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初,魯迅構想的救國方略,以“立人”為中心、“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為基本內涵,標志著魯迅啟蒙主義文化思想的初步形成。其中的思想命題,對于今日正面臨著諸多現代化困境的中國社會仍然有著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魯迅;“立人”思想;個人主義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20-0058-03
1902~1909年,魯迅到日本留學,這段漫長的留學生涯,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魯迅完成了由傳統士大夫向現代知識分子的根本性轉變。盡管魯迅在南京求學的三年間,已通過《天演論》等西學書刊開始了他的近代理性啟蒙,但其思想的真正成熟則是從日本留學開始的。魯迅留日期間的文化著述以“幻燈事件”引發的職業選擇和人生轉向為界限,主要集中于兩個時期:一是1902~1903年間的《浙江潮》時期,其主要創作有《斯巴達之魂》、《說鈤》、《中國地質略論》等,這些作品多為科學文章,發表于當時東京浙江同鄉會出版的《浙江潮》月刊。二是1907~1908年間的《河南》時期,主要創作文化、文學論文,包括《人間之歷史》(1926年編入文章《墳》時改題為《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及《破惡聲論》(未完)等。《浙江潮》時期的魯迅還是一個受嚴復、梁啟超影響的激進愛國青年。這期間的文章更多的還是秉承著維新時期救亡與維新的遺緒,內容大都是以科學啟蒙激發起國人的救亡圖存之心,還沒有鮮明的個人思想特點。而到了《河南》時期,魯迅的文學救國思想已基本成熟。這種思想以救亡圖存、民族獨立為根本目的,以“立人”為中心,以“尊個性而張精神”①為基本內涵,表現出了青年魯迅“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思想風采和愛國熱情。可以說,20世紀初,魯迅在留日期間構想救國方略,是他思想邏輯發展的起點,標志著魯迅啟蒙主義文化思想的初步形成。其中的許多思想命題,對于今日正面臨著諸多現代化困境的中國社會仍然有著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
一
針對晚清以來中國積貧積弱、內憂外患的破敗現狀,受“西學東漸”引起的國人對于西方科技的崇拜熱潮的影響,魯迅在早期的論文寫作中,通過對人的歷史、科學的歷史和文明的歷史回溯,探究人類文明發展的軌跡,對中國國內盛行的物質崇拜和技術崇拜,提出了批判,“惟若眩至顯之實利,摹至膚之方術”②,則 “必當反本心而獲惡果”。③魯迅以為,提倡西學的留學生,往往“近不知中國之情,遠復不察歐美之實,以所塵芥,羅列人前”,④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魯迅為拯救中國社會開出了藥方,提出了“立人”的思想。魯迅的“立人”思想在《文化偏至論》一文中有比較系統而集中的表達:
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人既發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奚事抱枝拾葉,徒金鐵國會立憲之云乎?⑤
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⑥
魯迅強調“首在立人”,即把具有獨立精神的個體作為民族獨立和發展的前提。“立人”是綱,綱舉目張,因為“人立而凡事舉”。所謂“立人”,就是通過“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的方式張揚人的精神。魯迅認為,“立人”的首要手段是“尊個性而張精神”。“尊個性”就意味著對個人尊嚴的維護。
從《科學史教篇》、《摩羅詩力說》、《人之歷史》中都可以窺見魯迅對于人的“靈明”的推崇,無論是挽救法國于危亡之際的愛國主義精神,還是求真知的“非科學的理想之感動”,⑦以至于摩羅詩人的“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⑧的反抗破壞精神,都顯示了人類作為萬物之靈長的巨大精神能量。因此,魯迅《浙江潮》和《河南》兩時期的論文盡管都在言說科學、文化、哲學、文學,但通觀各篇,其落腳點則無外乎“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的精神。無論是“掊物質”還是“排眾數”,其核心都是通過對個體尊嚴和權利的充分尊重,從而實現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立”,而科學、文化、國家莫不因“人立”而“凡舉”。按照魯迅早期論文中的思想邏輯,只有中國出現“不為順世和樂之音,動吭一呼,聞者興起,爭天拒俗,而精神復深感后世人心,綿延至于無已”⑨的摩羅詩人,才能喚醒沉睡中的大眾,而精神萌發的大眾,才能要求“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這才能真正“立人”,“人立”而后科學興盛、文明興盛,而國家民族也自然能獨立,與世界強國相抗衡。
二
魯迅“立人”思想中的“個人”思想來源于“神思宗之至新者”⑩的啟發。魯迅針對“個人”一詞在中國“號稱識時之士,多引以為大詬,茍被其謚,與民賊同”?輥?輯?訛的悲慘境遇,提出要區分“個人”與“利己主義”的不同,為“個人”正名。在魯迅看來,“個人”的主要內涵有兩面:一是“極端之自我”,即“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輥?輰?訛這是魯迅采納德國斯蒂納的極端個人主義的見解。同時提出,對個人的束縛無論是來自個人或者來自眾數,都是專制的表現。二是強調個體的主觀意志,即精神力量,主張打破物質的藩籬,發揮人的精神光華,以“張大個人之人格”為“人生第一義”。?輥?輱?訛這里魯迅明顯受到了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等的影響。
在人作為“個”與“類”的對立中,魯迅主張“任個人而排眾數”。“眾數”的社會政治形態是“眾治”。“眾治”是近代維新人士和革命黨人的政治理想,但魯迅卻對于眾數有巨大的排斥。魯迅以為“眾治”所謂的人人平等、“蕩無高卑”僅僅是一種美麗的政治理想,這里面包含著巨大的陷阱。一方面,“眾治”忽視了個人的特殊性,忽視了“明哲”與“凡庸”的區別,忽視了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異。一個社會中,明哲的數量必然遠遠小于凡庸,因此如果用“眾治”的原則,那么,結果只能是“傖俗橫行,浩不可御,風潮剝蝕,全體以淪為凡庸”。?輥?輲?訛另一方面,“眾治”來源于平等自由的觀念,是對于專制主義不承認他人尊嚴的糾正,但“眾治”理想卻又很容易淪為另一種形式的專制,即“國家謂吾當與國民合其意志”的集體主義專制。專制本質沒有變,變化的只是專制的來源,即“出于寡人或出于眾數”?輥?輳?訛的區別。而這種以“眾治”為原則的專制,往往“壓制尤烈于暴君”。?輥?輴?訛
許多人往往據此得出魯迅反對民主政體的結論。但事實上,魯迅對“眾治”的批判主要不是政治學意義而是集中在人學——生命哲學層面上的。政治學原則與人學或者生命哲學的原則恰恰相反。前者是多數原則,后者是少數原則。魯迅提出對“眾治”的批判,客觀地看,是對于“眾治”可能帶來的社會和個人悲劇的警示,這恰恰是對“眾治”缺陷的補充。也就是說,“眾治”得以健康的實行,必須要解決兩個問題:第一,如何將社會中大部分的“庸眾”提升到“明哲”的層次,從而避免“卓爾不群之士,乃反窮于草莽,辱于泥涂,個性之尊嚴,人類之價值,將咸歸于無”?輥?輵?訛的狀況;第二,“眾治”必須以個人自由的保障作為前提,避免形成多數人的暴政。魯迅“任個人而排眾數”的思想價值正在于此。
三
魯迅“立人”思想主張“張精神”。“張精神”實際上是對個體精神的推崇。魯迅以為,作為一個靈肉兼存的獨立個體,本應該是靈肉合一、靈肉并重,不使偏于一方,“蓋緣人在兩間,必有時自覺以勤劬,有時喪我而惝恍,時必致力于善生,時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樂,時或活動于現實之區,時或神馳于理想之域;茍致力于其偏,是謂之不具足”。?輥?輶?訛但隨著工業革命以來,物質文明的發展,物質的張揚腐蝕了人的精神,“遞夫十九世紀后葉,而其弊果益昭,諸凡事物,無不質化,靈明日益虧蝕,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觀之物質是趨,而主觀之內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輥?輷?訛物質主義的盛行日益腐蝕人的精神,個體精神的失落將導致個體的庸俗化,這種人的墮落最終將使得整個民族消亡。
因此,魯迅力主“掊物質而張靈明”。所謂“掊物質”并不是針對個體生存所必須的物質資料,或者反對物質與科技進步,而是指與“性靈”相對的物欲主義、科技崇拜以及與“靈明”、“神思”相對的實利主義或實用主義。“張精神”就是崇尚“主觀與意力主義”。魯迅強調,不但“真理準則,獨在主觀”,而且“至凡道德行為,亦可弗問客觀之結果若何,而一任主觀之善惡為判斷焉”。?輦?輮?訛魯迅“掊物質而張靈明”的主張是基于其對人類文明發展史考查的結果,也是他對中國社會深刻思索所得的答案。許壽裳回憶說,魯迅在東京弘文學院學習期間,常與許討論三個相關的問題: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國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他們認為,“我們民族中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其病根主要是兩次奴于異族”。?輦?輯?訛魯迅“張靈明”的主張固然是對于現代文明物質主義和技術崇拜的反對,而更重要的是針對中國現實社會中道德詐偽和社會憔悴、停滯的現狀。因此,他的“張靈明”主張帶有非常強烈的現實針對性。魯迅試圖通過對個性的張揚和個體內在精神的強調來重塑國人的內在人格和道德良心,再通過獨立健康的新國民來求得民族的獨立和解放。這不但與技術救國策略相反,而且同“緣救國是圖,不惜以個人為供獻”?輦?輰?訛的民族主義思想也有本質的差異。
魯迅對于個體精神的推崇,即對主觀意識的彰顯和禮贊,以及將個性解放視為民族解放、國家興盛之先決條件的思想,既帶有西方尼采、叔本華等人強力意志思想的色彩,又源于清末維新思想家如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等人對主觀意識推崇的啟蒙思潮。魯迅對于個體精神的張揚以及對“個”與“群”的價值判斷,也可以從梁啟超、章太炎諸人早期著述中窺見一二。
四
綜上所述,魯迅“尊個性而張精神”的“立人”思想是為挽救民族危亡而勾畫設想的救國方略。魯迅以一個文學青年的視角來切入“立人”的思想命題,“尊個性而張精神”本身也是文學及文學家所具備的內在特質。但也應該看到,魯迅的文化批判和思想啟蒙是邏輯意義上的而非歷史意義上的。其“立人”思想只是一種理論的假設或假說,其中諸多概念,如“個性”、“立人”、“人國”等,都還比較抽象,尤其針對挽救民族危亡來說,缺乏現實操作性。魯迅“立人”思想的意義主要還在于其思想史層面的價值,而非政治學意義的救國方略。思想家的作用通常在思而不在行,在乎其思想對于社會人生的深刻揭示和概括,以及對人的啟悟作用。20世紀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變革,其根本上來說是人的變革,即魯迅所說的“立人”。但人作為社會歷史的主體,既是社會歷史的創造者、推動者,同時又是社會歷史的產物。馬克思認為,人在改變環境的同時也在改變自己,“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輦?輱?訛而實踐則是人類利用體力、智力作用于自然社會對象的活動。魯迅的“立人”思想主要在于強化人類對于社會和人自身的影響力,尤其是防止歷史惰性形成的有礙于社會改革的負面影響。這對于推進中國的現代化改革進程有著十分巨大的積極作用。
魯迅“尊個性而張精神”的“立人”思想內涵,對于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諸多困境有其深刻地預見性和啟悟力。20世紀的中國先后經歷了以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為主的社會變遷,但這種發展是以巨大的歷史失落作為代價的。政治革命強調“眾數”而導致了人們對個人價值和意義的忽視。經濟改革對物欲的追求和實利的傾向出現了精神失落和價值迷惘。這些都被20世紀初的魯迅不幸言中。因此,魯迅“立人”思想對中國現代化進程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如果“立人”思想在現代化過程中被忽視,對個體尊嚴、個性精神缺乏足夠的尊重和保護,那么中國式的現代化將必然走入困境。
[注 釋]
魯迅:《墳·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②③⑦魯迅:《墳·科學史教篇》,《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⑧⑨魯迅:《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回憶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59~60頁。
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