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軍是近年來在詩壇嶄露頭角的一位詩人,說到嶄露頭角一般都是指年輕人,但生于1960年代末的王文軍已不那么年輕了,雖然他自1980年就開始寫作,但他隱于遼西一隅,一直默默地與他的山野土地對話,默默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遨游,還缺少與外面那個文學世界的溝通和交流,所以很少為人所知。
但王文軍是個具有辨識度的詩人,他的詩洗盡鉛華,卻擁有著別樣的清麗。
從山野遷移到城市中心的廣場/怕它逃走,一圈一圈的繩子/捆綁住它高大粗壯的身體/就在清晨,它還坐在山坡上/身體里裝滿了昨夜的星辰/飽滿的雨滴,昆蟲的淺唱/青草的情話和莊稼的低語
盡管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它的枝葉依舊奔涌/在堅硬灼熱的地面上/攤開一片宜人的涼蔭/空曠的廣場,它孤單單站立/幾根粗粗的木棒,支起了幾片/故鄉(xiāng)的云/一棵樹的鄉(xiāng)愁,隨著根系/復活延伸
——《廣場上栽下一棵樹的鄉(xiāng)愁》
這首詩中寫的是一棵樹,這棵樹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攜帶著山野的記憶和鄉(xiāng)土的氣質(zhì),在城市這個異鄉(xiāng)“復活延伸”著綿延不盡的鄉(xiāng)愁。
海德格爾說,人要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而今天,大地正在被現(xiàn)代化的巨獸所鯨吞所摧毀,人類正在割斷與自然之間的臍帶,成為孤獨地生長在水泥路面上的植物,在現(xiàn)代化路上的漫天煙塵里,喪失了生命滋養(yǎng)的人類早已告別光芒四射的神性。
今天,詩人作為自然的歌者,神的遺腹子,他所有的吟唱注定都帶著哀傷。
詩人,其實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移植到城市里的一棵樹,在鋼筋水泥的城市,懷想曾經(jīng)的家園,懷想那遠去的風聲雨聲,鳥鳴蟲吟,白云流水,紅花綠草,柴門野炊,于是,鄉(xiāng)愁,便成為現(xiàn)代人一種共同的情感。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王文軍的這首詩是一種隱喻,既是詩人的夫子自道,也是對鄉(xiāng)村,或者說農(nóng)耕文明命運的詩性言說。
綜觀這20首抒情短詩,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多是大地上的自然現(xiàn)象和生命,如鳥,就有“當布谷鳥掠過樹梢……一陣風吹過/樹梢輕輕搖晃/一起晃動的/還有布谷鳥的叫(《微風吹過樹梢》);我的愛,飛鳥一樣/手掌中,融化/一棵小草成長的源泉/空茫的雪野,幾粒麻雀/抱緊泛青的柳枝/小小的身軀中,一段東風發(fā)芽(《從雪花中看到春天》);一只鳥/像一枚黑色的彈珠/被云朵吸去/天空 邈藍遼闊/我的視線不能觸及(《一只鳥飛過……》)等多首,而螞蟻,羊群,樹木,草地,河流,月光,微風,暴雨,雪花,村莊,院落等也不斷出現(xiàn)在作者的詩句里,這些大地上的生命和景觀,成為詩人的最愛。
這20首詩中,作者把目光投向城市的只有《蹬板車的人》和《養(yǎng)狗的人越來越多》這兩首,前一首寫的是城市中底層人生存的艱難,后一首寫的是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一種是物質(zhì)上的貧瘠,一種是精神上的窮困,作者對城市的態(tài)度已無需多言。
廣場上的那棵樹銜接起了鄉(xiāng)野和城市,在城市的對面,是作者情之所系的故鄉(xiāng)。在作者的筆下,故鄉(xiāng)村頭的小院盛滿溫暖的記憶(《懷念小院》),而老家的月光則是他見過的最美最純凈的月光(《老家的月光》)。那些舊日的風物,那些遠去的時光和金黃的油菜花(《山坳里的油菜花》),以及那些圍繞在母親身邊的羊群(《母親的棉花》)一起,定格在作者的生命里,讓故鄉(xiāng)的村莊閃耀著“天堂一樣的光芒”。
家園注定喪失,天堂正在遠去,因為這份喪失和遠去,詩人才充滿惆悵,甚至要把自己“雕琢成精致的陶罐/悄悄的地擺放在/經(jīng)過的每一棵樹下/收集各種色彩的鳥鳴”,然后,在月明的失眠之夜懷鄉(xiāng),把自己這棵背井離鄉(xiāng),滿腹鄉(xiāng)愁的孤樹想象成故鄉(xiāng)的森林(《陶罐》)。
在王文軍這20首詩中,我們感受不到時代的喧囂和生活的熱鬧,王文軍的詩歌善于營造意境,詩歌中的詩人,仿佛站在俗世之外,他淡然地述說,淡然地勾畫,淡然地傳遞著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詩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是孤單、落寞,甚至是哀愁的,即便是在僅有的《從雪花中看到春天》和《生命的力量》這兩首貌似喜悅的詩里,我們也能感受到文字中透露出的那種清冷,在這種清冷中,我們不難感受抒情主人公在暴雨秋風中只能“裹緊風衣”的處境和心境。
王文軍喜用繪畫性描述,他娓娓述說繪制出一個又一個場景、畫面,而這些場景和畫面往往是空靈寂靜,甚至有些少許禪意的。
日子太過平淡/淡到忘記自己/還有什么能讓我記起/當布谷鳥掠過樹梢/我停下手中的鋤頭/在瓦藍的天空下/失了一會兒神
一陣風吹過/樹梢輕輕搖晃/一起晃動的/還有布谷鳥的叫
——《微風吹過樹梢》
畫面里,天地間一片寂靜,風中的樹梢和布谷鳥聲,以動襯靜,讓這份寂靜更加深幽。一個安靜的農(nóng)人,一段平淡的日子,在瓦藍的天空下,靜悄悄的時光里,空和靜之間,一個偶爾的失神,卻分明傳達出了一縷難以言說的悵然。
下面這首詩也同樣是在空曠的背景上,以渺藍的天空,蒼茫的大野,草尖上的微風和兩只吃草的羊,動靜相宜地組成一幅美麗的畫面。
像兩片云,飄在一起/時而又分開/流云聚散/它們低著頭,靜靜的吃草/頭頂?shù)奶炜盏拿焖{/大野蒼茫 野花有曠世的芳菲/草尖上的微風/靜靜的覆蓋了草原/和草原上靜靜吃草的兩只羊
——《草原上的兩只羊》
王文軍常用空表現(xiàn)滿,用素表現(xiàn)彩,在詞語斷裂處生長出詩意。他的詩歌語言干凈素樸,但淡白生彩,素樸生味,清水白菜般的文字烹飪使詩歌生發(fā)出悠長的韻味。我們在那溫潤綿長,素樸的燦爛中,聽得到那種寂靜的喧嘩。
讀王文軍的詩,像為讀者緩緩打開一軸心靈山水,那上面清淡的水墨之中,竟蘊涵著別樣的絢麗和斑斕。
一切景語皆情語,作品便是作者的白日夢,我們透過這些詩句,可以看出作者的審美取向,也不難感知詩人對鄉(xiāng)野自由恬靜生活的渴慕和沉醉。
做一個自然之子,像一株草,一棵樹那樣,在天空大地之間,自由地呼吸,隨性地生長,這是詩人的審美理想,也是中國文人的審美傳統(tǒng)。
然而,詩人是清醒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齟齬,使他在文字中常常流露出情緒的悲觀,甚至絕望。在《我所看到的火車》中,“誘惑被詭稱為理想”火車一路奔向遠方,運往終點的只能是“所有的年華和疲憊”,在《養(yǎng)狗的人越來越多》中,他憂慮“和狗的感情深了/而和人卻有了更徹底的疏離”,而在《蹬板車的人》里,面對那“那彎如新月的身姿”,他擔心“哪一天/他會因為用力過猛/被生活活生生拉斷”。甚至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也彌漫著詩人的愁緒,《山坳里的油菜花》里,“滿坳的黃金/都是一朵一朵的寂寞”,《風一直在吹》中,“老榆樹光禿禿的枝干/像極了我們單調(diào)、乏味的人生”,《突降暴雨》里,“云朵的心中/一定藏有大悲傷”,《昨夜暴雨》里,“車輛像一只濕了翅膀的鳥/在暗夜中掙扎”……
有什么樣的心靈,便會有什么樣的眼睛,有什么樣的眼睛,就會看到什么樣的風景。物需心的觀照,景是心的投射。我們在王文軍的詩歌中,不僅欣賞到了他所描繪的文學風景,也確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內(nèi)心風景,他的憂傷和懷想,他的掙扎和渴望,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洞穿世事后的悲涼。
“曾經(jīng)的繁茂/只剩下虛無的空/和空蕩蕩的干凈/……還有什么可以訴說/我終將回歸虛無與蒼茫/風起云涌后的/空空蕩蕩(《秋風中,我裹緊風衣》),這個時候,即便去廟宇,“遠遁/塵世之外/尋一處幽靜”,可“浮世里通幽的曲徑”在“木魚聲里/越來越漫長”,在“綠樹/紅墻/青瓦/禪音中”,仍然無法清除俗世里的“疲憊、憤懣、悲傷”,這個世界有“越來越多等待/救贖的心”,在呼喚著“八方神明”(《毗盧寺》)。
就像那棵從山野被移植到城市中心廣場的樹,鄉(xiāng)愁成為現(xiàn)代人的共同宿命。現(xiàn)代化的標志就是城市化,城市的擴張就是鄉(xiāng)村的萎縮。文學是審美的,而鄉(xiāng)土社會農(nóng)耕文明更契合這種審美。每個人其實都來自于土地,都希望清楚看到自己的根,人是有神性的,而這種神性一定要與土地和自然相聯(lián)系。有一天我們必然要遺忘麥子的模樣,而鄉(xiāng)村社會也注定會變成一個遙遠的童話,因為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成為呼嘯的過山車,誰也無法抵擋它的瘋狂。
有一次去外地開會,在一個城市新區(qū)里看到一個住宅小區(qū),上面寫著“XX村”,也就是說,這里的居民原來都是一個村子的農(nóng)民,他們的土地被征用蓋了高樓,他們也搬入了樓房,成為了城市居民。村子整體搬遷變成城市中的一個住宅小區(qū),而且這個小區(qū)就沿用了“XX村”這個名字,面對這樣一個小區(qū),你怎么看怎么會覺得意味深長。你不禁會想到,人住上了高樓,那么他們養(yǎng)的牛馬羊豬雞鴨呢?他們使用慣了的鐮刀犁杖呢?形式上他們告別土地變成城里人,那么他們的生活習性呢?他們的思想意識呢?還有,他們?nèi)伺c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會變得怎樣呢?這種轉(zhuǎn)變不是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所能概括得了的,也許有的農(nóng)民會很高興住上高樓成為城里人,但這種從根上拔起,必有著從根到稍梢、從里到外的痛楚。
現(xiàn)代化是中國人一百多年來的努力方向,一切都在為現(xiàn)代化讓路,在中國人的想像想象中,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的那一天,就是天堂降落人間,而今天,我們在王文軍的詩歌中,卻分明看到在現(xiàn)代化路上狂奔的中國,有著怎樣難以言說的痛楚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