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無衰苗

青春的原野看似一馬平川，但看上去一馬平川的東西，不等于沒有不平、沒有奔騰。颶風過崗秋來枯萎的時候，往往風吹草低，盡現人性、心靈和身體的凹凸。

新學校剛剛建好，栽草與種樹尚未提上議事日程，就已有點點生命可憐巴巴地出土搖擺。想不到在這片塵與土還分不清的現代化新學校，最先沖出土的不是學校人工精心栽種的花草林木，而是那些不知從哪里飄來的不知名的野草種子。

當青春呆到一定程度，也會很“萌”，你信不信？真正的自然生長的原生態青春正是一種這樣的萌態。任教新班一段時間后，我在這群十六七歲的學生中發現了這樣的“呆萌”。

單就考試成績而言，世發居于下游，當然不能算優秀學生。他平時不怎么說話，成績也差，尤其是字寫得特差。每個字的筆劃都沒有平、折之分，橫折、豎折通通都成弧形，且字常常有缺胳膊少腿的現象，讓人啼笑皆非。比如他一直把“慕”字下面的“心”寫成“小”，所以他的作文和作業讓我看起來很吃力。我觀察注意了他兩周，他讀書沒有聲音，即使在書聲瑯瑯的早讀時間也是如此，頂多只能看見他嘴唇緩緩翕動。批評他，他也不生氣，只是溫和而羞怯地低頭微笑。上課他的筆記記得很仔細，盡管字寫得像蚯蚓似的，他總是不聲不響，寵辱不驚，自得其樂。據其他同學說，世發上高中前是個游戲迷，養成內向的性格，現在懂事了，決定要痛改前非，從頭來過。

世發與別的差生不一樣，別的差生有的因心浮氣躁帶來的拖欠作業、隨意說話擾亂課堂、上課吃零食打瞌睡等不良現象他一樣也沒有，甚至上課連東倒西歪的坐姿也沒有。

我相信靜水下定會有深流。

慢慢有點喜歡他了。一個性格溫潤如玉的人總是討人喜歡的。世發像春天淺淺小溪里的一塊石頭，讓人生出許多遐想，當然你必須是一個有詩意的人。他的呆與沉靜是那么本色。我決定找他談話，告訴他：我小時候也很呆，少言寡語，好思。那時候，我曾撿起一塊房上掉下來的瓦片問母親，這是什么做的？母親說瓦是用泥巴做成的，用水和好泥然后用火燒，最后泥就成了瓦。于是我花了一個下午玩泥、尋柴、燒火來嘗試做瓦，結果當然不成，但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個自發的化學實驗，收獲和在記憶中占有的份量比所有在學校做的化學實驗都多。世發笑了，還是笑得很溫和，持續的時間很長，可能是他沒有想到老師也曾經像他一樣呆過，很寬慰，也很自豪。

從小到大，人人都“呆”過，只是大部分人成年后淡忘了自己曾經的呆，開始對別人的呆不耐煩。已經進入高中的世發就這樣不知被忽略了N年，直到現在。

一個學期后，他的語文考試終于第一次及格了，我趁熱打鐵，建議他買一本鋼筆字帖練字。星期一我走進教室，看見他正默默地一筆一劃開始描紅。小學時代的欠賬，我得精心安排他一筆一筆補上，還不能傷了他的自尊和積極性。世發的一門心思“呆”做事的特點，保障了自己的持續進步。世事往往都這樣：聰明人繞彎彎轉拐拐想了一世也想不明白的事，傻人一步到位。

一年了，世發終于在一次作文中用他那獨特的不太工整的字發出了心聲：“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一片天，并且要由自己去開辟，不會有別人的施舍。”字里行間，我仿佛從一棵貼著地面的小草看到了它深埋地下的根須的生長。

世發會像《射雕英雄傳》中那個傻傻的郭靖那樣破繭為蝶嗎？他還是呆呆的，笑時嘴角依然從來沒有上揚超過二十度，早讀的聲音也依然很小，但字跡出現了轉折與棱角，寫字懂得了先后筆順，字的整體有了端莊的跡象。他正在成長。

青春有雨——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青春有破混沌開天地、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山遠疑無樹，潮平似不流。

青春不怕呆，陽春勃發，會喚醒一切潛藏的靈性，真正的盛春，不會有、也不應該有一株衰苗。真正的教育者不僅能與青春同歌共舞，更能洞察細微，先覺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