一個背景要交代清楚。所謂的環保社團,其實就是一群本地本土的商人聯合組建的。也就是說,他們賺游客的錢,再用這些錢來維護他們生活的自然環境。
墜落
身旁的男人默不做聲,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女人有些害怕,她有點后悔坐上男人的面包車。她不應該賭氣,也不應該盡顧著自己的顏面,她應該盡量做到心平氣和。如果這樣,或許昨晚的交談不會以決裂告終。這是女人要反思自己的地方。當然,女人也明白,她基本上沒有什么過錯,她勤儉持家,把老人和小孩照顧得很好,對身旁的男人她的丈夫,她也照料得分外妥帖。她不知道她究竟錯在哪里,況且他們結婚才不到三年,她想不出理由,她似乎也沒發現什么征兆,她的丈夫為何要背叛她?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問自己,我究竟犯了什么錯?
女人最后把一切不幸歸結到自己的命上。怪只怪自己天生命苦。她在心里說。
她來自大山深處,家中異常貧困。十五歲那年,她把讀書的權利留給了弟弟。她只身一人來到城市。這座城市用不見底的冷漠和擠不盡的酸苦迎接她。她干了很多份工作,拿到為數不多的報酬。她手腳麻利,干活勤快,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為了她的弟弟,她什么都不顧了。就這樣,她做小工一直做到二十二歲,她疼愛的弟弟不負所望考上省城一所大學。二十三歲那年,她接手一家小餐館,自己當老板。三年后,弟弟大學畢業。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就像一個人在翻山越嶺之后,終于有機會坐下來喘息片刻。這時,小城掀起大拆遷運動,她的小餐館位于老城區邊緣,首當其沖,被拆遷組織第一個拿下。她失業了。一個月后,她有了新的工作,在街道邊擺攤做小吃,有雞豆涼粉、餌塊、米粉粑粑、酥油茶等,解決自己的溫飽沒有問題。這一年的冬季,她相了兩次親,都是經過熟人介紹的,她見了兩個男人,她要從中挑一個。這是她進城以來,第一次為自己著想,為自己的愛情著想。她終于注意到自己是一個姑娘,一個年輕的姑娘,她應該有一份愛情,找一個依靠,有一個溫暖的家。
她最終選擇把自己的幸福托付給現在的這個男人。男人告訴她他開著一輛銀色的面包車。他們在一個月后結為連理。
可是男人在結婚不到三年就背叛了家庭。據知情人說,男人在跑車的時候與電信公司的年輕女員工勾搭上了。
紙包不住火。女人是最后一個知道真相的人。因為男人在一天下午與她攤牌了。男人說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好上了。
女人說:你怎么能這樣?我犯了什么錯?
男人說:你沒有錯。犯錯的是我。
女人說:你想怎樣?
女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男人說:離婚。
女人說:她是誰?
女人用手指擦了一下臉頰的淚水。
男人說:她是誰不重要。
女人說:在你心里什么重要?
男人說:感情。
女人不說話了,只拿淚眼緊緊地盯著男人的眼睛。
男人說:你不要這樣,我們好聚好散。
女人輕輕地搖了搖頭。
女人說:我們的女兒才六個月……
男人打斷了女人的話,他說:我們共同撫養。
女人說:看來你早就計劃好了。
女人當然不同意離婚。她現在的安定生活來之不易,她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女兒是她的希望,就像當初弟弟是她的希望一樣。至于丈夫的不忠不義,她不得不選擇原諒。她生性純良,意志堅定,她想她能感化這個走進岔路的男人。
而事實是,男人鐵石心腸,就是執迷不悟,不肯回頭。男人長時間夜不歸宿,對家中境況不聞不問。所有的一切都由女人獨自承擔。
個中苦痛只有女人自己知道。
就這樣大概僵持了半年,女人灰心了,她打電話給男人,告訴男人她同意離婚。
男人當晚回到家中,準備與女人詳談婚后事宜。女人神情恍惚,只看見男人的嘴巴在不停地跳動,她不知道男人說了什么,她看著男人的眼睛,時不時點一下頭。男人看出端倪,站起身來,起腳踢翻一把木靠椅。女人如夢初醒,她的怒火隨著碰擊聲升騰起來。
他們那晚吵得很兇,互相數落對方的不是,徹底地否定了他們的感情,各自許下惡毒的詛咒。
次日,女人滿臉淚痕,坐上了男人的面包車。男人發動車,以最快的車速向戶籍所在地狂奔而去。可在公路的一個分岔口,男人把車開向另一個方向。女人覺察到異常,但她沒有往下想。在一段下坡路上,她遠遠地看見了蜿蜒曲折的金沙江,像一條飄動的白色絲帶,在崇山峻嶺間隨風舞動。面包車一溜煙地奔向金沙江,女人回頭遙望故鄉,看見雅魯雪山腳下濃煙四起,那里的天空格外明亮。
男人的銀色面包車發瘋似地撞斷護欄,沖進了金沙江。
遠行
金沙江是小城通向外界的一條紐帶。小城里的人都是通過這條紐帶走出去的。這似乎成了一種象征。金沙江是一條泛著白光的柔軟的小路。遠行的游子只要走向這條小路,就會被故鄉遺忘,迷失在煩亂的外面世界中。因為這條小路是沒有盡頭的,也不能回頭。它高高在上,很容易被飄動的云彩遮沒。
皆是虛妄
金沙江畔有一座寺廟叫金安寺。這年冬天,我在金安寺的藏經閣遇到一個行腳僧。行腳僧告訴我他來自另一個寺廟。他手里拿著一本《圓覺經》。行腳僧問我:你在讀什么佛書?
我說:《金剛經》。
行腳僧說:你皈依沒有?
我說:還沒有。
行腳僧說:這部經你讀了幾遍?
我說:讀了兩年。
行腳僧說:感覺怎么樣?
我說:有些地方不太懂。
行腳僧說:唉!《金剛經》我讀了六年,不行啊,尤其那里面的咒,可真是念不得。我上個禮拜患咳嗽,非常嚴重,整個身子骨都快咳散架了。我拿起《金剛經》讀了幾遍咒語,咳嗽片刻就止住了,真是厲害吶,立竿見影,說止就止住了,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又開始咳嗽,這一陣比以前還要嚴重,頭昏眼花,四肢無力,最后請了五個同門法師做法,這才把咳嗽治好。
我點了點頭。
行腳僧看了看我,說:我勸你不要讀。這里面邪乎得很,這部經里面的咒可能是不法壞人自己印上去的,一般人根本分不清,你每讀一次,你身體的毒素就會積累一層,就像空氣似的,你是從外面吸進去的,等到了一定的程度,你的身體就會大爆炸,就像定時炸彈一樣,你說誰受得了?
我說:如果分辨不清,那我只讀經不讀咒,這樣就沒事了。
行腳僧說:你自己琢磨一下,我是有經驗的,我就告訴你,免得你受毒害。他們(同門弟子)都說讀這部經要小心,你自己得學會辨認。
我說:大師說的有道理。
行腳僧說:他們還舉了幾個例子,都是出了禍事了,還是當心為好。
我說:大師,給我推薦幾部經書吧?
行腳僧說:我現在在讀《圓覺經》,這是我的主課,我還在讀《觀音菩薩本愿經》、《華嚴經》這樣幾本。“求財的經書”不可信,我讀了幾年的這樣的經書,你看看我,還是一貧如洗,哪里發什么財?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行腳僧也笑了,他接著說:我得了癌癥,做手術花了三四萬,現在還欠不少外債。你說怎么辦,難吶。
我們沒有繼續聊下去。我低頭查找經書,行腳僧悄然走向旁邊的書架。這名年老的行腳僧慈眉善目,笑容安詳。大師也是一片善心,這我是知道的。雖年老至此,依然不知疲倦地學習、修行,很是令人敬仰。
我在《金剛經》第五品《如理實見分》讀到這樣幾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苦難的開始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朋友的生日酒宴上。她三十多歲,身材嬌小,長相甜美,是男人們經常說到的那種充滿誘惑力的美麗少婦。她擅于言談,每一句話都讓人覺得不容置疑,可見她表現出的態度是何其的誠懇,又是何其的無私。她輕柔地垂下眼簾,露出一副憂愁倦怠的樣子,這讓在座的男人神情緊張,她說她眼下境況堪虞,簡直快要流落街頭了,她的丈夫一個月前鋃鐺入獄,留下一屁股債由她來償還,她甚至把娘家置辦的嫁妝都拿去典當了。話說到這份上了,男人們紛紛慷慨解囊,眼前的仿佛就要凋謝要破碎的美少婦,讓他們心疼得要命。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我的宿舍。她是突然闖進來的,我有些吃驚,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笑了,坐到我的單人床上。她說:“是我們的朋友告訴我你的地址的。”我眨了眨眼睛,她說:“他還說你這個人老實,心眼好。”我邊笑邊搖頭,“他的話大多數都不靠譜。”
她說:“這次他夸獎你靠譜么?”
我說:“鮮見的靠譜了一回。”
她說:“你果真老實?心眼還好?”
我說:“你說呢?”
我放下手里的毛巾,為她倒了一杯水。
她接過水杯,笑著說:“我看不見得,自從我進你的宿舍,你的眼睛就沒從這里移開過。”她挺了挺自己的胸脯。
我說:“好看嘛,就多看了兩眼。”
她說:“還說你老實,我看你膽子不小呢。”
說著,她麻利地解開了胸前的襯衣紐扣,露出綴滿梅花的肉色胸衣,我忍不住吞了兩口口水,懷里像揣了一只調皮的兔子。只見她把右手指插進胸衣,從里面夾出兩小包梅紅色的小丸子出來。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胸衣,瞅了我兩眼,說:“讓你小子占了便宜。”
她往手心里倒了幾粒小丸子,用一張衛生紙包裹住,數了數小塑料袋里余下的小丸子,接著把它重新塞進胸衣里。
我問:“這是什么?你怎么塞進衣服里。”
她說:“只準看,不準問。”
我說:“別做壞事兒。”
她說:“不準說話。”
她安靜地喝完杯里的水,問我:“這里有吃的么?”
我說:“有餅干。”
她說:“拿出來,我快餓死了。”
她不一會兒就把我的那盒用來作夜宵的餅干消滅掉了。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來,為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就站在我面前,她真是個美人胚子,皮膚白皙,臉蛋秀美,脖頸細嫩如玉。玉,對,就是這個詞,她就是一塊閃著幽光的溫潤的玉。如果你硬要雞蛋里挑骨頭,那點兒瑕疵就是她眼角處的細細的血絲。
她微微頷首,睜大水一般柔靜的眼睛看著我,說:“你不要總是盯著我看,你應該知道,像我這樣吸毒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你小心你貞潔不保。”
“你說的這么嚇人,你只是一個女人。”我說。
“女人也有瘋狂的時候。”她笑著說。
我們又交往了一年,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因過往甚密,她似乎又比較信任我,很多聽起來似乎不可言傳的事情都講給我聽。我自認為是比較了解她的,至少比那些接濟過她的男人們要多一點。因此,我有理由更為客觀地回顧她這些年的生活。
她現在凋謝了,就像一朵花那樣,蔫癟了。
罪魁禍首自然是毒品,是那些散發著清香的小丸子。我正好目睹了她整個凋謝蔫巴的過程,她的身體,她的精神。自從她把那些小塑料袋塞進自己的胸衣起,她的苦難就開始了。
寒夜,女孩挺著大肚子在街上晃蕩,像一只在冰河上散步的鴨子。
我的沿街開的書店還沒有打烊。女孩縮著脖子顫巍巍地走進店來,她說:“老板,給杯熱水我喝吧。”我慌忙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小心翼翼地遞給她。她接過熱水捧在手心,以此來溫暖身體。她嘴唇厚大、烏暗,牙齒不停地打顫,耳朵凍得通紅。她有一雙純凈清澈的眼睛,閃爍著少女的天真無邪。身上那件藍色寬松的長外套,遮不住隨時都有可能生產的大肚子。
“你家在哪里?”我問。
“就在那兒。”她說著,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條巷子。
“這么晚了,你怎么一個人在街上?”
“家里大門關了,我進不去。”
“家人不給你開門?你看起來快要生了。”
“不是,我男朋友不在家。他們正在加夜班。”
“哦,你可以找他拿鑰匙啊。”
“他們在忙呢,我不好意思總去打擾他們。”
“那怕什么,你總不能因為不好意思就讓自個兒在外面受凍。”
“不要緊。”
“那坐一會兒吧,我給你搬把椅子。”
女孩并不局促,很隨和的樣子。說話慢慢吞吞的,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對凸起的肚子缺乏應有的關注和特別的在意,似乎是習慣已久了,或者是從來就沒有在意過。
“預產期是哪一天?”
“不知道。”她笑了笑,看了我一眼。
“沒去醫院檢查過?”
“沒有。”她笑了幾聲,看了我兩眼。
“你男朋友多大了?”
“十八。他大我一歲。”
“對你好么?”
“算可以吧,要不然我也不會堅持要這個孩子。”
“他應該多關心關心你的。”
“他們太忙了。”
“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深更半夜在外面轉悠吧。”
“我想去拿鑰匙,只是不想看他母親的壞臉色。我們還沒正式結婚呢,不能要求她伺候我。”
“總歸是他的孩子,他母親怎能不聞不問?”
“誰在乎這個呢!”
女孩回巷子里看了兩趟,又轉回來,她說大門還沒有開。我的書店早過了關門的時間,見她沒有去處,我打算就這樣把店門開著。她坐在旮旯里喝熱水和怔怔發呆,我坐在書架下,不時的翻翻古漢語詞典,跟她說幾句閑話。
那彎冷月落到房屋背后去了,寒風吹得樹枝嘩啦啦響。
女孩站起身來,對我笑了笑,說:“我回去了。”
我說:“要是門還沒開,你再回來坐坐。”
她說:“不了,我不回來了,你關門休息吧。”
女孩離開后,我在想,從另一種角度說,自從女孩的肚子鼓起來的那刻起,她的一種苦難就開始了。苦難的背面是幸福,或者是喜悅,這都是她肚里的孩子帶來的。只是她的年紀太小了,就連她自己都還只是個孩子。
像一條狗那樣活著
一天午后,我和老邱站在馬路邊閑聊。
這時,一群大雁從頭頂飛過,振翅聲與滑翔時摩擦空氣的聲音清晰可聞。梧桐樹黃葉盡落。干瘦的大地沒有一絲生氣。空氣中滿是土腥味。年關將至,沿街店鋪大多關門歇業了。
老邱嘆了一口氣,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街道兩旁,滿目凄涼。”
一個四十多歲的瓦匠工,能說出這樣頗有詩意的兩句話,多少讓我有些驚訝。我沖老邱笑了,老邱也笑了起來,露出鮮紅如血的牙板。老邱長得實在是太丑了,身高不及扁擔長;頭發似掃帚;臉像用來洗碗的絲瓜瓤;走起路來像一只受驚的公鴨;兩只眼睛就像狗覓食似的,朝周圍掃來掃去;最顯眼的是他那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常年露在嘴唇外,風吹日曬的,黃不拉幾。他在穿戴上也極不講究,他婆娘在這點上沒少責備他。人們從男人的臟衣服上往往看到的是妻子的懶惰。
老邱為人格外低調,這與他的長相有直接的關系,這一點我已經得到論證,不需另作闡釋。當然這不是全部因素,我后來漸漸發現,“低調”與“隨和”是老邱這些年的生存法則。他能安穩如意地工作,能安靜舒服地生活,靠的就是這兩點。
在生活中,老邱似乎與任何人都相處得來,三言兩語就能把人家逗樂,豁達一點的就留老邱在家喝酒,老邱剛好好這一口,他基本上來者不拒,酒桌上他總能應付自如,無非就是一點——隨和,隨和是什么,讓他吃喝他就吃喝,說什么他都點頭贊同,時不時露出欽佩和羨慕的眼神,說好話從來不吝嗇,酒桌上人多,老邱搭不上話的時候,他就不緊不慢地吃喝,誰說話他就看著誰,露出不夸張的笑容,一個勁地點頭,人家發給他煙,他就掏出自己的打火機給人家點上,再給自己點上。酒足飯飽了,他就找準時機不聲不響地撤出酒席。其實,老邱最受不得憋屈,也見不得人家比他好,“隨和”只是他常戴在臉上的面具。就比如這一次,他在別人家的飯桌上說了很多違心的話,有些還是通過貶低自己達到夸贊別人的目的的。他心里不暢快,他不會當著人家的面表露出來,現在他已經從飯桌上退出來了,他現在一個人,或者跟一個閑逛的鄰居站在一起,他要發泄心中的不滿了,他一邊用竹簽剔牙齒縫里的肉絲,一邊拿眼瞅那戶人家,嘴里絮絮叨叨地數落人家的各種不是。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老邱不是個東西,人們也習慣在背后說他的壞話,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不過,他與大家的關系一如既往地好。這點不足為奇,因為大多數人都喜歡背后貶斥別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人像老邱那樣總是裝得若無其事,好話還是不斷地說,笑臉還是不停地給。對此,沒有人會拒絕這些。
老邱說他進城前,一直是村里的會計,能寫會算,喜歡讀書。那時候,手里沒什么書籍,他就向村里的老學究借古書讀。老邱說他底子薄,那些年手不釋卷地讀,最后也沒讀出什么名堂來。家人見他瘦小多病,干不了什么農活,就東借西湊砸鍋賣鐵弄了些錢,給他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他原來一直說不到媳婦,自從拖拉機跑起來了,這才弄到一個婆娘。
老邱的泥瓦匠手藝是進城干雜活時向人家學來的,有了這門手藝,他漸漸地在城里站穩了腳跟。
有一年十月,老邱居住的那片街區突然接到拆遷的通知。人心惶惶。那條街道的商鋪半個月之內全部搬遷走了。
老邱是最后一批離開的。那段時間他很忙。那些商鋪白天搬走,老邱就在夜晚忙著收拾殘局。他爬上墻壁,把那些遺留下來的招牌燈箱拆卸下來,把店內破缺的玻璃收集起來,從丟棄的物品中尋找值錢的玩意兒。他把得到的東西裝進一個蛇皮袋里,趁著夜深人靜背回家。老邱后來告訴我,他讀大學的女兒的一個學期的生活費就是變賣這些東西換來的。
我常見他就一碗咸菜或一碟花生米喝酒,喝得有滋有味,喝完酒再吃一碗白飯。用他的話說,“馬虎一點,把肚子哄飽就行。”
老邱抬頭看著天空,他似乎正在琢磨什么,他讓我把新寫成的長篇小說給他看,我幾次搪塞不肯給他。我知道他并非真正想讀這部長篇,他無非想向我表明一種態度。我知道,在他的心靈深處也有一塊柔軟的凈土。
退伍兵中原
中原是在那年冬天回到家鄉的。他在南方某部隊服役三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炊事員。他曾在第一封家書里不無感傷地寫道:“我被分進炊事班,負責切菜。我很清楚,我將在部隊食堂度過漫長的三個春秋。”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當兵不玩槍,玩起了燒火棍,這算當哪門子兵?還不如在家種田。”人們私底下議論紛紛,為年輕漂亮的中原感到惋惜,一面又明顯地露出不屑甚至是鄙夷,“還以為多光榮的事兒,燒火哪里不能燒,還硬要跑到部隊去,這又何必呢?”
后來,村里的一些剛成年的孩子向父母提出要去應兵,父母不同意,說你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讓去當兵。孩子們問為什么,父母們說好男不當兵。要知道,那些年,很多孩子的父母都是鄉里的民兵,有些還是部隊退役回鄉的。孩子們不樂意,對自己的父親說你們當初不也當過兵,你們現在為什么要反對我們?父親們說此一時彼一時,我們當年干實事,能摸到槍,你們能么?你們不是拿燒火棍,就是握方向盤,你們當什么兵,不許去。瞧瞧,這些偏見都是由炊事員中原引發出來的。當然,我們也能從這些父母的話語中聽出一些違心的成分,在那個年代,沿海打工浪潮正興起,那些不愿意念書的孩子也因此多了一個非常有力的借口。當然,父母們也漸漸懂得了這里面的含義,那些年,常能聽到他們對自己的孩子說這樣三句話:“這書你到底讀不讀得了,你要是讀不了,就跟老子去沿海打工。”
中原退伍回來后也流露出后悔,他說:“當初要是去打工就好了。”
在回鄉后的第三天上午,中原在屋后的那片樹林里吊了一個沙袋,就在兩棵榆樹之間,用的是河里的細石沙。中原從此沒日沒夜地在樹林里打沙袋。他身穿紅色背心,迷彩褲,腳穿解放牌球鞋。人們常常聽見樹林里傳來哼哼哈哈的叫喊聲。
中原的爺爺那時還活著,他常走進樹林,佝僂著背脊,雙手背在屁股上,歪著腦袋看中原打沙袋。在中原歇息的片刻,他拖著渾濁不清的嗓音說:“中原,你有力氣沒處使吶,你幫你爹媽下地干活,你年紀也不小嘍!還當了三年兵……”
中原這時常常顯得不耐煩,他說:“爺爺,你別管了,我有自己的想法。”
“你說啥?我耳朵背,聽不見。我已經老完了。”
“爺爺,你到打谷場上曬太陽吧,這樹林里冷。”
“你也不小了,該娶個媳婦了。”老人緩緩地轉動腦袋,慢慢地轉動身體,挪著步子向屋前走去,嘴里不停地咕噥著。
大約過了半個月,中原弄了一個新玩意兒。他把一尺來長的竹竿劈成一爿一爿的,長短粗細相同,大約有八十多根吧,用一條在水里泡過的樹皮扎住一端,另一端就讓它散開著,整個看起來,要比洗筲箕的竹刷子粗圓一倍。中原右手抓住那系了樹皮的一端,用另一端抽打自己的胳膊、肚皮和大腿。抽得啪啪唧唧的,聲音特別響亮。人們一聽到這像梯田農民脫稻谷時抽打稻穗似的聲音,就笑著說:“中原又在練功了,這小子比當兵時強多了。”后面這句話就是中原希望聽到的,他覺得他的目的快達到了。他一邊用竹片抽打著胳膊,一邊圍著自家的打谷場上轉圈。他告訴人們說:“身上的肌肉這么一抽打,就結實多了。”他的爺爺瞇著眼睛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陽,說:“中原啊,你作什么孽呀。”
有一天,中原在打谷場上“結實肌肉”,他的爺爺坐在屋檐下曬太陽。他聽見爺爺喊了他一聲,他轉過頭,看見爺爺正微笑著向他招手。他走到爺爺面前,爺爺用兩只手緩緩地捋起褲腳,露出布滿褐色傷疤的小腿,這條小腿瘦得像根麻桿。爺爺用手指指了指小腿上的傷口,這時,中原看見一條白色的蛆蟲從傷口里鉆了出來,緊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此時,中原看見小腿其他地方的傷口里也爬出了蛆蟲。中原打了個冷顫,身子頓起雞皮疙瘩。他看著爺爺,尖聲叫道:“爺爺,你怎么啦?這是怎么回事?”爺爺放下褲腿,“中原吶,我快不行了,我被這些蟲子吃空了。”
那些年,農村里的老人得了大病是不去醫院的,生老病死,聽天由命。
次年春天,中原又有了新的舉動,他堅持每天黃昏跑步去河里洗澡。他全身只穿一條三角褲,一雙人字拖鞋,左手拿一條毛巾,右手捏一塊肥皂。他邁著輕快的腳步,穿過整個村莊,到村外的秀水河洗澡。那是在春天,春風如荊刺,凍死叫花子。人們還穿著毛衣。人們看見中原身上一塊塊像石頭似的肌肉,看見那條刺眼的三角褲。看著中原光溜溜的身子從眼前一閃而過,人們打起寒顫。
“中原這小子,不愧是當過兵的。”人們說。
中原終于聽到了他想聽的話。
在回到故鄉的這大半年里,中原基本上沒干過農活,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對他格外疼愛。他們不讓中原下地,讓他在屋里好好呆著,休整休整,過了年,托媒婆介紹一個媳婦,趁早成個家。中原似乎對農活也沒什么興趣,他不愛自己的球鞋粘上泥巴,不喜歡衣角沾滿碎葉和花粉,他寧可一整天呆在樹林里打拳,搞得一身汗臭味。他越來越愛一個人呆著,我行我素,逆反心重,總要和父母對著干,動不動就生氣,說話也沖。
后來,中原家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直接導致中原與父母決裂。
中原的奶奶與他母親多年來一直相處不好。這與天底下所有的存在矛盾的婆媳關系沒什么區別。媳婦覺得婆婆礙手礙腳,愛多管閑事;婆婆嫌媳婦持家不善,怠慢了兒孫。基本上就是這樣的。有一天,她們的矛盾徹底爆發了,而且直接達到了頂點。中原的奶奶氣得渾身發抖,她在家里人下地干活的時候,一個人爬到二樓房間,用自己的布腰帶上吊自盡了。
左右鄰舍的村人聽到中原家傳出叫罵聲,以為又是婆媳間在吵架,緊接著他們聽到中原的哭聲,頓時覺得事情蹊蹺,一定發生了什么事,他們趕忙跑到中原家。有兩個中年婦女手腳麻利,循聲跑上樓梯,她們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兩條腿酥軟在樓梯上,動彈不得。
而緊接著發生的一幕,讓她們的眼睛脹痛,似乎眼珠就要掉出來了。她們看見中原的父親和兄長抱住中原奶奶的雙腿,把中原奶奶從腰帶圈里放下來。就在這時,中原的母親沖上前,狠狠地打了中原奶奶兩個耳光。
“老東西,你讓我今后還怎么做人?”中原的母親帶著哭腔惡狠狠地說。
中原就站在那里,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讓他緩不過神來。
在安葬完奶奶后,中原決定離開村莊。那天,他甚至都沒有和父母告別,他就走了。這么多年,他再沒回過故鄉。
蟄伏
言蛇在這一天的日記里寫道:寒風過后,我看見樹在生長。
只有心思細膩的人才能看見萬物正在生長。默默無聞的,堅拔的,整個過程充滿疼痛。
“言蛇,你應該出去走走,你看天氣多好啊!”
“言蛇,你到了發表作品的階段了,真的,你應該嘗試著投稿。”
“言蛇,你給我的新詩我看了,這個作品渾然天成。”
張雨常對言蛇這樣說。“言蛇,堅持下去,你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你的勁兒也足,寫出來是遲早的事兒。”
過了一段時間,張雨看見言蛇一個坐在臺燈下發呆。張雨走進房屋,把窗簾扒開。“言蛇,沒有什么事兒是一帆風順的,你才剛剛開始,總得經歷點什么。”
“你想想看,你勤奮讀書,認真寫作,敢于探索不同風格的創作,這些都是積極向上的信號,你還擔心什么呢?”
“發表的事兒你不必過于在意。你的文學未來不是決定在那少數幾個人手上的,你相信我,你能寫出來。只是時間問題。”
“言蛇,若干年以后,當你回憶起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你會發現這些疼痛的過程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同樣會發現,所有的這些都是注定了的鋪路石,你會感謝生活和命運給予你的這一切。”
“文學是什么?”言蛇一天問張雨。
“你有自己的理解,言蛇,你可以失敗,但不能被打倒。”
“文學是我此生苦行苦修的方式。我熱愛它。”
言蛇的回答讓張雨有些吃驚。他忽然明白,這些年對言蛇的擔心是多余的,言蛇已經熟透了,就像血紅的櫻桃,像落了蒂的西瓜。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若沒人來拾掇一番,這熟透的果實就會腐爛。
張雨蟄居在西南小鎮。常年深居簡出。但他并沒有因此被外面的世界遺忘。去年,他被省里評為西南地區最優秀的小說家。他沒有去參加會議,證書和獎金是通過郵局送到家里來的。人們沒有見過他的模樣,但知道他的名號,知道在優美的瀾滄江畔,有一位擅長虛構的隱士。而金沙江畔的言蛇,一直默默無聞。張雨覺得這不公平。他了解言蛇,他知道他的功力。
言蛇繼續蟄伏。他埋頭苦干。寫屬于未來的文字。當他看見野草在生長,看見土壤在萌動,看見藏在云間若隱若現的雪山,他知道,他要蟄伏下去。
旱地觀察錄
云南已連續干旱三年。眼下,旱災仍在持續。這片土地底下有一個巨大的火爐,或者是一架巨型風扇,要把這片土地的水分蒸發掉,讓這片高原陷入混亂直至毀滅。雨神早已遠走他方,太陽固執地堅守在那里,讓黑夜都顯得躲躲閃閃。
言蛇先是加入鄉里的找水工作組,為附近幾個村莊翻山越嶺尋找水源。村里牲畜接二連三死掉,剖開肚皮后發現,牲畜體內的血液少得可憐,尚存的凝固成了血塊,貼在血管壁上。血管就像村外干涸的河流。半個多月過去了,工作組幾乎一無所獲,找水顯得越發漫無邊際、沒有章法。工作組成員日漸減少,往日的士氣和決心早已蕩然無存,最后只剩下一種姿態。
言蛇最后也離開了找水隊伍。他隨后加入求神祈雨工作組。這是一批由鄉里的老巫師組成的隊伍,巫師們每日登高臨天,燃香祈拜,念經做法事,求天神降雨人間。言蛇是帶著虔誠之心加入這支隊伍,每天跟隨眾巫師上山,用他自己的方式祈求神靈。
飛禽走獸陸續向西遷徙,最初有規律講究隊列,最后大部隊混亂了,像一場大逃亡。植物的生長速度被完全抑制,僅過了一個夏季,大多數植物的形態和生理結構發生了變化。闊葉植物葉片變小;淺根性植物根莖膨脹發達,主側根往地心生長,須根向四面八方擴展;原來樹皮光滑的植物樹桿裂紋橫生;果實越結越少,沒有果肉,只剩下果核和皺不拉幾的果皮。
人們不得不改變農耕方式,水田一律改成旱地,全部種上耐旱性的農作物。可是還是沒有什么收成,人們的生活日漸艱難。這時候,一些人動了遷徙他處的念頭,沒過多久,就開始行動了。
妖魔鬼怪四處橫虐,在這片干渴的土地上作威作福。這片紅色土地突然變了顏色,塵土飛揚,田地盡毀,道路扭曲變形。風沙遮天蔽日,覆蓋森林草地,無邊的黑暗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信與生活
這一天的日記只有這樣幾個簡短的句子——
樹葉在枝上瑟瑟發抖。
細雪在燈前落下,像數不清的碎金沫子。
言蛇后來把這幾個句子用到一封信上。他不間斷地寫信,給一個陌生人寫信,他也以陌生人的身份給自己寫信。言蛇的信件是寄送不出去的,收件人永遠都是他自己。言蛇告訴我說,他只是在給另一個自己寫信,這個人藏匿在他的內心深處,對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了如指掌。言蛇相信他不會欺騙他。在生活中,言蛇不露聲色。沒有人會對你絕對真誠,你所見到的只是虛假的面容,長久地浸淫在這種虛偽之中,每個人都會生出一張偽善的面孔,仿佛這張面孔不是自己的,是長給別人看的,而那真實的內心和情感就像受到驚嚇的狼群,慢慢地退縮到陰暗的藏居地,把自己掩藏得更深。
你需要與自己的內心對話,尤其是在夜深人靜,尤其是在孤獨落寞的時候。你沉默著,呼吸越來越平和,你會發現原本沉重的面容正在漸漸變輕,像一縷青霧,正在失去它原來的形狀,模糊,輕柔,徹底地失去重量。這時,你的內心仿佛及時收到了某種信號,安全可信的信號,像春天一望無垠的草原,正在悄悄萌動,伸展,露出形體,抖擻精神,向你的眼睛慢慢逼近。你因此相信,一個人的內心情感是可以看見的,只要你忘記當下。
雪像舂谷子,只是簡單地飄揚了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那是在午夜,昏黃的路燈孤獨地亮著,街上沒有行人,一切都顯得很安靜。細雪,悄無聲息地來,寂靜無聲地去,那些深夜無眠,剛好又坐在窗前,注視著夜幕的人,才能看到它。氣溫降低了些,天空閃現幾道亮光,雷聲在遙遠的天邊響了幾下,雨接著就下起來了。
“你沒有必要長久地仰望天空,時間是不會因此而慢下來的,流云向西而去,它只是在追趕時間。”
“重要的是,你要找到一種讓時間放緩腳步的方式,比如你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寫作,比如思考,比如漫無目的地行走。”
“你會明白這一點的,寫作,就是對過去的緬懷,對想象的延伸,對記憶的補充。你單純地堅持寫作下去,你會發現時間就在前方向你招手,它停在那里,等著你向它靠近。”
言蛇固執地守候在窗前,等待著那個女子從窗前走過。這些年,言蛇每日重復地做著這樣一件事,他從來沒想過要和這個女子說上話,盡管后來這一點不再是他奢望的,他沒有這樣的欲望,他并非膽怯,也不是虛偽,他只是明白,他的這種看似毫無所得的等候,是他內心深處不可滿足的幻想,他要讓這種幻想變成一個美麗的夢境,只要得不到,這個夢就不會醒。
女子出現的次數少得可憐,言蛇分析,她不過是為生活所迫,不間斷地在小作坊里勞作。偶爾出現,也是在不經意的時候,比如言蛇正對著窗外的一棵樹發愣,這個女子突然出現在窗前,她走得很慢,是那種閑散漫步樣兒的,似乎有意在感受著什么,那不會是春天的氣息,春天雖已逼近,但還沒有完全到來,言蛇于是明白,女子只是在感受這雙孤獨的眼睛。
雨一直沒有停。天空黯淡,顯得擁擠膨脹,散發出潮濕發霉的氣味。枯葉鋪了一地,有水洼的地方,泛著微微白光。一雙雙疲憊冷漠的面孔從窗前一閃而過,腳步聲很快被街上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的聲響所吞沒。這是一個普通的午后,人們各行其是,為某個目標奔走。時光漫不經心地流逝,就像數不清的生命走向衰竭。
“一個寫作者的語言掌控能力或者說寫作功底”,言蛇在信中寫道:“是可以粗略地分為三個境界來判斷的。第一種境界,你心里所想的,你嘴里所說的,無法用準確完整的語言表達出來,往往只能寫出一個側面;二是,在第一種境界的基礎上,你能尋找另外一種表達形式來代替,而且往往是你總能找到一個間接的表達方式;第三種境界,筆隨心生,能用精準真實的語言來表達復雜多變的思想感受,不需拐彎抹角、用側面來表述,那適合的語言拈指可得。”他另起一段,繼續寫道:“這一點我能把握,我現在正處在第二種境界。不能做到得心應手。你若在回信中問我對自己所寫的哪些作品比較滿意,我會如實告訴你——我的下一個作品。這個回答十年不變。”
老邱家的小兒子從外地帶回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朋友。半個月后,女孩席卷老邱家的財物,消失不見。
對街的鐵匠老王頭能吃能喝,干活利索,每個禮拜逛三次窯子,可是上個月他卻死掉了。知情人說老王頭得了癌癥,體內器官全部腐爛了,就像墻頭藤蔓上掛著的那只干癟的絲瓜。
不如歸去
言蛇多次夢見一條黑暗的河流從老家房屋的地底下串流而過。河水不深,冰涼刺骨,平時嘩啦啦流動。碰上洪水季節,河水裹挾著枯枝敗葉和數不清的小石塊奔涌而去。奇怪的是,這條黑暗之河河面五十公分以上就是老屋的地基,無論這條河流經歷怎樣的風起云涌,老屋巍然不動,絲毫不受影響。這樣的夢境反復出現,言蛇于是猜想,那座他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屋底下,是否真的有一條不見光明的神秘河流?
答案是否定的,言蛇知道。言蛇出生的那個村莊面對五座大山,從自家打谷場出發,穿過幾塊旱地,就到了大山腳下。這個村莊一百年前坐落在山上,那里有一個集鎮,后來毀于戰火。村莊從山上搬到山下,基本上占用的都是高低起伏的田地。言蛇家處在這片階梯的中央,兩家的打谷場就是兩步臺階,階差不低于九十公分,只需站在鄰居家的打谷場上,就能看出老屋地基五十公分以下都是棕褐色的土壤。
河流自然是有的,在村莊以東一公里外的地方,那里是五座高山的邊緣,河流沿著山腳蜿蜒向東流去。村里有兩條溝渠,是十年前修筑的,與河流相接,貫通村里大大小小十幾口池塘,用于田地灌溉和排水。村里大多數人家七八年前都打了井,在自家院子里,向下挖十余米,就能看見地下水從土壤里滲出來。再無需多言,言蛇的老屋底下不可能有一條河流。懂點地質結構的,從打井時挖上來的土壤的土質結構,也可以得出這一點。整個村莊地底下都沒有河流存在的跡象。
但是,言蛇接下來又做了一個夢,他從城鎮回到村莊,發現自家老屋沒了,斷磚破瓦下是一條清澈的河流。言蛇站在河邊,找不到過去的影子。他氣急敗壞地來到村長家,看見村里的人都在村長家吃飯,他看見他的兩個叔叔也在席列。他沒有找到村長,只見村長的媳婦正和兩個婦女聊天,她們時不時抬頭看言蛇一眼,眼里流露出不屑和霸道。言蛇對兩個叔叔說:“叔,我家房屋沒了。”
“我們知道。”
“叔,我要找村長。我要重新蓋一棟房子。”
……
叔叔來城里找營生。他從故鄉帶來花生和新出的稻米。他告訴言蛇說老屋的院墻倒了,野草長滿了整個院子。房屋墻壁開了縫;椽檁腐爛了;屋頂黑瓦被風吹落了,剩余的大多破碎不堪,屋內積水,家物什都腐壞了。是時候花些錢修繕修繕,要不然房屋就得倒塌。
言蛇最擔心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臉盆粗的銀杏樹,和那棵胳膊粗、院墻高的野桃樹。那棵銀杏樹是言蛇小時候與父親一道從村后的樹林里移植過來的,它枝型優美,腰身開叉為二,小分支彎曲向上,像一個守候庭院的小衛士。盛夏時節,風吹起,葉子迎風低吟。就是在冬季,它光禿禿地站在那里,也給人堅毅不屈的印象,壯實的枝條在寒風中呼哧哧作響,又似一陣深沉的吶喊。
野桃樹是從山中挖下來的,在那個被戰火焚毀的集鎮,它長在一堆紅磚碎石里,在那里,一堵模糊難辨的院墻隱匿在雜草叢中。在那座消失的庭院里,應該有幾棵成年桃花樹,也有可能那里曾是一片桃園。沿著殘墻向南是一個緩坡,整個坡面都可以找到樹齡不一的野桃樹。一百年前的集鎮已經湮滅在風塵中,那些可愛的花樹和美麗的傳說依然留存在寂靜的山里。祖母在世時,對這棵她孫子栽種的桃樹格外照顧,澆水、松土、修剪枝葉,為了防止牛踩踏豬拱刨,祖母還在小桃樹周圍插上一米來高的竹片,做成護欄加以保護。說來,這棵小桃樹還真爭氣,移入院里的第二年,它就開始結果了。小綠果兒毛茸茸的,害羞地躲在葉子底下。有一天,這些小綠果成熟了,個頭雖不大,但肉汁鮮嫩甜膩。祖母看見言蛇拿著果兒,好幾天都樂呵呵的。
叔叔說,院子里的果樹都還活著,有些被茂密的野草遮住了。坍塌的雞舍那里長出一棵挺拔的構樹,現在已經開始結果了。
父親后來答應,說找空閑回村去把老屋修葺一番,那是咱一家人的根,總歸有一天要回去的,不能不管不顧。
言蛇近兩年回過幾次村莊。他發現,眼下的村莊正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和不易察覺的態勢向城鎮化邁進。在農業生產上,機器化基本上取代的傳統的勞作方式,耙犁鐮鋤等手工農具都已入庫,田埂被軋平,土路上滿是齒輪走過后留下的小坑洼,稻麥收割之后,田地里留下的齊小腿高的橫七豎八的苗茬,農民們不會等它們第二次發青發穗,大多數農家已經不養耕牛了,也不需稻梗做柴火,農民們等收割機從田地開走,就點一把火,把這些苗茬和殘莖敗葉燒個一干二凈,說這些灰燼能做基肥。農民們的生活習慣也在發生變化,麻將室、茶館、放映室和其他休閑場所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農民們有更多的休閑去處。人們不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會聚集在村頭樹下談論農事;不會戴著草帽收割、捋起褲腿插秧;不必耕地播種、放牛牧羊;不會再有貨郎走村串戶,不會有民間藝人搭臺唱戲。人們將逐漸丟掉祖先傳下來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以天馬行空、隨波逐流的態度展開新的農村生活。
而這些是言蛇所厭惡的。
農村,正在以不同的方式走向毀滅。而城市也是如此。不難想象,有一天,全天下都將會變成一個混亂、擁擠、骯臟、喧嘩的小集鎮。人們的生存方式只有一種——買和賣。這將是極其簡單而又純粹的。
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說:“一個人出生在什么地方是偶然的,他可以用自己的身心去選擇真正的祖國。”言蛇知道,他要尋找的是真正的故鄉。那個記憶里的故土。
夢境中的故鄉一片狼藉,現實中的故鄉面目全非,唯有記憶中的故鄉,還是那樣的一塵不染,淳樸美麗。所謂的尋找故土,其實就是在尋找那些模糊或者清晰的記憶,只要記憶不流失,我們的故鄉依然美麗。
黑夜之眼
眼下正值雨水節氣,天空暗沉沉的,云朵流動如梭。白天雨下得不大,斷斷續續的,象征性地把街路打濕。到了夜晚,只要風一起,雨點就噼噼啪啪落下來。月亮好多天見不著。沿街的那幾棵懸鈴木搖晃著身子,把最后幾只枯葉抖落下來。這些枯葉像老鼠似的在街上四處逃竄。這不是屬于它的季節,它遲早要離去。
雨停下來了。天空黑得稠密,像結了一層痂似的。路燈固執地亮著,街上沒什么行人,偶有幾輛悶聲悶氣的汽車呼嘯而過。我一直坐在臥室的窗臺邊,看著這場綠油油的春雨。雨后的空氣分外新鮮。我起身扭扭脖子,披上外套,推門來到街上。
我像往常那樣沿著花馬街向前走。這樣的行走總是漫無目的的,我可以一直走到花馬街的盡頭,拐一個彎,進入青茶巷。也可以走出百余步時,突然停下腳步,轉身,踏著來時的路回去。這全憑我自己做主。少有的,在這點上,我倒常能體會到自由自在的樂趣。今晚有點不同,或許是近來常在深夜讀《聊齋志異》的緣故吧,我期盼此時此地,能讓我碰到點什么,我是斷然不會害怕的。后來我想了想,或許我只是想找一個人說說話。與這個人談談這場雨,或者是新上映的一部文藝片,如果興趣相投的話,或許我們能好好聊聊先賢蒲松齡。
可惜的是,我在街上游蕩了半天,沒有遇見一個行人,也沒看見鬼怪。流浪狗站在路燈下打盹,枯葉沿著路巖石跑動,疾馳而過的汽車會突然摁一下喇叭,大概是想給自己提提神兒。
我看見她站在屋檐下,門楣上的那盞燈亮著。一縷頭發漏下來,遮住了她的眼角,耳朵那里有一片葉子的陰影在晃動。她叫林秋香。我們是在去年冬天認識的。她住在花馬街的另一端。
“你怎么站在這里?”我問她。
“等你。”她說。
“你一個人么?我是說,你丈夫呢?”我說。
“不說他了。”她說。
我往街邊周圍看了看。
“忘帶鑰匙了?”她說。
“沒有。”我說。
我從口袋里摸出鑰匙,打開了門上的那把大銅鎖。她就站在我身邊,我能聽到她的呼吸聲。她身上抹了蘭花香水。
“進去坐一會兒么?”我笑了笑,小聲問她。
“你說呢?”她說。
“到街對面的小花園坐坐也可以,進屋喝杯熱茶也不賴。”我推開了門,向屋里走了幾步。
她站在門外,歪著頭看著我笑。
“進來吧。”我笑著對她說。
“小花園會不會顯得寬敞些?那里還有路燈,節約用電。”她說。
“你真這樣想?”我說。
“那可不。”她說。
“行,我聽你的。”我說。
“走吧。膽小鬼。”她咕噥道。
“你說什么?”我故意裝作沒聽清。
“我說,走吧。把門鎖好。”她改口說。
我們快步走進小花園。
我們坐在稍微遠離路燈的灌木叢后面。那里有一塊光滑的巨石。我們并肩坐在巨石上。水滴從女貞樹葉上跌落下來,在園路青石面上摔碎,發出清脆的聲響。樹尖上應該有幾只鳥,雖不見身,卻能聽見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路邊水塘里除了有從樹上落下的水滴聲外,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言蛇,你上次在我的書店買的那本書叫什么名字?”她問。
“《敖德薩故事》,作者是伊薩克·巴別爾。”我說。
“他的另外一本書叫《紅色騎兵軍》。”她說。
“沒錯。我更喜歡《敖德薩故事》。”我說。
“為什么?”她說。
“或許是真實吧,相比而言,它更能打動我。”我說。
“可它們都是小說作品,都是虛構的藝術啊。”她說。
“感情是沒辦法虛構的。或許還有其他方面,我也說不太清楚。”我說。
“除了讀書,你平時還喜歡做什么?”她說。
“養花。畫速寫。”我想了想說。
“什么時候跟女朋友分手的?”她說。她很機靈。
“一年多了。”我說。
“想女人么?有沒有逛過窯子?”她說。
“這兩個問題我不回答。”我摸摸額頭說。
“瞧你那樣。”她歪著腦袋,用拳頭捂著嘴巴笑。
“言蛇,我長得好看么?”她小聲說。
“好看。”我說。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小巧玲瓏。皮膚雪白。身材豐滿。
“真的么?”她看著我的嘴巴說。
“一點不假。”我避開她的目光說。
“你會哄女人開心么?”她說。
“不太會,我嘴笨。”我說。
“感情是沒辦法虛構的,這是你剛才說的,嘴笨沒關系。”她說。
“真感情難培養。”我說。
“只是時間問題,對不對,只要不選錯人。”她說。
“你丈夫為人憨直,我見過的,他對你好吧。”我說。
“不說他。”她說。
“看樣子你們鬧別扭了。”我說。
“不說他。”她說。
“你還得多擔待點……”不等我說完,她搶過話頭。
“我們不說他。”她提高了嗓門。
“好吧,聽你的。”我說。
……
“我肥么?”她冷不丁地問。
“不胖。”
“我兇么?”她說。
“不算兇。”
“我偷懶好吃么?”她說。
“這是哪里的話。”
“我不勤儉持家么?”她說。
“看不出來。”
“我長得不夠漂亮么?”她說。
“誰說的。”
“誰說的?還會有誰?你說還會是誰?”
“他在外面找了女人,現在催我跟他去離婚。”她說。她聲音哽咽,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看。
我無言以對。這個時候,我想勸說她是沒什么益處的。就任憑她傾訴吧。
可她接下來什么也沒有說。她端坐著,沒了目光,淚水從臉龐滑落。
我伸出左手放在她肩上。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著。我的手向下滑,輕輕地握住了她柔軟的胳膊。她沒有動,只是端正了一下坐姿。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我問她。
“我想好了,離。”她說。她抬起另一只胳膊擦了擦眼睛。
我們靜靜地看著那口黑魆魆的池塘,什么也沒有說。一只鳥從樹上落下來,稍息片刻,又振翅飛上樹梢。她抽出我握住的那只胳膊,在昏暗中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光滑溫暖,把我的手心弄得暖洋洋的。
后來,我們像過去那樣告別,回到各自的住處。
沒過多久,我從一個朋友那里得知,林秋香和丈夫離了婚,她丈夫什么也沒有要,只要回他的自由之身。她還是住在那棟高樓上,經營著街邊的那家規模不小的書店。很快,我就在書店見到了她。我們在花馬街的集貿市場也見到過一次。那次,她邀請我到她家吃飯,我因為有文友來訪,只得婉拒了她。
過了兩周,我受川藏寫作協會邀請,前往川藏各地游學一年。歸來后,我和林秋香常能見面。我們在一起談論藝術,聽琴品茶。
我們誰也沒有再提過那天晚上的事。
麗人莎莎
第一次接客,莎莎十九歲。
莎莎現在三十五歲。她做這一行已經十六年了。在這片街區,沒有男人不認識她。男人們雖然背地里鄙視她,說她皺紋多,打扮得像個老妖怪。但是罵歸罵,男人們無一例外沒有不喜歡她的。男人們相互交流經驗,有一點是他們公認的——莎莎床上功夫了不得。男人們都愿意做她的客,當然是因為這一點。店里層出不窮的來新的年輕女孩,這對莎莎卻沒什么威脅,十六年來,她一直是店里的頂梁柱,是深受客人們青睞的。莎莎因為人和氣,在生活上又能把姑娘們照顧周到,這些年,小店內部一直沒出什么岔子,當然,在外部,莎莎向來也是得心應手。
莎莎啊,簡直就是一個好女人。
莎莎是外地人,一年到頭只休息十來天,那便是在正月,一年的頭十來天,她要回家鄉去。據說,莎莎的家鄉在淮河邊上,家里的情況沒有人說得清,莎莎對此諱莫如深。那是她心里的最后一塊柔軟、溫暖的凈地,她從不讓這片凈土出現在言語上,更不會出現在不相干人的談論里。
每年正月,莎莎等姐妹們陸續回到店里后,按照慣例,她可以回家鄉。這是老板娘同意的。這幾天,她常常激動得睡不著覺。
“莎莎姐,你背包里鼓鼓囊囊的裝的什么東西啊?”一個姐妹對正在收拾行李的莎莎說。
“好東西。”莎莎神秘一笑。
“什么好東西?給誰買的?”
“給家里人。只是一點小禮物。”
“莎莎姐,你回去了還來么?”問她的姐妹是去年冬天新來的。
“回來。”莎莎說。
“那就好,那就好。”這人說。
沒有人去送她,她自己在街邊攔了輛出租車,把她送到火車站。車票是年前就買好的,是硬座。火車上沒幾個人。
莎莎沒有化妝,穿的是去年買的那套深綠色的呢子大衣。腳穿平底皮鞋。鞋是年前就買好的。她沒有首飾,不過她也不愛戴。使用的手機倒是最新款的,是一個客人留給她的。客人當時忘了帶錢,就把手機留下了。這款手機她剛剛學會使用,原來的舊手機她大方地送給了新來的姐妹。
半個月過去了,莎莎按照商定的日子回到了小店。姐妹們都在,大家對莎莎的回來表現得不冷不熱。
過了幾天,這片街區的男人突然私底下議論紛紛:“莎莎身上的傷哪來的?是誰下的黑手?”
男人們沒有找到答案。他們后來才知道,莎莎身上的傷是回城前留下的。在這座城市,沒有人動手打過莎莎。有人問莎莎傷疤的事,莎莎只字不提。
但是莎莎說她不喜歡這座城市,不過也沒說討厭這座城市。她說她只是喜歡呆在城市。在這里,她可以養活自己。在這里,誰也不清楚她的真實情況,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也不必去想這些,在這里,處處喧嘩,歌舞升平,就像一個大劇場。一個人是微不足道的,是能隱匿著的,不被眾人察覺的。在城里,反而可以擁有秘密,可以保守秘密。“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生活。”她對姐妹這樣說。
“莎莎,今天有空么?”一個歪脖子男人在街邊點燃香煙,陰陽怪氣地問道。
“有沒有怎么了?你這家伙有膽子么?”莎莎揶揄道。
“怎么沒有?誰說我沒有?”男人急了。
“誰?你回去問問你婆娘。”莎莎笑了。
“不關她事,我自己拿主意。”男人也笑了。
“滾一邊去。”莎莎低聲說。
男人們熱衷于嘴皮快活。跟莎莎這個女人是可以開玩笑的,這一點人們都知道,莎莎啊,簡直就是一個好女人。人們說。可是人們有時候也恨她,氣憤得很呢,就快要捶胸頓足了。
“老子這個月的零花錢全都花在她身上了。”一個人說。
“別說你了,我這個月又添了外債。”
“唉,誰叫咱們自己賤呢?”
“怪就怪莎莎那騷娘們,吃肉都不帶吐骨頭的。”一個人說。
“怪我?憑什么怪我?誰他媽吃肉不吐骨頭?”一天,莎莎聽到這些牢騷話后說。
“怪就怪你們褲襠里那不爭氣的玩意兒。”莎莎又說。
男人們于是安慰莎莎,說:“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
男人們說說也就罷了,可是女人們的怨氣倒是真的,全是沖著莎莎來的。女人們背后斥罵她,指責她,說她是妖怪,是臭狐貍精。大冬天穿超短裙;肚臍眼常年露在外頭,也不怕積了灰塵生瘡;瞧那胳膊小腿,瘦得像芝麻桿,提壺開水都歪歪扭扭的,能有什么用?女人們說。莎莎權當作沒聽見,至少,她的職業素養決定了這一點。再說,男人們的錢她是賺到手了的,讓人家說說解解悶氣也沒什么不可的,誰背后不被人說?做她這一行的,千百年來境況都是如此。“人家說人家的,咱們過咱們的。”她說。“誰不被生活強奸?”
莎莎前幾年愛上一個離異多年的中年男人。十幾年過去了,她再一次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她給了這個男人她所擁有的一切。男人讓她改行,她立馬就答應了。為了愛情,為了近在咫尺的婚姻,她什么都能答應男人。這個男人為此也作了很多努力,據說后來落得眾叛親離。莎莎很感動,恨不得把心窩子掏出來以示其誠意和決心。可是,在結婚這最后一道坎那兒,這個男人沒有邁過去,他最終還是退縮了。有一天,這個男人突然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莎莎很快就明白了事實真相。她傷心欲絕。一次次地用手掌抽打自己的臉。在心里暗暗地咒罵自己。
莎莎的愛情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她或許可以改變眼前的現狀,然后放下一切,遠行,在陌生的環境里重生。
這大概是行得通的,莎莎不止一次這樣想過。她缺乏的只是幾分勇氣。慶幸的是,我們都知道,她一直在努力。
春天來了
那彎月亮像塊發光的冰,靜靜地溶浮在夜幕里。一只貓在屋頂瓦楞上行走。它的尾巴卷曲著,兩只眼睛幽幽發亮。那顆金亮的北極星不見了,樹影婆娑,我沒有看見風,地上的樹葉停止翻動。螞蟻列隊進入街石縫隙,夜間覓食來得容易。
“屋頂上有一只貓。”我說。
“我也看見了。”大哥說。
“它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我說。
“它在收集月光和瓦松莖下的蟲鳴聲。”大哥看了看我,笑著說。
“接下來我們要談李商隱的哪首詩?”
“《題小柏》”大哥說,“桃李盛時雖寂寞,雪霜多后始青蔥。”
“沒錯。”我說。
大哥姓張,云南臨滄人,大隱于市,愛好詩文。我們不是在夜深人靜的斗室,就是在陽光明媚的午后庭院,談論詩詞和占卜之術。
“我們去喝一杯。這么好的天氣。”我提議說。
“行,喝一杯去。”
“草長鶯飛的季節,心里暢快,來,干一杯。”
“干杯。”
“河邊的那株杏樹開花了,一個老人常坐在樹下釣魚。”
“是附近的街坊么?”
“好像不是,他是騎著自行車來的。戴一頂草帽。”
“興許是郊外的菜農。”
“郊外有的是池塘,他何必來河邊?”
“別顧著說話,酒還熱著呢。”
“你剛才說了,那棵杏樹開花了。”
“就因為那棵杏花樹?”
“誰知道呢?也許還有其他的事。”
次日午后,我們去河邊散步,來到那棵杏花樹下,看見釣魚的老頭靠坐在河堤上睡著了。我們走到他跟前時,他醒了,用手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收拾釣魚竿打算離開。
“大爺,您在這里釣到魚了么?”我問。
“哪里有什么魚,”他看了我們一眼,“我就是混混時間。”
“您家是哪里的?”大哥說。
“西郊外寒山村的,不種地了,閑著沒事干,出來溜時間。”
老人收拾好工具,把鞋帶緊了緊,沖我們擺擺手,就沿著河岸朝石橋那頭走去。我突然發現,老人提著的翠綠色的魚簍里裝的不是魚,而是一只小黃貓。
老人后來又去了河邊幾次,我后來在西街菜市場,在橋頭的理發店,在人潮擁擠的舊貨一條街上碰見老人。他沒有認出我來。他臉上溝壑般的皺紋,茫然冷寂的眼神,和他的草帽以及那雙嶄新的解放牌球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大哥回老家辦事去了。
在這座鬧哄哄的城市,我還有一個朋友,她叫素玲,是一家圖書公司的行政秘書。我們有些日子沒見面了。相會的時間和地點都是她選定的,她讓我捎一本書去,她讓我自己決定捎哪一本書,只要是我選的,她就抽空讀一讀。這事讓我有點為難,我的喜好向來都是偏離大眾的。
我們的這次見面當然不是為了一本書。
我帶去的那本書,素玲只是用眼角瞅了一眼,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面前的那張破舊的石桌上。這是一面圓形石桌,表面粗糙,有模糊不清的鳥獸圖案,桌邊角缺了幾塊,露出幾小截生銹的鋼筋,這是石桌的筋骨。她把手平放在石桌上,那是一雙白皙小巧的手,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這次留了短發,給人清新爽利的感覺。她如往常那樣沉默寡言,還是那副不變的表情,平靜如水,超然世外。
“這段時間工作怎么樣?”我問她。
“還是老樣,不好不壞。”她說。
“上次你在電話里說你找了個男朋友,他怎么樣?”
“就那樣。”她說。
“什么意思?對你好不好?”
“好怎樣,不好又怎樣,還不是一樣的過。”
“你父母同意么?”
“他們同意,人就是他們介紹的。”
“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結不結還不是一樣,不結了。”
“不結行么?你父母首先就不會同意。”
“我不結。誰也管不著。”
“你脾氣得改改了,我以前就跟你談過,你不能總和父母對著干。”
“以前他們催,我跟他們吵,現在找到人了,他們就不管了。”
“你喜歡他么?”
“不知道。……他喜歡我。”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你知道么?”
“我哪里知道,你們都住在一起了,你能不喜歡人家么?”
“我喜歡你。”
“那是以前的事。”
“我總得找一個人,一個喜歡我的男人。”
“你對什么都是馬馬虎虎的。”
“現在有人要了,這不好么?”
“你覺得好就行。”
“我無所謂。”
說著,她向外扯了扯袖口。她穿一件橘黃色的外衣,內穿條紋棉布襯衫,兩只乳房把襯衣紐扣那兒撐出一道口子。
“他長得怎么樣?”我說。
“就那樣,反正看起來還算順眼。”
“在哪里工作?”
“沒工作,在家里玩。”
“你養他?”
“對,有什么辦法呢?”
“什么玩意!”
“就那么回事吧。”
“你覺得你以后會幸福么?”
“我不在乎。”
“對,你不在乎,你不在乎當下,不在乎未來,對父母不在乎,對生活不在乎,對你的身體也不在乎。”
“你說的沒錯。”
“到底有什么是你在乎的?”
“我不知道。我現在過得很安寧,你覺得這樣不好么?”
“你覺得好就好,這大概就是你想要的。”
“我好壞無所謂。我希望你過得好。”
“跟你沒關系。跟我也沒關系。”
“你說沒有就沒有。”
那本書素玲帶走了。她從來就不會生氣。她總是那樣的平靜淡然,像一個參透世間萬物的羽化高人。但是,她只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她生長在貴州偏遠山地,成年后遠離家鄉在外漂泊。她說她有苦痛,她又能有多少苦痛呢?有一次,她正兒八經地回答了我這個問題,她說:“我在苦難里浸潤過,你明白么?我甚至找不到堤岸,我爬不上來。”
我應該明白什么呢?
在這個春天,我得到了什么?
……
在大哥遠去未歸,在這個姑娘遠離我的時候,我獨自坐在寂靜的庭院,在新葉噴吐的葡萄架下,完成了我的第一個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