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十一歲那年在五哥的婚禮上見到了玉蘭嫂,她是我五哥的新娘。我和五哥是家門兄弟。
五哥結婚那天下著雪,他把新娘背上石坎的時候,長輩人都笑話他,說他小時候肯定騎過豬。五哥憨厚地只顧笑。上完石坎,他才說:“管他呢,媳婦討到家,下刀子我都不怕了?!彼敲匆徽f,圍在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新娘也“咯咯”笑了起來。
新娘從五哥背上下來,拉著我們去屋里玩。我們就像姐姐弟弟那樣地打打鬧鬧,在洞房里進進出出,去茶盤里拿糖果吃,去伙房偷花生米吃,悄悄把客廳電視遙控拿到洞房,然后按節目鍵,弄得那些在客廳看電視的大人們莫名奇妙……
我后來不斷聽我媽說,玉蘭那臉嘴生得好,人又能干,會持家過日子,嘴又甜……話里行間有些嫉妒——她和五哥的媽是小時候的姐妹。一直到現在,她都說,你姨母命真好。說的時候總是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我媽的話不假,家門里哪家小子去說媳婦,都會和玉蘭比對一下,弄得小子們見到她就恨得咬牙切齒。
玉蘭十九歲給五哥生了一個女兒,那時候計劃生育抓得緊,沒能再生個兒子,她的各種好,就成了別人取笑的材料。
2
本來我的命運不可能和她產生什么瓜葛。但是十年之后,也就是半年前,那時候,我剛剛退伍,老家有句話叫:當兵光榮,退伍日膿(爛泥巴扶不上墻那種意思)。我感覺到一種恥辱,再三思考,離開山火村,來到了蘭城。我有些墮落,也不知道該干什么,有幾百塊的退伍補貼,我拿去打老虎機,打電玩去了。到后來,我沒錢了,什么也玩不了,每天早上起來跑步。沿著三環,從最東邊的山腳,一直跑,跑到最西邊的山腳。
那天早上,我在跑步的時候,看到前面有個女人在推一輛三輪車。她看見我在跑步,按下剎車朝我招手:“小兄弟,能不能幫我推一把,鏈條壞了!推上前面這個坡就可以了?!?/p>
是我們家鄉的腔調,我跑過去。在我停下的時候,我看清她了,也認出她了。我叫她:“五嫂子,你也在蘭城?”
她看我有些眼生,一下沒認出來,問我是誰?
我說我是劉輝。
她問我:“是去過隊伍里那個八兄弟呀?你五哥跟我說過,我們家的八兄弟去了隊伍里,就是你吧?”
我說:“就是。”
她“哎喲”一聲,臉上閃著光澤說:“真是天可憐我,我正犯愁,就遇到你了,好好的鏈條正要上坡就掉了,賣菜趕時間,你幫我把車推上去,我們到菜市場說話?!?/p>
我這才看到,她的車里擺了白菜,青筍,青紅辣椒,青玉米棒子,小青菜,薄荷,茴香等菜蔬。
我說:“好,反正我閑著,大把力氣沒地方用。”
我在后面推,她在前面掌著方向。坡不是很大,一點緩坡。我那時候生活沒有目標,對人對事肆意妄為,想什么說什么,我說:“五嫂還是那么年輕漂亮?!彼χ蛉の遥骸鞍诵值茉谀膶W的油嘴?”說完喘出一口氣,接著又問,“你在隊伍里學車沒有?”
我說:“沒有?!?/p>
五嫂偏頭看著我:“八兄弟找媳婦沒有?”
我說:“早著呢,有你這個標桿,去哪里找得到?!?/p>
她看著我。我又說:“我媽這輩子完了,可能要死不瞑目?!?/p>
她說:“你說話太怪,好好的說些什么?”
我沒有再接話,只顧推車??斓狡骂^的時候,我有些腿酸,狠著勁推了一把,兩個人喘著氣跑了一段,就是下坡了。
我當時往我租房子的村子跑步,我一看下坡,就把屁股歪在了她的車沿上,我有些胖,她的車不是很穩,晃了幾下又把我甩下去。
我跟著她的車跑了起來,她剎停車子說:“八兄弟,賣菜趕時間。你會修鏈條嗎?”
我蹲下身子,隨手一捋鏈條,就上到齒輪上了。她有些難為情:“八兄弟,賣菜趕時間,我就先去了,你等下去云波菜市場找我,去家里吃飯?!?/p>
我說:“好。”
她騎上車,擰著電門,“呼呼”跑了。
我沒有去找她。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想去看看五哥在不在,想問點活干干。
我進了菜市場,菜市場比較冷清,我看了半天也沒看見她,然后便從菜市場側門出去。出了菜市場,我看到她推著三輪車在跑,后面有城管在追。場面有些混亂,我被擠回菜市場,也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我想著,她應該躲掉了。
我沒有心思再去找,一個人回去了。
3
我再次看到她是在一個星期后。她依然擺著“野攤子”。她看到我,舀了一勺青玉米,裝了兩根青筍,裝了一把薄荷,拿了兩段藕。我走過去,她遞給我。我說:“我自己不開火?!彼f:“那怎么行,你幫我推了車?!蔽矣行o賴,我說:“你拿給我,我又不做飯,不如在你家吃?!?/p>
她說:“看我糊涂了,就應該叫你去家里吃飯的?!?/p>
我問她五哥去哪了?她說死了。我知道,她在咒五哥。這些年我多少聽說一些五哥在外面的事。五哥后來性情大變,染上賭博惡習,賭得家產散盡。
我問她:“那什么時候能見到五哥?”
她說:“看你的運氣,運氣好,吃中午飯能見到?!?/p>
吃過中午飯,我還是沒見到五哥。
4
在她那吃過飯后的第四天傍晚,發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傍晚七點多,我和朋友上網出來。網吧旁邊是一家關燈舞廳,我和朋友約著進去,想著找個女孩玩玩。朋友夸張地摸著我的胸膛,我夸張地“啊啊”叫著,手揉著褲襠做些下流的動作。
我們進去后——這是我第一次涉足這種地方——朋友很熟練地去那些暗格子里看。走了一圈,他也沒看中一個。我站在吧臺那里,旁邊一個女孩子來和我搭訕,問我玩不玩?我上網上的天昏地暗,手腳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便用右手拉開她的領口往里看。就這樣看的時候,里面放的歌停了,然后燈亮了。我被燈光吸引,無意地轉過頭就看到五嫂從里面走出來。她看到我的時候,我就像手里丟開一塊烙鐵一樣,松開了那個女孩的領口。我當時想跑,但她已經看到我了,我是跑不了的。我想過去跟她解釋一下,說些好話,讓她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我賤笑著,不自然地甩甩那只扯開女孩領口的手,捻著手指,然后朝她走過去,還沒說話,她先渾身一陣顫抖,拉住我:“八兄弟,我三輪車被城管收了,還罰了兩百的款。八兄弟,我……你到外邊來,我跟你說?!?/p>
我被她拉到那個舞廳的陽臺上,她顫抖地哭了起來,驚惶失措地說:“八兄弟,你行行好,要不然我活不了了。我是個爛女人。但你不知道,城管昨天收了我的車,罰了我兩百塊。我吃了屎了,想著把那兩百塊再補回來。我昨晚才第一次來,真的。我是吃了屎了,心疼那兩百塊,想著把錢補回來。我真的昨晚才進來這里。昨晚,我才得到三十塊,我沒做別的,就是跟他們跳舞。八兄弟,我吃了屎了,來這里。八兄弟,你不要跟人說。”
我點點頭,朋友在旁邊看見,走出來說:“你小子有艷福,還他媽躲在陽臺上調情?!?/p>
我只顧點頭,說我不會說的。然后拉著朋友跑了。
第二天,我依然去跑步。正跑著,突然被一個從樹叢里鉆出的人攔下,我認出她了,問她怎么不賣菜了?她沮喪地看著我,一直對我重復她只是心疼被罰掉的款,是吃了屎了,才想到去那里的。
我能說什么,只能安慰她說,我不會說的。
她不放心,拿出一沓錢塞進我的衣兜。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然后,她說要請我去吃飯。
我看看手機,也快十點了,就跟著她隨便找了家館子坐下。
吃飯的時候,她說:
“二十六號,我在擺著攤子,城管不知什么時候悄悄站在我后面,先是一只手扯住我的手膀子一下用力把我拖開,然后三四個人把我一車菜抄在地上,用腳踏了。他們把我的錢袋子收了,稱收了,后面的人把車開過來,把我三輪車抬到他們的車里拉走了。然后給我開了罰單,要罰兩百塊。我當時死咬著不給,說我沒錢了。你五哥那個狗東西不知怎么聽到了風聲,氣沖沖跑過來,甩我一耳光,說我丟他的臉,然后掏了兩百塊給城管。你們劉家一家子——看你,還有還小的那些是個什么樣子了——沒有一個好東西?!?/p>
我說:“是。”
她說:
“我心疼啊,八兄弟。丟了兩百塊,比我丟了命還心疼。我當時,是,就是吃了屎了,想怎樣把那兩百塊拿回來。我追著城管,追著他們的車,一路追,一路發瘋似地哭,追到人民路,直到我看不到他們的車了。
“八兄弟,我怎么跟你說呢,我剛嫁到你們劉家那會兒,地上有個爛豆子都要撿起來,你媽都說,你要是能娶到我這樣的媳婦多好。我就是那么小心眼的一個人。路上見到一角錢,沾了泥巴,糞水,別人嫌臟,我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人不嫌,我要揀起來。你媽都說,娶到這樣的媳婦是祖上的造化。
“八兄弟,我就是死腦子,我是吃了屎了,我丟了兩百塊,心疼的著了火。我想怎么才能再得到這兩百塊。你知道,你侄女討你三大爹,三大媽的嫌,討你五哥的嫌,說她是個女孩。他們不要她在家上學,讓她跟著我,橫豎死活跟著我。我在蘭城給她找了學校,蘭城的學雜生活開支你是知道的,一年兩萬多。八兄弟,兩萬,嫂子不是說難聽話,你可能活到現在沒捏過那么多錢。現在正月過去,二月底她要開學了,我是湊了一些錢,哪里又夠呢?那她明年呢,明年升初中,升初中要是還在這里上,天上不落,地里不長,哪里來錢呢?
“八兄弟,我是吃了屎了,我想那兩百塊想得魂都沒有了。我追到人民路,沿路返回,走到鐵路那兒,鐵路那里有家舞廳,就是你們去的,你見到我的那個舞廳。以前有個跟我買菜的,她說她就在那里面上班,好歹一個晚上兩三百,只是陪著男的跳跳舞。我穿著圍裙,手里還捏著一把被踩得稀爛的豆芽,鼻涕眼淚就下來了。五嫂還沒怎么哭過,嫁你五哥那會兒,娘家人說,出嫁的女兒離開父母要哭才好,可我沒哭,哭什么呢,不就是換個生活環境嗎?我后來生了你侄女,你三大爹三大媽每天不拿臉對著我,我也沒哭??晌夷翘炜蘖?,為了兩百塊錢哭了?!?/p>
五嫂掩面哭了起來,接著說:“八兄弟,我是吃了屎了,你劉家人沒一個好東西,可也不能有我這樣的呀。我做了什么,讓一些老的,小的,流氓,混混往身上摸,摸這兒,摸那兒,我是吃了屎了,你五哥我都不準他那么摸我。我吃了屎了,讓那些狗東西往我身上摸。
“可是八兄弟,我就去過兩次,就是那天晚上,我丟了圍裙,丟了爛豆芽,就在旁邊有個澆花的水龍頭那兒洗了手。我不想的,可我老想著那兩百塊,我想著我以前揀爛豆子,揀別人嫌臟的一角錢,我就不能原諒自己。一顆爛豆子跟一車新鮮的蔬菜怎么比?一角錢跟兩百塊怎么比?還有那輛車呢。八兄弟,你五哥說我活該。我是活該,我只長前眼,不長后眼,我怎么沒注意到城管在我后面呢。我活該。
“我進去了,舞廳很暗,我知道我進去了意味著什么。你說,你們劉家人個個混蛋,但都是清清白白的人,我怎么這樣下作。我想著,我只是來拿回那兩百塊的,是來拿錢,不是來賣身子的。我走進去,發現那些女孩都穿得少,我遲疑著……不說了,八兄弟,總之,我也把泥乎乎的外套和笨重的毛衣脫了,只穿了一件薄衫,我走進舞場中央去,不斷張望,我害怕死了,剛想轉身出來,就有個男人來約我,手里拿著十塊的票子,我那么想,我只要陪二十個人跳舞,兩百塊就回來了,然后接著賣菜,或者去做別的。
“舞廳很暗,我鼓勵自己不會有人看出我褲腳上的泥巴的。
“可是你看到了!這讓我怎么辦?”
她的話讓我感覺受了點威脅,我本身是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我壓根不會覺得有說出這件事的必要??晌夷茉鯓?。我只好安慰她:“五嫂,我不會說的,你看,我當時扯開那個女孩的領口的時候,我也害怕你跟家里說,我沒想到你會先說,你要是不說,我還以為你只是陪個朋友跳跳舞。就算是你說的那樣,那又怎么樣呢,我肯定會忘了這件事,我也扯開那個女孩的領口了,要說,我們都不好。我也是那個家里的,我也害怕有人知道我去那里玩。”
她還在哭:
“我話說得難聽,你們男的不一樣,就說你,八兄弟,你當兵出來的,你是第一次去那里嗎?你沒有叫過那里面的女孩子跟你睡覺嗎?你們男的是可以不在乎的,可我不一樣,我是一個女人。婦道人家?!?/p>
我聽她那么說,有些不高興,又怕她沒完沒了。
但我能說什么,我看著她擺下的一桌菜,捏著她給我的一沓錢,我能怎么樣。我直說有事,想先走了。我遞出錢,想把錢還她,她說:“你是鐵了心不讓嫂子好活嗎?”
我只得說:“那我收著,你手里緊了,就來我這里拿,我就先走了?!蔽耶斨拿纥c過錢,一千塊。
她說:“八兄弟,你不能走!我要帶你去見城管,讓他們告訴你,我真的被罰過兩百塊。”
我還沒起身,她就已經走過來了,拽著我的衣角。我心里想著徹徹底底把這件事告一個段落,就答應了她。她終于不哭了,忙著給我夾菜,要我多吃點。我看著她臉上逐漸露出的笑容有些欣慰,想著跟她去城管那里一下,然后按照她的意思,確認她的確被罰過款,這件事情就結了。
5
我們沒有吃太多,隨便扒了兩口飯,就去她經常擺“野攤子”那兒等城管。我們從早上十點等在了那個地方,她一直不停對我說:“城管很快就會來了,他們在這個時候都會來一趟的。”
到了十二點,我有些口渴,跑去小賣店買了兩瓶紅茶,繼續和她坐在那里等城管,城管一直沒來,她一直罵:“這些砍頭的,平常一天來幾趟,今日是不是全死了!”
我們那天等了一整天,晚飯是我去小館子端了兩碗沙鍋米線,但我們都沒有食欲,兩碗沙鍋米線碰都沒碰就送回去了。我們那天直到天黑都沒有看見城管來。她還一直罵,說他們平常一天來兩三趟,今天是不是真的全部都死了?還是他們媽都死了,回去奔喪了。
我對她說:“其實完全沒必要,何必呢?不就是被罰過款嗎?周圍肯定有人知道。”她恍然大悟般地說:“對,八兄弟,你明天來,我帶你去問旁邊那些看到的人!”
我沮喪地對她說:“完全沒有必要,我知道你被罰過款。我知道!你的確被罰了兩百塊。”
她說求我的時候,我心又軟了,只好答應她。她要了我的手機號碼,打了兩遍確定能通,才抖抖縮縮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接到她的電話,說十點去她那里吃飯,一定要準時到。我答應下來看看表才六點,頭天被她那么折騰,跑步的力氣也沒有了。我睡到九點起床,去到她那里。她屋里坐滿了人,桌子上擺了好幾道菜,我進去,她一個個問他們:“大媽,我是不是被城管罰了兩百塊?”那個被問的老太太眼睛火眨火眨地說:“是的,是的?!?/p>
“小菊家媽,我是不是被城管罰了兩百塊?”
“是的,是的?!蹦莻€抱孩子的女人回答她。
……
她就那么一個個地問,他們一個一個回答:“是?!?/p>
問過一遍,她招呼他們吃飯,他們沒有吃,罵罵咧咧地走了。我知道,五嫂把他們請來,一定費了不少工夫,一定編了許多謊言。
她自己說了:“八兄弟,你一定要信我,我真的被城管罰過款,我把他們請來多辛苦呀,我是個爛貨,我說我被你逼債,沒有錢,還被城管收了車,罰了款。你不信,你要有人證明,所以,請他們幫個忙!幫忙說一下,我對不起你,八兄弟,嫂子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報答你?!?/p>
這個謊言多么拙劣,她看到我來,一臉愁容舒展,我像個逼債的嗎?
我在心里嘀咕:“這個蠢女人,憨婆娘,那些人走的時候罵罵咧咧地肯定是罵我了。你逼的我,我倒成了逼債的!”
她叫我吃飯,我說飯就不吃了,我還要找工作呢。
她攔住我,跟我說:“下午城管一定會來,八兄弟無論如何要跟我到城管那里確認我是被罰過款的。八兄弟一定要給我一條活路啊?!边@個蠢女人,她多可惡,但我怎么拒絕。在她的眼里,我就像一把砍頭刀,隨時隨地會要了她的命。
等城管。又是一整天,我想,城管真的死了,要不真是他們媽死了。他們依舊沒來。
等城管這件事是怎么結束的呢?我記的不完全了,大概是第三天,城管來了,但她又不記得到底是不是同一些人,她去問,他們都說沒有。最后是另一個女人被收繳了車輛,被處罰了一百塊,她才又露出些笑臉,但她知道了那個女人只是被罰一百塊的時候,又著了魔似地跟我說:“八兄弟,他們怎么只罰一百呢?但我被罰兩百塊是真的。八兄弟,我是真的被罰兩百呀,我沒有騙你的。”
她去找城管理論,城管只說,罰款從一百到五百不等,都有可能。她又有了些笑容:“八兄弟,從一百到五百不等,都有可能的。我沒騙你。”
我說:“是?!彼坪跤置靼琢耸裁矗拥爻吨枪軉枺骸岸柺遣皇且彩樟艘惠v車,罰了兩百塊?”城管們對這種處罰也感到無奈和恐懼,他們以為是她找了人要對付他們。其中一個城管對她大發雷霆,問她要干什么,說她再追問就是妨礙公務,要抓她去關起來。她被嚇了一跳,拉著我走了。大概就是被那一罵,說她妨礙公務之后,她再沒有要我去陪她找城管了。我慶幸,這件事告一段落了。
好景只是三四天。二月來了,我每天要接到五嫂的電話不止五次,她每次都說一個小時的她害怕,我每次都安慰她,說我不會說的。她不放心,又約了我一次。
她說:
“八兄弟,我老是想著,你五哥哪天把我拉回老家,當著全家族人的面,剝光我的衣服,驗完我的‘正身’,然后就把我給殺了。”
我安慰她:“不會?!?/p>
她說:
“有那么一天,我在家坐著。我聽見外面有響動,我以為是你五哥回來了,我跑到窗子邊,坐在窗臺上,我想著要是你五哥一開門,我就跳下去。門開了,是你侄女,她問我,為什么坐在窗臺上。我慌慌張張地說,‘我看下昨天晾的襪子是不是掉下去了?’你沒見過你侄女,她好可愛,好漂亮,我的心就漸漸軟了。”
我再次忍住一肚子鬼火,說過我會永遠忘記這件事之后,決絕地走了。然后把手機關機了。
6
三天后,我看電視新聞,看見電視畫面上有幾輛消防車,有一臺救護車,然后鏡頭切換到另一個畫面,我看到五嫂坐在自由城的最高處,兩條腿懸空晃蕩。我被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我腳有些軟,癱在地上,爬出了出租屋的門,打車往自由城去了。
我驚魂不定地拿出手機,撥了她的號碼。她問我在哪?我說我馬上到。她說為什么關機,我說,我不會再關了,我發誓我不會再關機了。
我手足無措地下車,她通過救援人員的對講機說話:“八兄弟,你終于來了,我以為你真不讓嫂子活了。你看在你侄女份上給嫂子一條活路哇?!?/p>
我說:“你下來吧,你不要嚇我,我保證不會生出事的?!?/p>
五哥在我旁邊,眼神異樣地看著我。
我知道,五哥肯定誤會我了,他肯定會想我跟五嫂有過些什么。
五嫂看到我來了,自己扶著手邊的護欄,往里退,然后站起身,走下自由城,走了出來。
在他們的出租房,五哥向我揮拳,把我打得嘴角和鼻孔都流了血,他把我逼到墻角,拿一把亮汪汪的刀子抵著我的脖子,五嫂依舊驚魂未定地爬到了窗臺上。我看著五哥,什么也沒說。我又能怎樣,不說,我可能死在五哥的手里,說了,五嫂死在我的手里。
五哥放下刀,他問我:“八兄弟,你以后會告訴我的,對不對?咱是兄弟,無論是什么,你都會告訴我的?”我看見五嫂還在窗臺上,我說:“沒什么,無論如何,我們都沒有什么。”
五哥踢了我一腳,放了我,他說:“那就把這件事說到家里面去。”我無可奈何地看了五嫂一眼就走了。
7
我不敢關機了,依舊每天接到她的電話。有一次,她說:“八兄弟,你一定不會放過我,你一定不會放過我,求你告訴我,我會接受什么樣的懲戒,我會受到你們怎樣的侮辱,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放過我。但求你,八兄弟,你先告訴我,你先告訴我,你們會怎樣對我?我好有個準備。”
我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想說,你去死吧,爛貨??晌也荒苷f,我說了,她要真死了,我就是殺人兇手了。我說,我以祖宗的名義發誓,我真的不會說。
她說,她能知道,我還是會說的,要是我能告訴她,我會怎樣說,說了,我們會怎樣對她,她就安心了,就不會再追問我了。
我建議她看看心理科醫生,她勃然大怒:“八兄弟,你什么意思?”
這個建議到底讓她產生了什么誤會,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她可能理解為“我認為她有問題”。
本來這件事情已經讓我叫苦不迭了,但完全不可理喻的另一件事發生了:有些時候,我接到她的電話才能安心,要是她不打電話來,我反而坐立不安,我害怕再次看到她的時候是她的尸體,我眼前老是有她血肉模糊的面孔逼問我,怎么不給她一條活路?完了,我突然像她那么恐懼起來,她不打電話給我,我身上像鬼上身一樣莫名地驚惶,有些時候,我真的有一種沖動想主動打電話給她。
我就這樣不可理喻地驚惶起來,我也許知道我驚惶些什么,也許不知道,像被她傳染了似的。我突然害怕她真的死了,她真的死了,我的罪孽就大了,要是她真的死了,那我和五哥之間還說得清嗎?我不就間接地殺人了嗎?如果,她不死,她要活,那么,她會不會讓我死?
我自己那么想,自己把自己嚇得哭起來。
她又叫我了,說她出事了,要我去幫幫她。我再次咆哮著到了她那里,她又說沒事,是她找到罰她款的那個城管了。我看到她身邊站了一個城管,她說就是他開的罰單。我不知道這個城管是怎么來的這里,但她告訴我,這個城管真的是罰款那一個,不是請來的??梢则炈墓P跡,可以用他的筆跡和罰款單上的做對比。
完了,我知道我也完了。那一刻,我說好,一定要驗筆跡。城管寫了名字,我看過,但我有些不相信。到底怎么了?我開始看著那字很像,但越多看一眼,越不像。“難道要請個專業鑒定師嗎?”我問自己。我幼稚地以為,只要字像,五嫂就沒事了,但我看得渾身冒汗,也覺得那字不像……
城管走了,我也想走,但我不敢走,我想陪著她。我突然發覺,我離開她也活不了了。我那么害怕,我害怕自己成為殺人兇手。我一整天都沒有走,她到哪兒,我到哪兒,我買飯給她吃,買水給她喝,和她講笑話。我花著高價去買酒店外賣,看到她吃著,我舒展了眉頭。我買高級營養飲料給她喝,看她喝了,我心里才有一點踏實,我說家鄉的笑話給她,她笑了,我才故意跟著撕心裂肺地笑。
完了,某些時候我真的害怕,我想用根繩子把她拴在我的褲腰上。我突然害怕起來,覺得自己被一個陰謀包圍。
8
我們一起做了一件更愚蠢的事——收集她的確被城管罰過款的所有證據,包括旁人的說法: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怎么說,什么口音,方言里拗口的字,我們完全照話寫下來;我們查找拉走她三輪車的那輛執法車的車牌號碼;聽她和旁人描繪當時的場面整理成筆記……甚至我們一致認為,公安局的監控視頻最有效。但我知道,這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收集到了所有證據之后,她是不是會殺我滅口呢?所有事件的指向只是舞廳那一幕,只是那一幕!就是這樣不可理喻,我覺得自己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我最后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是到公安局調云波社區的監控視頻給她看,但我不想鬧太大,我也知道那是一件多么扯淡的事。
為了找到一個證人,我和她去證人老家找。二月六日的早上,我才起床,她就叫我干活,干活就是找完所有能證明她被罰過款的證據。她說,有一個經常在她攤子旁邊賣烤紅薯的男人,因為家里有事回去了,現在必須趕著去他家找到他,讓他說說那天的情景。
六日早上好大的雨,我們披著雨衣從云波社區出發,走了一公里路去南站坐火車,坐上火車她突然又心疼火車費了,她哭哭啼啼地要我告訴她,去找到那個賣烤紅薯的男人的意義。我知道是什么意義呢?我也很疑惑,我是被她繞疑惑了,明明是她要我來的,現在她問我到底有什么意義?我告訴她,意義就是:賣烤紅薯的男人證明你被罰過款,我們就能活,要是不能,你就會把自己連同我一并折磨死。
火車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黎明到達。
我們還算順利地找到了那個男人,但是那個男人說什么,他說:“你兩個狗日的,不就是被罰了兩百塊么,天天煩老子,回老家都要追來,老子賞你們兩百塊,給老子他媽的滾,兩個狗雜種,神經病!”我們求他,只要他說說那天的情形,他捏著拳頭,咬著牙大概地說了一下。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已經讓我們開心了。
我們又去找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在對面的商場里收銀,我們要問她,二十六號是不是有城管來過,看沒看見他們收了我五嫂的車,知不知道罰過款這回事?我們想過,為了保證收集質量,不允許她回答太多,我們問,她說“是”或者“不是”就好。我們問,二十六號是不是有城管來過?她說了一大堆,說來了幾個人,她當時在干什么,是怎樣看到的。她說的讓我很厭煩,我告訴她,哀求她,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她勉強答應。我再問:“二十六號是不是有城管在云波社區巡邏?”
她說:“是。”
我問:“是不是收了一輛三輪車?”
她說:“是?!?/p>
我再問:“他們是不是悄悄地出現,引起大伙一陣驚慌?”
她說:“是?!?/p>
我還問:“他們是不是把菜抄到地上用腳踩?”
她說:“是?!?/p>
我拐著彎問一句:“當時是罰了一百塊嗎?”
我正為這個“拐彎問”得意著,想著她說“不是”然后補充說,“罰了兩百塊?!本涂吹剿闷痣娫挘瑩芰?10。
我連忙拉著五嫂走了。
我們還去找了另一個老頭,他是五嫂“野攤子”左側一家診所的醫生,他以前給我看過病,他說他當時用手機拍了一段,要我們看看。我看了,但我很沮喪,我辨不出那人到底是誰?是不是五嫂?我問她,她也不敢確認。
我知道,我完了,徹底完了,我掐自己的大腿,掐臉蛋,用手指挖眼睛:“怎么遇到這么一件倒霉事,怎么把自己搞成神經病?”
我求那個老醫生,要他確認手機視頻里的女子是不是眼前這一個?他辨了好久,說是,我才緩下一口勁。但我又懷疑他的眼神了。
9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她不是說當時的罰款是五哥給的嗎?我想找五哥問問,但她說,我要是見了五哥,她馬上去死。她警告我:“我們那么追著你五哥問,你五哥一定會追究到底的?!蔽覍ψ约哼@個念頭自責不已,想著真要是那么去問,我可能會忍不住說出來。想到“忍不住說出來”時,我渾身一陣痙攣。
10
我們一整天地呆在一起,她害怕我走開,我也不敢走開。我突然有些愚昧的想法,我們當中是不是注定要死一個才能了了這件事呢?
我每天失魂落魄地陪著另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我受不了了。但我無法控制。我找老家人借了錢,每天都要跑到菜市場給她買東西,確認她還好好的。我請她吃冰桶,吃肯德基,我跑很遠買芙蓉糕給她吃。給她買一些好看的衣服。我就是感覺到無邊的恐懼,但我恐懼什么呢?為什么只要看到她,只要買過東西給她,這種恐懼就消失了呢?
有那么一次,我也爬上了窗臺,但我好好想過之后,哭了一回,還是下了窗臺,跑到一家海鮮城給她買了基圍蝦,我看見她吃,她吃得有些開心的時候,我看到她咧著嘴,舔著嘴皮的時候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幸福感。我覺得基圍蝦就是我們的救星。
就是這樣,我風雨無阻地去借錢,風雨無阻地搭車,轉車,去給她買基圍蝦。直到有一天,我實在沒錢,從早上六點走路去市郊的海鮮城,走到快十一點的時候到了那里,那天有一對新人在海鮮城辦酒宴,我趁海鮮城服務員不注意,把他們上到桌上的一盤基圍蝦端走了,我往外面跑的時候,被他們發現了,我被追到之后,被扭進了派出所,派出所警員扣了我一天。
我那一天太驚惶了,我哭哭啼啼對派出所的人說:“假如,我今天不能端盤基圍蝦回去,就會出人命的?!迸沙鏊瘑T要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我好驚恐,只好說了。
過了一個小時,派出所警員把我送到省第一人民醫院見了心理科醫生,心理科醫生給我的建議是,也許把這件事說出去,能讓她緩解,許多事實證明,當我們害怕的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我們心里的害怕就解除了。
11
我狠心決定約五哥談談,五哥要我去他們家。我說不方便,還是在外面吧。
我在一個有窗口的小旅社看到五哥來了,看著他一個人上了樓。我放下了心。
五哥進了門,我檢查了一下周圍都是空房間,我再次在窗口看了看,沒有人。我是讓五嫂折磨怕了,一個勁問他,我們見面的事有沒有跟五嫂說過,五嫂有沒有可能跟著他。
他說沒有。
我說好,然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然后說了那個醫生的建議。五哥臉色很難看,說他無法原諒。我說,那她只有去死了。
我就像五嫂求我那樣求五哥,求他拿個主意,五哥說,好吧,我們一面看住她,一面說出這件事,但不要傳得太遠,找兩個信得過的族人,說給他們,再讓他們來勸五嫂。
五哥說那他先回去,讓我等他電話。
我不敢離開那間旅社,坐在那里等五哥電話。
我等來的電話是,五哥說:“她可能真的跟蹤我,可能知道我要跟你見面,她把門反鎖了,關了窗子,開了煤氣。”
12
我被人送進了精神病醫院,瘋瘋傻傻鬧到第五天的時候有些好轉,好轉之后,醫生允許我去陽臺上放放風。
太陽很好,發威似地照得我頭暈,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摸出手機,看到一條留言,我打開,是五嫂哭泣的聲音:
“劉輝,我跟你說的全是真的,我真的被城管收了車,罰了款。但我沒有告訴你全部。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當我走進舞廳,接過那個男人給的錢,然后音樂響起,舞廳關了燈,我們走進舞池,那個男人摸在我身上時給我的快樂。他雖然很下流,摸我的××,摸我的××,但的確讓我快樂了。那快樂讓我到了崩潰的邊緣,我當時渾身酥軟,想嚎啕大哭。劉輝,我就要走了,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告訴你,那個男人摸我的腰,把手探進胸衣摸我的乳房,用三個手指頭搓我的乳頭,那快樂讓我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你侄女第一次吃我的奶,你回去問問你媽,你第一次吃她的奶,她是怎樣快樂的……所以,第二天晚上,就是遇到你的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劉輝,我以為我很堅強,但那都是假象……”
我沒有聽完,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遠的,手往后一抬,使勁砸向對面的墻上。
但我不知道,事情是否告一段落了?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