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這是我最向上最精華的十年

中產是有說話權的人

作為1976年生的人，你認為什么是中國中產最關注的問題？

我又不是中產。有一定工資收入，有一定積蓄和有一定生活品位的人和中產是兩回事。中產是有說話權的人。

十年中抽的煙的牌子有沒有變化？

一個月前還抽，現在戒了，后來抽中南海，沒什么意思，以前在江西就是一些江西的牌子，隨便抽，我經常換牌子。抽煙是焦慮型人格的反映……不過現在被醫生嚇得不敢抽了。

親戚會覺得你是有文化的人，愿意聽你的意見，比如讓你給孩子取名嗎？

不會，就只是覺得我有點成就。

現在一般喝喜酒你都封多少錢的紅包？

好幾年沒封了，忘記了，周圍也沒什么新人，一般500-1000吧，遠親或關系一般的就兩百，或者隨禮，別人多少我多少。大家都有一個大致的價位，你不能遙遙領先，也不能落后，都一樣的，比如兩個朋友對個眼色，你送多少，我送多少，取個中間的吧。你送八百，我送四百，最后就五六百。和姑姑嫂嫂，妯娌什么的，大家要商量一下。

“為人的劣勢通常是為文的優勢”，這話在你身上有體現嗎？

寫作的人一般都生活很失敗，也比較變態，心理不健全的人才會去寫作，我就覺得我自己好多毛病。

國內獲過的獎有讓你覺得很重要的嗎？有讓你覺得不行的嗎？

今年沒有了。每個都很重要，大部分獎都是給獎金的，我怎么會反對呢？你拿了人家的錢還裝逼說這個獎不行？

買車如果同等價位你會選擇紅旗嗎？

不會，而且我也不會開車。我有駕駛恐懼癥，以前在派出所，開派出所的車，還有駕照呢，掛擋不行，一次上坡的時候車往下禿嚕，到溝里去了。從那之后就一直有陰影，不過開車還是好，以后重振生活了打算也買個車。

電視媒體的節目有沒有關注的？

我看電視就三個臺，12、16、21，就是中央五臺、北京六臺和中央六臺，前兩個是看足球轉播，這個不騙人的，足球就是足球，比賽就是比賽。我機頂盒也沒拿回來，懶得去拿，拿了也是浪費時間。

看見朋友有小三你會羨慕嗎？

這有什么好羨慕的，我覺得要這樣真是活膩了，一個女人你都奈何不了，你還進入兩個女人的生活，真是有精力，我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世上女人本質都是一樣的，你要深入愛一個女人的話就相當于愛全體女人了，同樣的偉大，同樣的小心眼、喜歡逛街、買衣服，都一樣，一個還行，多半個都應付不過來，真是給自己找……罪受。就像《知音》和《家庭》描述的，上吊的上吊，跳樓的跳樓，喝農藥的喝農藥，沒一個好下場，就是社會不穩定因素。生活中他們也有解決辦法，離婚啊什么的，但是都為這個耗費了多少東西，而且從此他們對生活的要求再也滿足不了，離婚的覺得對前妻充滿愧疚，那種喜歡占便宜的心態，和現在那位一有事就說“我為了你，為了破爛的你，我跟我多少年的老婆離婚了，你還這樣對我”，不離婚的，也一樣，到最后也會說：“哎，你看我跟坐牢一樣，本來有直升飛機把我撈走，我還在這蹲著，有什么意思。”這人就會對生活再也滿足不了了。

為什么選擇北京這個地段的房子？

這邊也挺雜挺亂的，以前就是上班方便，沒有刻意地去選。

很多人認為30-40歲是男人的黃金10年。你認為哪個詞最能概括/形容你的黃金十年？

過去十年是我最值得的十年，是我一生中最精華的十年，不可復制的，擁有著人最向上的狀態，而且是在青年的晚期開始，26歲辭職，往外走，帶著理想，一直到現在36。

十年前，阿乙還是江西瑞昌一個不知名的民警。這個面積僅有江西省會南昌七分之一的五線城市，今天的市區房價平均一平米才3000-4000元。十年后的阿乙，在北京擁有一套十倍于這個房價的房子。離開了這個盛產水稻、棉花、小麥等的小縣城出走北京后，阿乙搖身一變，成了中國最知名的當代作家之一。后來他寫的小說，素材也大多源于當年遇到的案件。

從2008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灰故事》開始，他就被榮譽團團包圍：《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年度青年作家獎，鳳凰網年度十大好書獎（《寡人》），《小說選刊》雙年獎，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北島曾說：“就我的閱讀范圍所及，阿乙是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說家之一。他對寫作有著對生命同樣的忠誠和熱情，就這一點而言，大多數成名作家應該感到臉紅。”

小民警出走江西

回想10年前在江西小縣城的日子，阿乙說，用老百姓的眼光來看，是讓人羨慕的。警校畢業，順利捧了個鐵飯碗，父母也為自己籌劃妥當，剛畢業就連婚房都給裝修好了，老婆，只要阿乙對任何一個女人有點希望，然后略作表示，哪怕出去逛一圈回家忍不住說：哎呀，有個姑娘真漂亮。過幾天父母就能安排阿乙跟那個姑娘見面。

阿乙回憶舊時喜歡沉浸在某個音樂或哀傷中，就想躺在那，不被人打擾，但無奈的是，父母就是“莫名其妙讓你振作的人”，在他精神上極端享受的時候，父母會“讓他起來鍛煉一下身體”，阿乙不理解，也排斥那種人和人之間恐嚇性的交流語調，比如“你看你不吃飯，以后身體壞了怎么辦……”

《紅與黑》的主角于連對當時的阿乙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人物。他渴望像于連那樣，進入“上流社會”，但有區別的是，這個所謂上流社會，并不是權力的中心，而是“自己看了一本書，能找到人說說話的地方而已”。“姚明不可能天天弓著身子跟潘長江一起做游戲”， 可是在阿乙的視覺聽覺所及的縣城，“都被權力和錢殖民化了”，“啊，你有錢啊，你老婆是誰啊，你老婆工資多少”，或者“你的房子是有門面的嗎，門面在哪個地段啊，要不都是投資金子，理財的”，阿乙找不到可以對話的人。

“縣城里唯一一個報刊亭都快堅持不下去了”，報亭算是瑞昌幾個有文化的地方之一，可賣的也都是《知音》《讀者》類的雜志，“所以你就知道我在那個地方買東西有多么恐懼了”，有時候連《父母必讀》這種東西阿乙都會買，最后已經讀無可讀，就把希望寄托在一些“技術性”的書上，比如南昌的一本雜志《涉世之初》，“久了，發現一樣的，心靈雞湯。” 阿乙去縣城找書店，很多世界名著，要不就是刪減版，幼兒讀的，要不就是中學生版。有一些正版的都是武俠小說。縣城也買不到書，完了。“后來我到鄭州，最起碼有個大的書城。”直到今天，阿乙仍然保留著一個“不大好”的習慣：無論任何場合，只要有那么一點空隙，他就會旁若無人地馬上翻開書本來看。

阿乙還記得當年看報刊亭的一個高度近視的小伙子，跟他一樣，對縣城的文化是有反抗的，他還會進一些他自己覺得不錯的東西。第一次在報亭看到《南方體育》，阿乙驚呆了，“中國怎么還有這么好的東西，這么美，就很震驚，覺得原來文字可以這么寫，這么有趣，肆無忌憚。”在縣城里有這種書簡直是不可能，他看的時候就想，以后要是能去南方體育上班就好了，“后來還真去了……”

當時，阿乙也試著跟父母安排的那位女孩談了戀愛，但是到最后那個女孩自己出了問題，“她不太喜歡我，這樣才拯救了我”。現在，他對這段經歷的感激已經蓋住了當時的絕望，在他經歷的很多絕望的愛情里，這一次卻讓他有了勇氣。2002年的某一天，阿乙在大街上，突然一種漫無邊際的迷茫感壓過來，雖然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當同學考上復旦、武大的時候，當武漢來辦案的警察回武漢的時候，他都覺得又被人扔在這了，但這次，他覺得也許該往外走了。這一年，他26歲。

走進“上流社會”

輾轉了幾個城市，阿乙現在定居在北京，這地方除了空氣，其它方面對他來說還算理想。

剛來北京時，他在一家報社做體育編輯，當時有個很好的領導，阿乙每天就拼命干活，什么都不想，賣命一樣，“起一個很無聊的標題都要五六個小時”，讀的很多書也用在報紙文章的標題和編輯上面了。“人家信任你，就得給人家好好干活。”后來來了個新領導，阿乙忽然發現沒人用自己了，“空間就一下開闊了！”現在阿乙總抱怨，以前那領導在時，他就是一普通編輯，不跟他做事了就馬上成了一個作家，阿乙32歲開始寫作，比一般作家都晚，“簡直都是被他耽誤了。”他開玩笑道。

2008年，命運開始垂青阿乙，bullogger網頁創始人羅永浩被朋友推薦看阿乙發在網絡上任風吹雨淋的小說，讀完后驚為天人，很快就傾盡全力向出版商推薦了他，于是《灰故事》就出版了。對于羅永浩熱情和毫無保留的欣賞，阿乙一開始不敢相信，“這個人是走眼了吧？” 后來阿乙想，也許羅永浩看到了他一些可取的地方，但是終究之前非親非故，“我覺得我運氣挺好的。”很快，他的短篇小說也被頗有影響力的《人民文學》出版，盡管只印刷了4000本，可阿乙知道他的夢想逐漸開始變成現實了。

隨著《寡人》《鳥，看見了我》等書的出版，很多獎項接踵而至，阿乙不回避談他對這些獎項的需要，除了獎金，“去領獎時，我還會關心對方給不給出機票和食宿費用”，如果可以的話，阿乙就更樂意去，他很喜歡在賓館寫作，“房間有人打掃，吃飯可以直接叫”。除了對獲獎得到的額外獎勵外，阿乙也不確定這些獎項是否就是對自己的肯定，之前也許沒人知道他，之后，也可能就把瘡疤暴露給了別人，“就像奧斯卡把獎頒給《富春山居圖》，那大家不都瘋了嗎，本身就是讓你丟丑的。”

有些名氣后，阿乙自然而然就會認識一些人，可以說得上話的。這里的人用一種負責的態度來談文化，“都是以自己的身份做擔保來說出那個話”，“當他開口的時候就把你帶到那個高的層次，他隨便講幾句，你都會學到很多東西”。阿乙覺得北京的文化環境已經比較理想了，符合自己對“上流社會”的基本設想，最起碼愁悶、擔心，和開心的時候，在別人看來，已經不像在縣城那時候，被人認為是個“神經病”了。

剛從瑞昌出來時，父母會因為阿乙沒房沒車子不放心，現在“覺得有個這樣的孩子還蠻……驕傲的”。“我爸爸是初中，我媽媽是文盲，不過被我爸爸教育成了半文盲。”阿乙的書父親會看一些，母親則不太知道阿乙在寫什么，但父母已不太對阿乙的生活發表意見了，“他們覺得比較‘謙卑’，對自己不懂的東西不太去評價了”。直到現在，阿乙也不是個有錢人，他會發出“有錢多好”的感慨，“有錢就能保證和親人生活在一起。”可那個有很多親人的家鄉江西，他是不愿回去的，“我就想能埋在那里”。也許只有寫小說的時候，老家才是一個熟悉又親切的地方。

姚晨、李冰冰都是過眼云煙

阿乙的作品沒有太強烈的年代符號，有人說乍讀起來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作品，他說：“要是真突然把我空投在八十年代，我現在就是一個巨大的人物，肯定是當時的一批人之一。”阿乙特別羨慕那個時代的文學向上的精神，文學的受眾非常廣泛，“你說現在看文學和看微信、微博的人比，不是一個當量的。”阿乙一直讓自己對這種低質文化抵抗，充斥電視熒屏的《婆婆媳婦的戰爭》《婚姻保衛戰》《抗日神話》讓他很郁悶，“你要是隨俗，兩下就被人給拖死了”，現在的導演拍的這些，都讓他沒什么看電視的欲望，有線電視也不裝，就守著幾個體育頻道看來看去，“他們都是在試探大部分觀眾的需求，稍微有點智商收視率就下去了。”

對于現在比較火的東西，他不關注也不覺得自己落伍。對此，他還發現了一個定律，“這是我發現的哈，瞎說的”，阿乙問記者上世紀20年代的歌星還能想起來幾個，“周璇、蝴蝶、藍萍，演戲的”，他說了幾個人，又讓我想：你看他們當時是主流吧，現在就不是。“五十年后，你想一下姚晨、李冰冰，除非她們能有一段很奇怪的艷史。”然后，他語速放慢，神采飛揚地配了個對：“比如姚晨跟張學良有一段艷史，或者李冰冰和李蓮英，同演一臺戲，京劇，演繹了一段精神佳話，這樣你才能找到她們的名字。”剩下的，現在逛報攤，各路名人比拼的都是孕婦裝、事業線和封面量，“十年之后肯定都會邊緣化了”。

對于自己的名氣，阿乙并沒有很大的感受，因為現在走在街上也沒有人認識他，“就只有攝影師在大馬路拍我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像個歌星。”對于自己的作品，他也覺得“大家都去刷微博了”也沒太有人看，“我連邊緣都不是”。很長一段時間，阿乙都是一個人生活，很孤獨，他最喜歡自己《寡人》那本書，“寡人就是孤家寡人、單個的人的意思”。不少作家的孤獨都和影響力成正比。

阿乙很佩服以前的人，羨慕那種可以耗費十年在一件作品上的創作狀態，不計輸贏地去付出，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微博，沒有虛榮的社交活動，就憑著自己的自信完成作品，這種作品才常常能永恒，“這種人才牛逼”。

阿乙對自己天生缺乏耐心感到無奈，不知道是自信還是激情不夠，“我才忍受不了那種孤獨”，對于孤獨的滋味，既有渴望，又有嘗試過而產生的抵觸，“我喜歡打游擊，打三年保衛戰的那種我會死的”。阿乙的很多長篇寫到2/3就進行不下去了，他忍受不了貨車司機經歷的煎熬，開了很久還遙遙無期，只希望及早看見結果。

人活著就是為了快活

阿乙最近生病了，住院期間，與瀕死者的接觸讓他有了更多感觸。“瀕死的人很兇殘，他心里很清楚，我要是死了什么都和我沒關系了，有皈依的人上帝、佛祖來接他，但他們沒有。”阿乙的小說里，死亡從不陌生，甚至是永恒的話題。

“女的身體一般都好，男人怎么著都是沒用的”，阿乙感慨除非80%的時間用在健身上，不干事業，身體狀況才能好點，可又成了草包。他羨慕有錢人，簽字在三樓，游泳池就在二樓，有兩小時空余時間助理就過來提醒一下，老板該游泳了，“有美女陪著還不游一下？不游這個游泳池也是浪費了。”以前的阿乙特別不理解享受，覺得吃飯享樂不是活著的目的，每天都透支自己寫作，等到身體出了問題，才有時間休息。我們的采訪是在高級餐廳進行的，如果是以前，他會很鄙夷，現在不會了，“活著就是在陽光下的一個狀態，和朋友在一起，能吃好，本身就是一個樂事，人活著就是為了快活”。

“我以前特別憤”，說之前，阿乙還跟攝影師開著玩笑，“你們比郭美美的攝影技術差遠了”，以前，根據郭美美的自拍照來看，郭本人年輕、美、各種有料，就“除了腦袋有點大”，從她的照片來想象，某會是一個很有品位的高尚組織，從攝影記者拍回的現場圖看，郭的鼻子和嘴都搭在一起，很“三炮”，胸也是一種“非常愚蠢的大”，某會也顯得很污穢。阿乙還補充了一下，最搞笑的是，她發了自己的自拍照，還要加一句，我不太上鏡……最后阿乙建議：“你們看她微博，可好玩了。”

這些事情，阿乙現在都換了一種放松的心情來看，不會再因為《鳥，看見我了》被歸到偵探懸疑、犯罪推理類型去賣而嘆息“純文學小說被糟踐到如此！”，也不會去為一個腰封找出版社吵架。

阿乙想著有一天，身體好了，要是兄弟和自己打賭裸奔，自己也一定會暢快地跑一把，只要兄弟開心，就算被拍到，一個大屁股，也沒什么。“這對我也沒什么損害。你整個人生，過了很多年之后，留下的根本都不是這個屁股。”

對話阿乙

我鉆牛角尖還嘴賤

很好奇什么樣的女人能讓藝術家想過家居生活，現在的另一半也是詩意的嗎？

沒有，我不是藝術家。我寫女性也都寫不好。她是四川宜賓的，重慶那個搶劫犯周克華的女友也是那的。我和老婆認識的時候都不知道對方是干嗎的。我老婆很大氣，我鉆牛角尖，她不鉆。我就是小心眼，沒什么好的。還嘴賤，嘴賤就是品格不好，我在網上打牌也這樣，咕噥咕噥的，牌品不好……

你的書里張三李四都會陷入一場殺人事件，你寫的是現在這個社會的普通人嗎？

所以我的很多故事都是報紙上的新聞，還有以前當警察時候接觸到的案件，但人家也不會說你是抄襲。余華后來寫的東西也都源于新聞，但大家就說是剽竊社會性，因為他的符號和內容沒有超越新聞。我寫的故事也不是說比他好，就是會注意這個。算了，我不說了，我尊敬他。

為什么一直想走出老家，但是最后老了卻想埋在那？

我墓碑放那，有心愛的人來祭掃，因為是在農村，那塊地就會久一點，那里離城鎮太遠了，不會被征用開荒，有鄉土意識的都想回家埋。城市的地你能埋500年嗎？操蛋得很，也就租給你30年，經濟適用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