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滴靈渠水
那天的靈渠有點涼。
秋風從北方吹到南方,從湖南吹入廣西境內,沿著湘桂走廊前行,在貓兒山腳下徘徊了一陣子后,又重新折回到了我們眼前的這片并不開闊的河面上。正是枯水季節,攔河堤壩豎立著的石板一塊一塊裸露出白脊,像一把巨大的石扇,扇骨嶙岣,展現在我們腳下。河水清冽,一眼就能看穿。水草、卵石,以及各種難以名狀的雜物,在水底或舞蹈,或靜伏,自得其樂。“真美!”我隱約聽見有人在耳畔贊嘆,但不知聲音來自何方,抑或是我在自言自語?從第一眼見到靈渠,我內心中就涌蕩著一種故地重游的奇異的感覺,盡管我明知,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是的,所有美好的地方大多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因為它們曾經無數次潛入過你的夢境。
這世上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扁舟逐波了。在清淺的河道上,三五同行隨流而下,碧波在喧嘩,但我們終將由熱鬧變得安靜,直到全世界只剩下了節奏單調的槳櫓的咿呀聲。“船只的永恒秘密在于/船槳向后劃動,而船只向前”(以色列:阿米亥),驀然間浮現于腦海里的詩句并非只屬于阿米亥,也屬于此刻的你我,它攪動著靈渠的秋水,也將人間的傳奇從歲月深處攪翻出來。
有人能真正說清楚發生在2225年前桂北山澗里的那段往事嗎?典籍摞成了一座座小山,但依然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種現狀至少說明,喋喋不休并非是進入歷史的有效途徑,面對復述的乏力,沉默和想象也許更有力量。我們想象那個名叫史祿的監郡御史,他的脾氣,他的行事風格,以及他的音容相貌,我們甚至可以編撰出更多的細節來佐證那段所謂的“歷史”,以此證明我們也有機會和能力進入歷史,起碼貌似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而真正令我感興趣的,卻是湘水與漓水,它們像兩個全然陌生的徒步客,翻山越嶺,終于在此地相匯融為一體。那一刻,那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時刻呢?是艷陽高照還是暮靄沉沉?是浪花四濺還是涕淚橫流?從富貴嶺到太史廟,從越城嶠到鳥鳴山……我們可以想象,當黑壓壓的人群在一聲接一聲的驚呼之后,各自放下手中的器具,飛奔上山時,映現在他們眼中的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我感興趣的是,那些在山洞里、石縫間,在稀泥中,在饑饉和死亡的反復威壓里,掙扎了整整五年的那一張張遠古的臉,泥塑的肉身,襤褸的掩體,木訥的表情。一個廣西人第一次接觸到湘江,將異鄉之水潑灑在自己的臉上,這一刻是我感興趣的;一個湖南人順著湘江河道來到廣西境內,第一次掬起一捧漓水慢慢飲下的那一刻,也是我感興趣的;而我最最感興趣的,仍然是,那一刻:漓水擁抱湘江,相互噓寒問暖的樣子……那是云雨過后的安詳,也是慌亂之后的恬靜。
天下之水聚聚分分,天上的來到了大地,地上的回到天空,這里消逝的終將出現在那里。那天,我在貓兒山上做了這樣一個實驗:將一滴湘水與一滴漓水放在一片瓦狀的闊葉里,輕輕搖晃,直到它們再也分不出彼此。而在我身后,是陰涼的年代久遠的原始森林,陽光斑駁,石徑僻靜,無數落葉、朽木在沼澤中完成了各自最終的命運,以腐植的形態成全了歲月的靜美,它們怎么也不曾想到,它們消逝的身軀會以液態的方式殘留和延續了下來,化成了小小的幾滴清水,而這小小幾滴甘露又會化成一條小溪,又逐漸變成一條河流,從山澗奔涌而出,一瀉萬載。如果這些林木有夢,它們斷斷不會夢見自己的葬身之地,居然會成為中國南方一條重要的河流之源,而另外一條河流的源頭居然也會由同一座山上的那些相似的落葉、朽木所形成。它們前世是樹木,彼此獨立;它們后世是河流,在這里分手,一路北上去了湖南,匯入長江;另外一路南下去了廣西,然后匯入珠江。自然界的奇跡從來不會由大自然所獨享,即便沒有人類的覬覦,這些奇跡也能夠喚醒我們。至于湘江漓水,卻是人類將這樣的奇跡演化成了一種傳奇——人類用笨拙的方式,生生將它們拉扯在了一起,從牽手開始,終至于相親相愛。于是,我們在貓兒山上看到的就不僅僅只有湘江之水和漓江之水了,就有了另外一滴水,你可以叫它汗水,也可以叫它眼淚。
我蹲在覆滿青苔的石階上,輕輕舀過一捧靈渠水,沒有喝,也沒有用來洗臉,我把它們對著天光舀起來,凝視了好久后,重新放回了渠道里。渠邊有牛羊,草坪斜緩,穿花衣的瑤族女孩坐在石頭上納鞋底,云在山頭,樹在林中,活著的人偶爾才鬧出一點動靜。這里,除了水聲,便剩下水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