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草堂
在浣花溪的水流里,晚秋的濃妝瘦成了工筆的淡抹。
時光飛逝,一如過隙的白駒。經歷了無數歲月的空氣已經十分沖淡,木頭和竹器泛著古舊的色彩,相視無語地立在那里。我無法穿過時空抵達當時的場景,當我在斑駁處撫摸,卻感到它們正以沉思的方式懷念……
窗外的枝葉明顯地疏了,我真想用穿越讓生命通過時間的巷道,去指出大唐的盛世和沒落。但是,我不想踩痛文人的詞句和敏感的心靈,也不能只沉浸于自己的感受,忽略對詩人的感激。像從草堂里飛出的詩歌,不但照亮了一顆顆落寞的心,也改變了山水和花草的顏色。我相信凡是有生命的事物都可以知曉,無聲的愛,有時遠比大聲的呼喊更為深刻,更為犀利。一個人只有愛到極處,才會痛得絕望!
我不會為自己受到一點點啟發欣喜若狂,作為草堂的守望者,看著那些植物在它的家園中快樂生長,以生命環圍著草堂,環圍著我們精神的圣地。我深懷敬畏,能在這個清貧的草堂里讀你,我人生的榮辱和艱辛又算得了什么?因為有了你的存在,草堂的生命無限。
草堂在倔強地挺立,他會一如既往,昂揚得滿懷希望。我得放下年輕的心,在肅肅的竹葉聲里展開對人生的思考。我愿意就這么被你侵襲,一點點占據思想。如果一個人不能容納世俗的污垢,即使生活清苦,也一定要把自己區分出來。不是我愿意孤僻地生活,既然有別于他人,就該堅守最初的信念。
就像現在,當所有的游人都在用眼睛尋找風景,我愿意在噼啪作響的窗外,聽一個人來回踱動的腳步聲!
成都·浣花溪
清澈的溪水真的被浣花夫人洗過吧,不然,那浮起的蓮花下,為何能映出藍色的精魄!
詩人已經離去,“浣花箋”也已失傳,在這個寂寞的年代,誰還會用精美的紙箋,書寫奢侈的詩歌?
我無法想象,那些衣著鮮亮的人群,他們除了伸展四肢擺出做作的姿勢之外,是否可以看見萬樹園里的百年古桂、香樟、銀杏仍在做著憶舊的夢,保留著在夢中出現的興奮與渴望?那些圍在水邊的孩童,盡情地盯著撒歡兒追逐的魚群,他們是否會像爬滿長廊的紫藤,擁有一雙雙綠色的眼睛?
錦鯉是游動的藝術,它們以讓陽光駐留的鱗片點燃溪水,以讓清風歌唱的背鰭激蕩荷香,在一顆顆寂寞的心里,推開艷羨的漣漪。沒有誰愿意被縛束,假如可以換個方式,且張開懷抱,盡量呼吸自由的空氣!
白鷺洲上,鷺鳥劃過的痕跡已經消失,空氣中仍有翅膀飛過的聲音,在我耳朵最生動的地方振響。有沒有“一行白鷺上青天”的情景已經不重要了,記著一個詩人,遠比背出他的幾個句子更為艱難!
我應該是有緣人,能有機會認識這條年代久遠的溪流,我應該知足了。這是一個說變就物是人非的時代,我還能在明麗的陽光下解纜,以一顆飽醮墨汁的心同時想起兩位詩人,真應該是最美的訊息了……
草堂以南,浣花溪是一條平民的水。溪水北岸,我是一個鄉野草民。但是,我有理想,我愿意在浣花溪畔抱緊自己平民的情懷,不怕暴露污泥一樣卑賤的身份。
成都·青羊宮
在悠悠的磬聲里,香開了。
青色的琴音,像一只只鳥兒在煙縷里飛升。繚繚繞繞,在擁擠的人流里喚我。喚我的耳朵醒來,喚我的眼睛醒來,喚我的手腳和笨拙的心靈醒來。
我感覺到自己堅硬的皮膚開始散發熱量,像10點鐘的陽光,在柔韌而又裊裊的秋風里變得慈悲和溫軟。
神仙也許都是由夢想幻化,那些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仙家,從混元到三清一一排列。我不懂座次,也不知道油彩下的雕像會對我產生怎樣的慍怒。過去了,就把他們放在身后,我不是虔誠的道教徒,沒有下跪和叩拜的理由。我有自己的信仰,拒絕空洞的背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這么想著,走著。潮涌的人群中,那些面含崇敬,熱衷祈禱的人,又有幾個可以明白其中的要義?在心與心之間,我知道本沒有樊籬和限制的尺度,但人與人的思維,自古以來就有著天經地義的差別。
“道法自然”的金字橫匾在上,我竟沒能感到神明與造化的洪流自頂而來,也沒能碰到點化世人的老君,只見到兩只黃銅鑄成的青羊,一左一右蹲坐殿旁。一只獨角且短,長相奇特,似羊非羊;一只雙角且長,溫馴喜人,羊相十足。在自然流淌的氣息里,我認真地看過它們,卻無法從表情中發現交流的痕跡,唯系在角中、蹄間的紅綢一模一樣!
在步出青羊宮時,我曾看到兩個小女孩,她們倚著山門,微笑地盯著每個進出的人,面龐干凈地閃著水跡。那一刻,我的心像被洗過了似的為之一爽,連陽光的漣漪都清晰地收入眼底。
青羊宮,因為這小小的意外,我至今記憶猶新!
成都·武侯祠
行走的影子在石板上落下,一地無法撿拾的目光,牽著我斑駁的心事,緩緩步向漆色朱紅的大門,步向武侯祠,步向漢昭烈廟,步向沉淀在歲月深處的紫色時光。
陽光平靜地穿過空氣,穿過青色的東漢石棺、黑色的唐代三絕碑,穿過一幢幢莊重的建筑、一株株沉醉的植物和一座座燦爛的塑像,在偌大的祠堂里流動有聲。它那金屬的光芒質感而鋒利,能輕而易舉地劃破你的思緒,讓你的心海瞬間泛起漣漪。
面對這座中國唯一的君臣合祀祠廟,我滿懷的崇敬能否讓這個激蕩的時代寧靜下來?
慢慢地踏過記憶的廳堂和滄桑的履跡,在歷史的余溫中,體會那份不可多得的信任與忠義。自古至今,人往往如此,為欣賞自己的人,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是,揮斥方遒的豪情和羽扇綸巾的倜儻,可以打動我的心靈,卻挽不住檣櫓的灰飛煙滅。一切終究要消逝的,無論理想與信念有多么遠大、多么崇高,也無論有多少不甘與不舍,所有的事物都敵不住時光之手的涂抹和刪改!
或許,我應該高興,歷經戰火的舔舐和風雨侵蝕的昭烈廟,依舊氣勢恢宏。兩側的東西廊房內,蜀漢的文臣武將,個個形神兼備,呼之欲出。然而,讓我心靈倍受沖擊的并不是從平民到君主的熱鬧,而是那份歸于黃土的淡泊。我本不安分的心,像突然被熨過了似的,平靜而妥貼,不再有爭強好勝的念頭……
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細碎的腳步驚醒了結義園的桃林,左搖右擺間,柔情與鐵骨豐滿了思想的散墨。
成都·文殊院
信相是信有相還是無相?
有相是執著,無相就不是執著了嗎?
在法師雙手合十的問訊中,午時的風輕輕地流進古寺,流進一道又一道寺門,一座又一座大殿,在空氣中摩挲著不語的佛像和古樸的建筑,并慢慢地流進我的思索。
我本不愿被執著的思索束縛,在如縷如絲的青煙中,像所有的游人一樣,自由地來來去去。或者,我可以用一種形而下的方式祈禱,借助釋放的蒲團,讓俯視大眾的智者為我遲鈍的心靈灌頂。
刻在時間記憶上的,除了經文、詩歌,還有災荒、兵燹。當一切俱焚之后,為什么還會留下10尊鐵鑄的護戒神像和兩株千年古杉,是在向我們訴說著什么?
從信相寺到文殊院,我既無緣信相法師也無緣文殊菩薩。翻開似真似幻的文字,從珍藏的文物和上萬冊佛經、文獻,到“舌血經書”、千佛袈裟,以及頭發繡制的水月觀音,尤為珍貴的唐僧玄奘頂骨,那些自隋以來的歷史點滴,能否告訴我們,歷經劫難而不逝的事物,就是永恒?
眼簾里晃動的,不是香客,不是燭光,也不是法鼓,廊房靜寂,經樓靜寂,大殿靜寂,唯清幽雅靜的石板小路、倒映池中的郁郁樹影、坦然不驚的白鳥黑龜,讓我渴望呼喊的胸膛瞬間被一股寧靜的氣息撞啞。
文殊院。在這個靜寂的午后,誰會和我一起,面對厚重的建筑和慈悲的佛祖,雙手空空地看著82根石柱支撐的寬敞與寂寥?
當我轉過醒目的黃墻,我真的把所有的東西都在空林中放下了么?
我已走過了熱血沸騰的少年,不再胸懷激烈,卻為何感不到任何灑脫?
成都·望江樓
很早很早之前,就想來成都看這座為紀念一個女詩人而建的樓。多年的念叨終結成繭,將我的心事一纏再纏,直到在錦江邊上將望江的樓和樓上的我纏成一個長長的感嘆。
我還記得你生于唐朝,既多才多藝,又婉約美麗,是樂籍中的花朵。我未曾聽過你的歌,只在望江的樓上站過片刻,透過兩扇洞開的窗戶,我心靈的格子上竟落著從你指間滑下的水……
還記得那些唱和的聲音嗎?
薛濤,你戀著你的竹,但你不再孤單,你以一個纖纖女子的詩情,讓許多大丈夫折腰。
琉璃瓦和吟詩樓應該是醒著的吧,睜著翠綠的眼睛,應該還記著那些遙望遠方的表情吧,呆若木雞地盯著無邊的盡頭,任樓下的花草瘋長成滿院的芬芳。
那片消逝了千余年之久的帆影,是否會再一次回首?
昨日的酒宴散了,樂器在各自的角落里重又歸于古典的優雅,落下的燈花在窗欞下慢慢地掩入塵土,只有潺潺作響的唐詩在制作詩箋的井水里染成了桃色的紅。
此刻,我的影子里也有一叢叢的竹,但我只看掠過的風,任由它消瘦成無聲的背景!
各種膚色的腳步在來往中撞擊著我的思緒,熟悉又陌生的嚶嚀與蒼涼又繁華的光影,在我的四肢上浮起又沉下。真實的幻覺像幸福與憂傷的靈感,讓我為那個溫暖的名字發出感激的吶喊。
詩是詩人的血,詩人是樓的精魂!
成都·昭覺寺
漸漸冷清的下午,我踩著一路的夕陽來了,來嗅那滿院的佛香,來聽那禪意的魚鼓,來品那茶水的般若。
紅色的院墻,紅色的照壁,在微微傾斜的夕光里散發著紅色的氣息。那是一種溫暖的味道,點燃暮鼓下的梵唱,照亮蒲團上的海青。
寺院里的人聲就那么淡了,淡得有如在水里洗了似的。一大早就起來的風這會兒也歇了下來,懶散地蹲在枝頭上,偶爾打一個呵欠,扭一扭腰肢,再無追逐游人嬉戲的閑情。
歷經百年的黃桷樹,枝葉正茂,它懷抱碑石,靜靜地坐在經文深處,把風雨的摧殘當成悟道的洗禮。那是修行必經的道路,只有認識了本心,見到了本性,才能穿越生死,達到菩提。
我本不為熱鬧而來,也沒有無邊渴求。徑直迎著我的虔心亭,每一行引導的文字都是解惑的棒喝,讓我本已疲憊的腿腳和飽嘗痛苦的靈魂慢慢放松,直至發出光輝,照得內心一片澄澈,一步步踩出蓮花的印!
我應該對你滿懷感激,在天王殿前燃一炷香,在大雄寶殿上伏下身體,讓四肢歸于四肢,讓燭火歸于燭火,讓寧靜歸于寧靜,讓浮華的生命在這川西的第一禪林里回到屬于原初的質樸。
無數片葉子在頭頂上集結,綠色的呼吸環成溫暖的庇護;無數盞油燈在殿堂前閃映,弱小的火焰簇成圓潤的光環;無數條生命在放生池游弋,歡暢的漣漪漾成柔軟的笑暈……
哦,昭覺寺,我原本只想來聽聽圓悟大師的一味禪茶,沒想到竟被弄得渾身是水!
成都·洛帶古鎮
一條飄逸的老街將小鎮分開為對襟的馬褂,零零落落的小巷就成了馬褂上的一字盤扣,日子和風情就這樣定格了,停留在明清的客家。
在成都以東,在南北走向的龍泉山中段,這個從三國蜀漢時期遺留下來的遙遠村落,仿佛一張泛黃的照片,將親切而又模糊的歲月錄了下來。
作為一個旅行者,我不能從高處看洛帶,這座沉寂了千余年的古鎮,在川西的土地上就像一位飽經風雨侵襲,卻依然不變本色,靜默地端坐著的智慧長者。作為后來者,作為晚輩,居高臨下的觀望是對長者的大不敬。
雖不是朝圣,我仍要抱著那份敬畏和尊重,走進蒼老的會館和牌坊,穿過古樸厚重的大院、雕梁畫棟的回廊和古香古色的屏風,體會它渾厚的溫暖與幽幽的深情。在和它們面對面的打量中,找到繼續行走的希望和夢想。
生活在古鎮,就像生活在蒼茫的時光里,青灰的老磚與粉白的高墻,朱紅的大門與泥黃的土樓,簡單的泥塑與樸素的竹編,吉祥的年畫與圣潔的香包,那些摞滿生活場景與氣息的痕跡,太濃烈,太誘人了。在玉帶湖的倒映下,它們生動的色彩絢爛得純粹而極致,甚至讓人為語言的貧乏而絕望。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仙境,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塞在這個近乎偏僻的小鎮,看醒著的人群做夢。
成都·燃燈寺
歲月的拂塵,撣不盡記憶的灰燼,在時光的眼里,我們都是微塵。無論時聚時散的游客,還是四面八方的雀鳥,最后,都將消失在曾經踏過的來路上。
我來,不為消災祛病,只因你從不把斑剝的油漆和斑駁的臺階當作一種衰落,佛不語,但依舊是佛。
其實,不論是觀光,還是祭拜,我們都只是一個過客,盡管希望可以留住些什么,卻不知道種的是什么種,結出的必然是什么果。
我來,不為燃燈的古佛,只因你博大的智慧,撐著洛帶古鎮這條船,平安地渡過1000多年。
有那么一瞬,我竟希望自己的影子能和你的影子疊在一起,成為龍泉驛的一處遺跡。
但是,我只想用一盞清茶,泡盡所有滄桑,用一杯和風,吹去全部浮華,只留下最后一顆透明的心,在三峨山下,在八角井街上半盈半握……
我不再求最初的因,也不再問最后的岸,只等你伸展在佛號里的手掌,在我的頭頂上輕輕一摸。
遙不可及的1400年,只不過一聲溫暖的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