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的女孩兒很平靜地看著她說:“媽,我跟爸走。”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初秋午后的陽光依然溫暖,她卻忽然覺得有些冷。
她不想當著男人的面失態,可還是忍不住背過身去流下淚來。她忽然覺得很悲哀,一個16歲的女孩兒,如此現實、如此冷漠。沒錯,她現在的身份只是一個家庭婦女。半年前,她下崗了,并沒有想著再找工作。一是男人收入頗豐,另外,女兒讀高一了,她想在家專心照顧女兒的生活。可是……女兒卻要放棄她,如此平靜又如此堅決。
女兒走的時候,過來拉了拉她的胳膊:“媽,我走了啊。”口氣很輕松,好像并不在意這樣的分別。她壓抑著內心的傷悲,回過頭來:“照顧好自己。”女兒點點頭:“放心吧,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女兒一直有些像男孩子,大大咧咧的,但此刻,女兒的這種輕松和平靜卻如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可是她怨恨不起孩子來,因為她是母親。
門“咚”一聲被關上了。她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被掏空了,身體慢慢地癱軟下去。曾經,這個兩居室的房子因為女兒的唧唧喳喳顯得有些擁擠,現在卻空曠得讓她難以承受。女兒并沒有帶走屬于她的一切,小時候玩過的玩具、不穿的衣服、掛在臥室里的相片、寫在墻上的英文字母……女兒所有的痕跡都在,可是,女兒不在了。
那天晚上,在空曠的家里,她終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場,哭到幾乎流不出眼淚。她一個人在家里整整待了3天,沒有吃東西,醒了就喝水,喝完再睡。沒了工作,她不知道該干什么,以前的生活就是圍繞女兒的一日三餐,現在,沒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了。
在絕望的剎那,她想到了死。但那樣的念頭立刻又被自己否決了。男人走了,女兒走了,她還得把日子過下去。她還有年邁的父母。雖然女兒不要她了,她還得為女兒活下去。
可是以后她做什么呢?當她再度感到絕望的時候,老家的大哥打來電話,說想在城里開個小飯館,做家鄉的特色飯菜,問她有沒有時間,過去幫著管管賬。
大哥一直想在城里開個飯館,之前因為資金不足,一直沒有實現。大哥說:“現在,有親戚資助了一些,錢夠了。”大哥的出現好似她的救命稻草,她本能地抓住了。
飯館很快開張了。對她離婚的事,大哥也只是無奈,勸她好好過日子,不管怎樣,也得為蕊蕾多想想。她含淚點點頭。蕊蕾是女兒的名字,她取的。可是現在,她最心愛的蕊蕾,已經去了幾百公里以外的省城。好在,現在有了一份事情可做。小飯館開張后,生意一直紅紅火火的。大哥說,不給她工資,給她利潤分成。她覺得不妥,但大哥很堅持,說哪有親兄妹還這樣算計的?親人的愛和工作的忙碌,一點點縫補著她失去婚姻、失去女兒那些細碎的痛苦。
女兒打來電話,是半個月后了。聽到女兒的聲音,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而女兒的口氣依然輕松。女兒告訴她,這段時間忙著適應新的寄宿學校的生活,結識了新朋友,所以忘了給她打電話……女兒絮叨了好半天后,她才微微顫抖著問女兒:“她對你好嗎?”
“誰?”女兒問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哦,你說阿姨啊,她對我挺好,總是討好我,什么都給我買,媽,你放心吧。”女兒的話,讓她既安慰又有些不由自主的嫉妒。在平靜下來后,她告訴女兒自己現在的境況。女兒笑起來:“那挺好啊,媽,沒準以后你能自己當老板呢。”
她笑了笑,女兒到底還是個孩子。掛了電話,她跟嫂子說:“現在的孩子都沒心沒肺的,我們離婚,她都沒難受……也好,只要她好好的。”
嫂子看著她,說:“蕊蕾可是個好孩子!”她又笑笑,是啊,嫂子還能說什么呢?
以后,女兒隔三差五給她打電話。日子一天天過著,轉眼到了冬天。寒假,她一直盼著,但女兒沒有回來,說要跟同學去麗江旅游。她和大哥一家在飯館過了年,年前,女兒竟然給她寄了條大紅的羊絨圍巾回來,她像寶貝一樣珍藏著,舍不得戴。
現在,她的生活比以前富足了許多。女兒開學后不久便是17歲的生日,她給女兒買了套衣服寄過去。女兒收到后給她打來電話,先說很漂亮,然后說:“媽,你以后別給我買東西了,錢你自己攢著。一個單身女人手里是要留點兒錢的,記住了啊。”女兒還半開玩笑地說,“就算以后你找男朋友,也不能告訴他你有多少錢……”
她被女兒的話逗笑了,然后,又覺得心酸,找男人?她才不,一個男人就把她傷夠了。
可是她沒想到,大哥和嫂子卻真的托人幫她介紹男友。她一概都拒絕了。嫂子勸她:“你還年輕,后面的日子還長呢,再說,蕊蕾也不跟著你,咱生活條件也好,保準能找個好男人。”她苦笑:“我就想自己過。”
“你怎么還沒個孩子想得周全?蕊蕾不跟你,還不是想讓你過得輕松點兒,以后再成個家?”她定定地看著嫂子:“嫂子,蕊蕾跟你說啥了?”嫂子愣了一下,然后擺擺手:“她能跟我說啥,啥也沒說,我都好幾年沒見這孩子了。我自己這樣想的,你看咱村里,帶孩子的女人都不好嫁,沒帶孩子的,都能嫁個好人家。”
“別說了,嫂子,”她打斷了嫂子的話,“我倒寧愿蕊蕾跟著我。”嫂子不再說話,轉過頭,嘆了口氣。
女兒一直沒有回來,好像所有的假期,女兒都在到處跑。后來女兒升了高三,打算考國外的學校,學習更緊張了。一年后,女兒果真考上了英國的一所大學。她對女兒的想念,只能一天一天地煎熬著。在英國的女兒依然隔三差五打來電話,她能在女兒的聲音里聽到快樂。
就在大哥和嫂子不再頻繁關注她的婚姻問題時,她卻和一個經常來飯館吃飯的男人慢慢熟悉起來。這男人是中學老師,清瘦儒雅。有時吃飯的人少,他也會和她聊聊天。男人3年前離異了,妻子帶著孩子去了國外。
認識半年后,他們的關系更進了一步。又過了半年,男人向她求婚了。她猶豫了,女兒再打電話來時,她跟女兒說了男人的事。
女兒大笑:“好事啊,媽。只要他人好,對你好,答應他就是了。”她忽然發現女兒的支持對她很重要。她也忽然發現,這段時間,她的笑容多起來了,生活也開始有了新的希望和快樂。她把女兒的話對男人說了,男人說:“你有個懂事的女兒。”懂事的女兒?想起女兒離開她時的決絕,她還是苦笑了一下。女兒既是她心頭的寶,也是扎在她心上的刺,個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能體會。
她和男人結婚了,結婚后的第一個生日,丈夫在家里給她做了豐盛的飯菜,說:“有一件非常非常特殊的禮物送給你。”她微笑著,任由丈夫像個孩子一樣蒙住她的眼睛。片刻的寂靜后,丈夫松開了手。
睜開眼,她呆住了,捧著生日蛋糕站在眼前的,是一個高出她許多、漂亮時尚的年輕女子,只是唇邊略帶調皮的笑容,看上去是那樣熟悉。
她張著嘴巴,說不出話,只疑心自己是在做夢,直到男人輕輕拍她的肩:“發什么愣啊?蕊蕾回來了。”沒錯,是蕊蕾。7年后,女兒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單薄的少女,她長大了,也許在街上遇見,她也不能一眼認出來。
“蕊蕾。”她喊了女兒一聲,便哽咽了。
女兒這才放下蛋糕,一把抱住了她。然后,她聽到女兒在耳邊說了句讓她幸福得幾乎眩暈的話。女兒說:“媽,放心吧,以后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女兒不僅回來了,還找好了工作。曾經,她一直對女兒當初的選擇耿耿于懷,卻不知道,女兒那么做,只是不愿意她活得太辛苦。女兒雖然年少,但已經知道一個單身女人供養一個孩子讀完大學有多么艱難。而且當年,16歲的女兒還瞞著她跟自己的父親提出了一個要求:讓他拿出錢來給舅舅在城里開一個飯館,讓舅舅一家來城里陪著媽媽,否則,她不會跟他走。
男人答應了女兒,但也提出不讓女兒回來和她在一起。所以,這些年,女兒沒有回來過。女兒走之前還囑咐舅舅要瞞著她,只為讓她能接受得更坦然。女兒還經常給舅舅、舅媽打電話,讓他們照顧她,并希望她能夠遇見一個好男人,擁有新的生活。
女兒說:“媽,現在我已經成年了,有權利選擇在哪里生活,我當然要回來和你在一起,繼續做你的小棉襖……”
她看著女兒,眼前浮現出女兒16歲前和她親昵的一幕一幕。原來,她的小棉襖從來沒有離開過,只是在愛的路上轉了個彎,不過,那是為了給她更好的生活和更暖的愛。 ——摘編自《情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