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路兒

那年，光緒皇帝的貼身廚子佟小寶領了圣意，借著出宮割肉買菜的檔兒，避開老佛爺的耳目，給助皇帝維新變法的康有為等人送信。沒成想，風云突變，東窗事發，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佟小寶一見，嚇得魂飛天外，也顧不得皇帝主子了，一口氣跑出京城，隱姓埋名做了落難之人。一日，佟小寶逃到河南嵩山少林寺，餓得頭昏眼花，兩腿打軟，懇求主持收留打雜，混一碗飯吃。主持不愿留他，卻不好明說，便管他一餐素食，告訴他：“施主的劫數還沒有完，本寺若留施主必有隱憂，施主還得繼續流浪四方，尚得善果。”且密授機宜，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距京城千里的齊魯故地，海岱之濱，是古九州之一的青州。青州城東的南陽河畔，有一大戶人家的莊園，莊園主人王比昂，擁有良田萬頃，在青州城里也有鋪子，家業興旺。但王比昂卻有一事不順心，他已過而立之年，卻久未得子，后繼乏人，攪得他整日吃飯不香，睡覺不甜。終于在不惑之年喜得一子，自是高興得沒法，視為寶貝兒，取那古賢王之名一個“堯”字，曰“王堯”。可這個兒子卻很是難養，整天病病怏怏不說，還總是夜里啼哭，怎么哄也不行，愁得全家人整日唉聲嘆氣，無限煩惱。

俗話說，有病亂求醫。這天夜晚，王莊主請來了一個仙骨道人，傳說能夠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夸口法到病除。那老道命人在家中各處、大街小巷貼滿了黃表字符，上寫“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亮”，然后嘴里默念著咒語，裝模作樣揮劍起舞，驅妖避邪，但半天下來，老道累得滿頭大汗，卻是一用未管，孩子嚎哭震天。老道面色難堪，無地自容，悻悻而去……

佟小寶從少林寺出來，就像無頭的游尸，一路向南乞討，走到哪算哪，早忘了少林寺大師給他指了什么明路。這天半夜，月明星稀，他踉踉蹌蹌、渾渾噩噩就走到了王家莊村北的樹園子。忽見面前的一棵大樹上，有一只貍貓頭朝下腚朝上，撅著尾巴一步一步倒著往樹上爬，兩只賊亮的眼睛盯著他，“明路兒——明路兒——”地叫喚。他驚詫得屁股都忘了擦，木呆呆地直立了起來，搖搖頭，晃晃腦，使勁伸頭看仔細，生怕是做夢還是看錯了。沒錯，那確實是一只大貍貓在倒爬樹，“明路兒——明路兒——”叫得清晰。

乖乖！世上還真有這奇事？佟小寶正目瞪口呆著，“沙沙”風聲飄來了一長須道人，站定在他面前，賽給他手里一張黃表字符，吩咐：“你速將此符給王家莊園的王比昂莊主送去，此生定有轉機，落地生根。”說吧一陣風去了。佟小寶拿著紙符，心里木木地想著那倒爬樹的大貍貓，癡癡呆呆地來到了王家莊園。此刻，王家莊園里亮著燈火，大門洞開，有嬰兒的哭聲扯破嗓子傳了出來。佟小寶好生奇怪，試探著走了進去，把紙符呈給了王比昂。王比昂展開字符，勃然變色，字符曰：“此子不可留，留必敗家！”

“狗屁妖道，還我銀子來。”王莊主大怒，急速追去，但道人早已不知所蹤，而孩子的哭嚎，卻一聲緊似一聲地從莊里傳來。王比昂又惱又急趕回家中，見送信的佟小寶還站在那里沒走，摸過笤帚疙瘩就打。佟小寶惱了，我好心給你送信，你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老子好歹也是皇帝身邊的人，是你愛打就打的？順手摸過桌上的一只黑碗，啪就摔在地上，當啷一聲脆響，碗碎了。嘖！怪了，孩子竟霎時不哭了，呼呼睡去，一夜安然。大家稱奇不已，好不高興。自此每夜孩子哭時，便摔碎一只黑碗，孩子的哭聲便戛然而止，一直到四五歲都是如此。

王比昂一高興，就爽快地把佟小寶留了下來。佟小寶給王家打了一年長工，第二年征得王莊主同意，到王家莊與青州城搭界處，開起了包子鋪。那月牙形的宮廷包子白白凈凈，一個肉丸兒，無論蒸還是煮，咬一口噴香冒油，看著就讓人流口水。王比昂便也常領著兒子王堯過來吃包子。那王堯第一回吃就吃上癮了，天天吃，一天三頓，百吃不厭，但這孩子卻是嬌生慣養的厲害，吃包子只從中間咬一口，剩下的包子邊兒就扔在一邊。小時候這樣，大了還這樣，老莊主沒了，他自己做莊主了照舊這樣。吃飽喝足，扔下一對包子邊兒就走人。佟小寶看著可惜，便把那一堆堆包子邊曬干存放起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攢著……

王堯一天一天在富貴中長大，酒足飯飽之后，無所事事閑得難受，便到處吃喝賭嫖胡作非為。結婚好幾年了，老婆的肚子也不見長，他卻也不急，整日上城里的煙花巷找樂子。光進城享樂還不過癮，還在自己莊上設了賭局。可是農村里大都是樸實的鄉里鄉親、老少爺們，都反對賭錢，便沒有幾個和他玩的，因此它的賭場總是火不起來。王堯悶得慌，更覺得沒面子，就又在莊上設了銀號，號名“洋豐”，門口立一塊牌子，上寫：“寶押洋豐號，贏了你拿著，輸了我不要。”

一開始沒人信，后來有大膽的試了一下，王堯果真說到做到。來王堯家賭錢包賺不賠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十里八鄉，于是王家莊園門前車水馬龍起來。來賭錢的人便有不少合伙下套的，不長時間，王家莊園就被抽空了，而從小不知道操心受累的王堯卻還在四大不覺里。直到有一天早晨，他到佟小寶的包子鋪吐完一堆包子邊兒回來，忽然發現一個來賭錢的人也沒有，問怎么會事，老婆告訴他，家道都敗落成這個樣子了，一兩銀子也沒有了，誰人還來賭？連續好多天都是這樣，冷冷清清，賭性成癮的王堯，如熱鍋上的螞蟻，賭火中燒。

這天中午，他在家煩躁得難受，就想起來到包子鋪吃包子，要老婆拿銀子，老婆卻說一文銀子也沒有了，他一腳把老婆踹地上，風風火火就來到了包子鋪，逼著佟小寶和他賭博。佟小寶是外地人，哪敢在王家莊和莊主賭博？甭說他不好賭，就是好賭，他也不敢賭啊，賭贏了，他還能拿得走？可上來賭癮的王堯卻是不依，說：“只要你和我賭，贏了，這莊園就是你的；輸了，不用你拿錢。我王堯說話算話。”佟小寶卻很是為難。當初，他逃荒要飯走到王家莊，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了，是老莊主發慈悲收留了他，才有了今天。

想著老莊主的恩情，佟小寶就鼓起了勇氣勸主人，可王堯火了，罵：“給臉不要臉的奴才，老子咋做用你多嘴？要賭，贏了這個家都是你的；不賭，立馬滾出王家莊！”王堯還找來了幾個有名望的鄉親當證人，簽字畫押。佟小寶看王堯那架勢，已經容不得他不賭，只得硬著頭皮上。結果五局下來，王堯一局不開；佟小寶主動加上三局，王堯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佟小寶說再加三局，王堯惱了，罵：“狗奴才，你賞我還是我賞你呢！”卷起鋪蓋走人了。但佟小寶并沒有住進王家莊園，對王堯說：“莊主如果一定要我拿，我就留下這口壽材，其余還請莊主自用。”左右鄉親都紛紛勸解，王堯就點頭應允了。

取走了王家的壽材，佟小寶覺得問心有愧，他便打算出些銀子，給王家把年久失修的舊房重新翻蓋一下，好讓少東家有個好些的窩兒。誰成想，將那舊磚墻扒倒，白花花的銀子就一堆一堆地淌了出來。原來，老莊主真得是給王堯留下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佟小寶說：“少東家，老莊主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你就再好好過日子吧。”王堯反說：“眼紅你就拿去。”佟小寶便不再管。

還是王堯剛成家的那一年，莊主王比昂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爛肉，漸漸瘦得不成人形，氣息奄奄了。臨死，他把所有的家人都支開，讓王堯用木車子推著他，在偌大的院子里挨處轉，廚房、雞窩、牛棚、豬圈、細微的旮旮旯旯，每一棵樹跟前，一處不落轉個遍，一邊轉一邊和王堯交代：“兒子啊，你好好守著這份家業，每一堵墻、每一塊磚，都夠你吃用半輩子的，千萬要守住啊！”他家那院子幾十畝地大，王堯推著他轉半天轉不完，一半還沒轉下來，從來不動力氣的王堯，已累得腰腿發酸、汗流浹背了。大夏天的，王比昂那身上的爛肉味，熏得兒子歪著頭喔喔欲吐，哪還耐得心煩聽他胡嘮叨。當轉到豬圈時，王比昂身上的爛肉味已經讓兒子受不了了，他還非要王堯把他推進豬圈里看看。兒子惱了，賭氣把木車子一豎，就把王比昂豎進了欄坑里，一命嗚呼了。王堯卻也不憐惜父親，隨便雇幾個人把那墊圈土推進欄坑里，就地把尸首埋在了欄坑里算了。

王比昂死后，王堯更是把包子鋪當成了自家的飯館，一日三餐來此吃喝，照舊每頓飯扔下一堆包子邊兒。酒足飯飽了就去城里逛窯子、賭博、吸大煙，如流水地花錢。終于，家里的、錢莊的銀子都花光了。王堯卻一點不愁，毫不心疼地把那豬、馬、牛、騾全賣了，又有了大把的銀子，那包子鋪的包子邊兒又一堆一堆的堆起來。幾年后，家里的農具、鍋碗瓢盆等一應用具也都賣光了。又過了好多年，睡覺的床也都變成了錢，變成了一堆一堆的包子邊兒。終于有一天，他兜里一分錢也沒有了，一件家什也沒得賣了。娘氣死了，媳婦輸給贏家了，丫鬟、仆人跑散了，只剩下了他獨人一根兒。

翻蓋房子扒出的銀子，很快就被王堯花光了。正愁沒錢到包子鋪吃包子，早先他家在青州城鋪子里的師爺，忽然來到了他家，很可憐很關心他的樣子，說愿出二百大洋買下他家的破豬圈，說要把老先生遷到一塊好墳地里重新安葬。王堯一聽，還生怕自己做夢似的，這人是不是有毛病？二百大洋買下一處破豬圈，還不嫌晦氣為死人遷墳？他掐一把自己的眼皮，覺得生疼，這才相信是真的，不禁喜出望外。他接過銀子，二話沒說，就奔包子鋪堆包子邊去了。待他喜滋滋地吃了包子回來，那師爺早已走人，豬圈的欄墻都已被扒到，墻基也被掘地三尺，整個一個大欄坑，也被翻了個底朝天。可憐王比昂的尸骨，烏黑朽爛，被揚了個七零八落。王堯卻沒怎么在意老子的下場，只是打著飽嗝在疑惑地聽周圍的人神秘兮兮地議論什么。

見王堯回來了，人們像見了財神似的，紛紛圍上來，爭著搶著從懷里掏出銀子，這個要買他的門樓，那個要買他的廚房，茅廁也有不嫌的，哪怕賣給一截半截的院墻、一棵小樹也行，反正王家大院里隨便指個地方，就有愿意出銀子買的。這時，王堯好像悟出了些什么，摸了摸兜里還剩的一百多塊大洋，忽然打了個激靈，耳邊響起了老子臨死前的囑咐：“每一堵墻、每一塊磚，都夠你吃用半輩子的，千萬要守住啊。”他急急地叫著：“不賣了不賣了。等俺花完了這兩百大洋再賣。”

想著這些，王堯突然嗚嗚大哭起來。他那個偌大的院子，真的如他爹所說，當年他隨便賣一棵樹、一個雞窩子，那樹底下都挖出整罐整罐的銅錢、銀元；隨便扒開一面墻，就會淌出白花花的銀子、金燦燦的元寶。四方鄉人，整天支著耳朵打聽王堯賣宅子賣地的消息。可是，他自己卻懶得動手，沒錢花了就賣，沒錢花了就賣，就那么一步步地賣光了，賣了錢就吃賭嫖喝睡大覺。包子鋪那么好的包子，他照舊一個只咬一口，一口只吃那有肉丸的肚兒。吃到最后，吃得連遮風擋雨的房子都沒有了一間，只好拄起了要飯棍沿街乞討。他已忘記了是從什么時候，自己拄上了要飯棍。他最好的飯食，就是盼著佟小寶每次給他一小捧干巴包子邊兒。他隔一天來討一次，已經討了十幾年了。如今，比他大二十歲的佟小寶依然健壯如牛，而四十不到的他卻已如風燭殘年，幾近油枯燈盡。想想過去，看看現在，他禁不住悲從中來，悔愧交加。

臘月的早晨，西北風刀子一般割得人肉疼，在王堯的耳邊嗷嗷叫著，割了他一刀又一刀，疼得他呲牙咧嘴噓噓呻吟。他想揣起手來暖和暖和，那十個手指頭實在是凍得太疼了，可是，離了雙手拄著打狗棍，他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沒了腳的那根左腿褲管散了邊，耷拉著爛棉花懸空蕩浪著。有腳的那根右腿，褲子下邊被誰家的惡狗撕裂了一塊，拖拉在地上，裸露著半邊臟兮兮、紫乎乎干柴般的小腿，滿是皴垢的腳后跟從破布鞋里露出來，開了嘴的皴口已經紅腫潰爛，每走一步都鉆心的疼痛。疼到難忍處，他就活夠了，心想還不如死了好，干脆死了算了。可是他心中又想著那包子鋪快到了，包子鋪那干巴包子皮太好吃了，再喝上兩碗飄著油花的包子湯，就好受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活一霎算一霎。他一瘸一拐、歪歪斜斜往著心中向往的暖和窩兒挪動著，卻不小心踩上一個夜里結了冰的水灣兒，咔嚓一聲，冰碎了，帶著碎冰的臟水瞬間灌了他一腳，他凄慘地嚎叫一聲，撲通就單腿跪地跌倒了，然后艱難地撐著拐棍，起了數起才好歹站起來。

半天，王堯終于踽躕到了佟小寶的包子鋪。和鋪子緊挨著的，是佟小寶家寬敞氣派的大門樓，大門上還貼著去年半新的對聯：“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門樓內，靠墻根順著一副上好的棺材。這是佟小寶的壽材。娘的，狗奴才。王堯心里罵著。這副壽材曾經是他老子的，老頭子死在欄坑里，他沒舍得給老子用，本打算給自己留著，可家道敗落無奈便宜給佟小寶了。壽材——壽、財，古時富人家大都生前即備下棺材，稱壽材，或壽棺，取諧音，意指延壽、發財、升官。他娘的，怪不得我家的財氣都跑他這來了，這狗奴才六十多了，也不死，還像四十來歲似的，他的大兒子二兒子都得了功名……王堯正嫉妒、貪婪地盯著那副棺材，呼一陣北風刺來，他尖叫一聲，急急地趔趄進了包子鋪。他每隔一天就要到包子鋪來一次，這是佟小寶給他定下的規矩，來多了不打發。娘的，奴才管起主子來了。王堯心里又罵一句。佟小寶看了他一眼，沒吭聲，繼續忙著。

王堯選一個旮旯里的小馬扎坐下，兩只眼珠企盼地跟著佟小寶來去的身影轉動著。他習慣這樣了，每次都是這樣，過一會兒，佟小寶會給他捧來一小捧干巴包子邊兒。那干巴包子邊兒太好吃了，有股特別的香味，還有淡淡的咸味，他每吃了這一頓，就盼著下一頓，可惜佟小寶這狗奴才摳門，只允許他隔一天來一回，來多了就攆著他走。中間那一天，他老覺得比過一年都長。今天，正好是該來的一天。可是，佟小寶卻遲遲沒有給他捧出令他流口水的干巴包子邊兒，一直盼到吃包子的顧客差不多都走光了，卻見佟小寶瞅他一眼，又瞅他一眼，輕輕地搖頭嘆息。

王堯就把那眼神理解成了對他的輕蔑，心里罵，哼，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隔一天才給老子一把干巴包子邊么？想當年老子也是這包子鋪的上帝，你不知賺了老子多少銀子呢，那壽材就他媽等于是老子白送給你的。托老子的福，你他媽的倒是我比你老了二十多歲，六十好幾了還灌得老婆又生了倆崽兒，孫子大得兒子。心里這么罵著，王堯就愈發來氣了，餓得慌慌的心里有些急，是不是不想打發我了？他摸摸左腿那沒了腳的傷口，腫脹脹的，還用破布纏著，洇出了一片連紫帶臟的血水。已經化膿了，要爛掉這條腿了。他心里咬牙罵，娘的，這條腿爛掉，老子就和你對命！這可是你狗日的作的怪。什么積善人家？你要痛痛快快使好心眼兒，我咋會遭這難？這么想著，王堯的臉色便不好看起來，心說，今天你真要不打發我了，我便要使些厲害出來看看。使些什么厲害呢？他腦子里做夢似地使開厲害了，像真的一樣，他用打狗棍一下就把那包子鍋打穿了一個大窟窿；嘩啦一聲，桌子上的一大摞瓷碗就被他用打狗棍趕落地摔了個粉碎；佟小寶家里的給顧客端上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煮包子，他“啪”吐上一口濃痰，然后他自己啊嗚啊嗚地吃起來……

“少東家，你先喝口包子湯暖和暖和身子。”王堯夢里輪著瘋正走神，佟小寶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將一碗熱騰騰的包子湯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上，和藹的聲音把他從那堆壞心眼里驚了回來。他有些臉紅，癡呆地看著那碗包子湯。佟小寶說：“喝吧。不過，那包子邊兒可沒有了。”王堯一聽急了，差點跳起來，嚷道：“咋沒了呢？”佟小寶大度地笑笑，拍拍王堯的肩膀，說：“少東家別急。家里的正在給你煮包子，一會兒就端上來。”“給俺煮包子？”王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鍋黑的臉上一雙小眼骨碌骨碌瞅著佟小寶。佟小寶慈祥地點點頭，說：“一會兒就煮好了。”說罷，無聲地深嘆一口氣……

“唉！少東家啊。”佟小寶拍拍王堯的肩膀，可憐見地安慰著他，惋惜地感嘆：“都怪你太懶惰、太禍作了，那可真是多少個萬貫家財啊！你哪怕是留下一間欄棚，好歹也有個窩啊！”唏噓間，佟小寶家里的煮熟的包子，熱氣騰騰地端到了王堯面前。“少東家，吃吧。”佟小寶和藹地招呼著。王堯感動地熱淚盈眶，雙手顫抖地拿不住筷子，哭道：“我……不配吃這個。您再給我點干巴包子邊兒就行，就好香好香的。”佟小寶嘆息一聲，說：“少東家啊，你還不明白嗎？那包子邊兒是你自己攢下的。你每次吃剩下，我都給你曬干攢了起來。前天你來時，就剩那最后一小把了。”

原來佟小寶早知道會有今天？王堯抱著那碗包子，目瞪口呆，痛不欲生。佟小寶覺得應該給王堯一條明路了，說：“少東家，這些年苦也叫你吃夠了，從今往后你就來我家里安度晚年吧。”王堯卻羞愧萬分地搖搖頭，拄著他的打狗棍默默離去。離開包子鋪，王堯來到了自己曾經的深宅大院。這里曾是鐘鳴鼎食之家，青州府有名的富貴寶地，而今卻是破落的連一塊墻茬都蕩然無存，到處都被挖地掘寶的人們翻得殘磚碎瓦堆如墳丘，荒草凄凄。天氣太冷了，冷得他想死都死不成。他跌坐在一堆高高的土堆旁，冰涼的瓦礫硌得他尖叫一聲想站起來，卻怎么也起不來了。他嗚嗚地哀鳴著，朝著一個方向爬去。他不想死在這里，被他用木車子豎進欄坑里的父親，陰間的陰魂定不饒他。他心里有個溫暖的地方，在那里可以心安地閉眼。

過了好多天，佟小寶猛然想起王堯好久沒來討飯了，問起人們時，人們才發現王堯失蹤了，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人見過他。人們議論唏噓了一陣子，就各吃各的包子，各干各的事，很快就把這事淡忘了。偶有提起，也是有年紀的人說給年小的聽。又過了好多年，佟小寶去世了，給他入殮時，人們打開預備下多年的壽材，驚訝地發現里面竟然躺著一堆尸骨，尸骨邊上放著一根打狗棍，那條短了一截的左腿沒有腳骨。“是王堯！”佟小寶家里的驚叫。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離著臘月還遠，就已經冰凍三尺了。王堯畏縮在包子鋪的柴火棚里，兩根枯瘦如柴的小腿凍得都找不著在哪了。佟小寶吩咐家里的給他拿了一把斧子，要他自己劈些木柴烤火。他反而心里氣著佟小寶，那些劈好了堆得整齊的劈柴不給他燒，偏偏要他自己劈木柴。其實佟小寶是想叫他動動力氣，身子就抗寒暖和了。他卻一肚子不滿，把那樹墩頭當成了出氣包，亂劈一氣。那囫圇樹墩頭難劈，他怎么也劈不動，便越劈越來氣，黑暗中他摸索著了一截細小的木頭，便狠狠地一斧子劈了下去。一家人聽見殺豬般地慘叫聲，急忙忙打著燈籠過來看時，王堯雙手攥著半截血淋淋的小腿，已經昏死過去……

“明路兒——明路兒——！”佟小寶家里的好像又聽見了佟小寶在給她講故事。當年，那位少林寺主持告訴佟小寶：“你甭管流浪到什么地方，只要看見一只貍貓倒爬樹，你就住下來，那就是你的發祥地，將來必有大富大貴。”佟小寶并沒有當真，等流浪到王家莊頭，卻真地發現了那只大貍貓倒爬樹，兩只賊亮的眼睛盯著他叫喚：“明路兒——明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