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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朝鮮戰場上第一位用高射機槍擊落美軍飛機的特等功臣,曾榮立一等功兩次,二等功兩次,是響當當的英雄。回國后,他因傷轉入地方工作,但不到40歲卻主動退休,從此隱功埋名,到農村當了農民。他有較高的收入,家庭生活卻過得不如當地農民,這又是為什么?因為,在他的心底,除了犧牲的戰士和他們的親屬,再就是貧困難熬的群眾,遭遇不測的村民。終于,他的戰功連同他的善舉一道,在群眾中廣為傳誦,他的事跡讀來催人淚下!人們敬仰他,也常思考:如果黨員干部都像他一樣愛民、敬民、為民、助民,還有腐敗可反嗎?
他就是本文主人公“老兵”孫明芝。
你是一位老兵,
曾在戰場屢立戰功;
你是一位老兵,
惜別軍營隱功埋名。
春風年年,春風年年把你尋找,
日月天天,日月天天把你詢問,
你在哪里,我們的功臣,
祖國時刻牽掛在心。
伴著著名軍旅歌手朱虹低回的歌聲,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從一個5歲就沒了娘的苦孩子,到第一個用高射機槍擊落美軍飛機的特等功臣,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農民,到名揚天下的英雄,父親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滿傳奇色彩。
父親是在老宅的舊房子里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在父親還能講話的時候,我問他有什么需要對我交待的,他看著我,緩緩地說:“就兩件事:照顧好你們的母親;讓我從家里走。”父親說的家,位于蘇北平原的沭陽縣扎下鎮周溝村。所謂家,其實只有幾間年久失修的普通平房,門窗四處漏風,墻上蜘蛛網隨處可見,屋里落滿了灰塵,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人住了。為了實現自己的愿望,父親承受了無盡的痛苦。他的氣管早已被切開,大部分時間沒有意識,眼睛茫然睜著。因為不能進食,只能通過鼻飼,靠營養液維持生命。鼻飼的管子要經常更換,說是經常,也要一個月左右更換一次。每次換管,都要把剛結了痂的傷口再次弄破,流很多血。而時間長不換,管子長到肉里很深,拔的時候更疼,流血更多。舊管子拔出后,還要把新管子插進去。插管也不容易,插深不行,插淺也不行。有時要反復幾次才能插好。每插一次,都痛徹入骨,殷紅的鮮血順著管子一點一點往下滴,看著父親疼得渾身大汗,內衣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我心如刀割,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后來,我實在不忍看,就躲到門外,心提在半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病房的門,手心全是汗。父親不能講話,多大的痛苦只能默默承受,什么想法也無法讓我們知道,內心該是多么的酸楚、哀怨和無助啊。這一切的一切,對于我母親,對于我們做子女和后輩的,那種揪心、煎熬和糾結,更是刻骨銘心。
辦完父親的后事,我捧起父親的遺像,對媽媽說:“我大(“大”即父親)喜歡熱鬧,我們一走,房子里又沒人了,他獨自在這里,太冷清,太孤寂了,我把照片帶走吧。”
父親的照片是在他病重時拍的,拍照時,需要有人扶著才能坐起來,雖然眼睛已不大能睜開,但仍然目光如炬,透著一股軍人特有的威武和剛毅。現在,這張照片就放在我的床頭。在父親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幾乎天天夢見父親,夢見和父親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記憶的碎片,穿越時空的隧道,漸漸連在了一起。
童年記憶
父親名叫孫明芝,自小我就像其他孩子一樣,管父親叫“我大”或“大”。我腦海中最早的記憶是,父親高高的個子,古銅色的皮膚,眼睛很大,右眼布滿血絲,看起來兇巴巴的,講話的口音和我們不一樣,語速比較快,走起路來,大步流星。漸漸地,我才知道父親不是當地人,他的老家離我們這里很遠,在山東一個叫萊陽的地方。因為和我母親結婚,從外地落戶到這里的。
我家所住的莊子叫周圩,有40多戶人家,200多口人。整個莊臺被河溝環抱,水很清,經常看到魚兒搖著尾巴游來游去。春夏之間,河溝里長著茂密的蘆葦,風一吹,發出沙沙的響聲,很好聽。河的東西兩邊各有一個通道向外,通道下面埋著兩孔很粗的水泥涵管,以便水流通過。我家和莊上大多數人家一樣,住著三間堂屋,兩間鍋屋,都是草房子。唯一不同的是,我家有兩只箱子,一個是柳條編織的,白顏色,很好看;一個是皮的,顯得很舊,上著鎖,鑰匙在父親那里,從未見開過。媽媽告訴我,那兩只箱子,是父親從部隊帶回來的。
父母親是通過父親的一個戰友介紹認識的,結婚不久,就從部隊轉業了,被分配在南通糖業煙酒公司工作。我上面有兩個姐姐,父親好不容易盼來了我這個男孩。生我那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個勁抽煙,嘴里不停地喘著粗氣,顯得十分緊張,害怕又是一個女孩。那時候,生孩子不像現在,沒有去醫院生的,接生主要靠經驗和一把剪臍帶的剪刀。臨產前,才把接生婆請到家里,把剪刀放在燒開的水里簡單煮一煮,就算消過毒了。父親急得要命,躺在媽媽肚里的我似乎一點也不急,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屋內終于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父親沖著房里喊:“男的女的?”“帶把子的!”父親一聽,長長吁了口氣,高興得大吼一聲:“得了金豆子嘍!”
在我兩歲那年,他因身體不好,請假從南通來家休息。回單位之前,緊緊地抱著我,親了又親,久久舍不得放下。那時去南通,只能到縣城的汽車站乘長途班車。我家離縣城20多里地,來回都得步行,趕急走單趟也要近三個小時。父親買票時,發現旁邊一個婦女抱著個孩子,孩子手里拿著一個帶有藍色花紋的小鐵碗,玩得正歡。那也是個男孩,年齡和我差不多大,看著看著,父親一陣心跳,趕緊買了一個,一路小跑把碗送回家。媽媽邊遞毛巾給父親擦汗,邊說:“你寫封信回來,讓我去買不就行了,巴巴的跑這么遠的路,看把你累的。”父親沒吭聲,重又抱起我,我乖巧地喊著“大”,咧著嘴朝他笑。父親用手摸了摸我的頭,轉身把我遞給了媽媽,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哇哇大哭。
這些都是媽媽講給我聽的,不然我一定不會相信。因為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個性格暴躁的人,好像從來都不知道疼愛我們,我們兄弟姊妹都十分怕他。他講話,我們從來不敢頂嘴,連媽媽也不敢,否則就要挨打。父親打人還有個特點,一不準跑,跑了,追到打得更狠;二不準哭,越哭越打;三不準拉,誰拉打誰。為此,媽媽沒少挨父親的巴掌。也許是我小時被父親打得太多了,被打的恐懼和受到的傷害深深烙在心頭,所以我從來舍不得打自己的孩子,從小到大,連一個指頭都沒動過。父親自小就給我們訂了很多規矩,比如,要懂禮貌,看到長輩主動打招呼;不準說謊;不準拿別人東西等。所有這些,我們都一一記牢,不敢有半點違反。小伙伴們拉我們一起去偷個瓜果梨棗的,不管怎么勸,哪怕惱了,我和兩個姐姐都不參加,白送給我們吃,我們都不敢要。最讓我們不能理解的是,父親那些規矩有的近乎不講道理,比如,不準我們和人打架,只要打了,不論有理沒理,先把我們打一頓再說。為了這個,我們兄弟姊妹沒少受小伙伴們的欺負,有時挨了打也不敢還手,回家還不敢說,氣得嗚嗚哭。現在回想起來,父親之所以這樣要求,除了想讓我們自小養成良好的習慣外,不外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希望我們不要惹是生非。父親是上門女婿,屬于孤門小姓,在農村,排外情緒比較重,外來戶往往受欺負,一旦和人家發生矛盾,終究還是自己吃虧;二是要學會忍耐,不要好勇斗狠。他本人因為脾氣火爆,受過挫折,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步自己的后塵。父親的出發點也許是好的,但教育方式簡單粗暴,犧牲了我們很多童趣,也使我們幼小的心靈蒙上陰影。
父親的身體不怎么好,后來才知道他在戰爭年代六次負傷,特別是腰部的傷很重,時常發作,疼痛難忍。右眼也因受傷,幾乎看不見。為了不影響單位的工作,父親找到領導,要求退休。領導很詫異:“干嗎要退休?你還是回家養病,什么時候好了,什么時候回來上班。也可以把家屬接到南通來呀。”父親說:“我還不到40歲,長期請假,影響不好。自己都不能工作了,怎么好意思再給組織添麻煩呢?”領導拗不過他,只好說:“那就隨你吧,但是有一條,單位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著,只要愿意,你隨時可以回來。”就這樣,父親在1965年8月,提前退休回到了母親的家。那一年,他才39歲。
扶危濟困
父親退休后,退休金每月74元,在那個年代,屬于比較高的工資了,整個扎下鄉,他的工資最高。按說,在農村,我們家的生活應該過得很寬裕,起碼,應該比大多數人家好一些。事實上,我們穿的、吃的甚至比不上鄰居家的孩子。我上初中前,一年四季只有一雙黃顏色的解放鞋,夏天放學回家,舍不得穿,趕緊脫下,光著腳丫在地上走。那時的冬天特別冷,雨雪天似乎也比現在多。鞋子被淋濕后,只好在里面填上一層一層的蘆葦花。靠著蘆葦花的柔軟和自己的體溫,將鞋子慢慢焐干。每到冬季,蘆葦收獲的季節,我都會剪下許多蘆葦花,收好備用。直到現在,一看到蘆葦花,我就感覺身上暖暖的,心里蕩起陣陣漣漪,好像它撓到了我心底最柔軟處。至于吃的就更不用說了,平時都是山芋干、玉米餅之類的粗糧,有時還吃不飽。除了逢年過節,很難吃到一頓大米飯或白面饅頭。
記得有一年中秋節前,媽媽說,今年過節一定做干飯給你們吃。媽媽說的干飯,就是大米飯。按照慣例,中秋節那天,生產隊要分稻子。那是大集體時代,除了少得可憐的自留地外,絕大多數土地屬于大田地,集體統一種植,莊稼收獲后,歸集體所有,由生產隊集中保管。家家戶戶吃的糧食,要靠生產隊分。那時不講計劃生育,父母親已經有了七個孩子,我又添了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我們天天掰著指頭盼,盼著吃干飯的那一天。往年的中秋節,天不晌,就分糧了,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直到太陽偏西,還一點動靜沒有。我和二姐早早的拿了口袋在那等,又蹦又跳,沉浸在幸福的期待中。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不禁忐忑起來,不會不分了吧?越是忐忑,時間過得越慢。擔心、失望像潮水一樣涌上來。不知又過了多久,終于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開秤分糧了。那天傍晚,吃著香噴噴的米飯,就著鮮美的冬瓜,那份高興,那份享受,那份滿足,是今天任何豐盛的宴席都無法比擬的。
我家的日子為什么會過得如此艱難呢?原來,父親把他工資的大部分救助了比我家更困難的鄉親。莊上劉以亮家的孩子和我同學,有一天病了,要我代他請個假。父親聽我說起這事,趕忙拿了點錢,快步來到劉家,一摸孩子的頭,熱得燙人,沖著劉以亮就喊:“趕快送醫院!”劉以亮急得直搓手,孩子的媽媽不停地流眼淚,一問才知道,他家連一塊錢都拿不出。父親二話沒說,背起孩子就往外走,直到進了醫院,墊付了醫藥費,給孩子打上了針,父親才感到肚子餓了,原來飯還沒有吃。村民王開武家斷了頓,四處打聽誰家買磨,他家實在沒有值錢的東西了,想把磨賣掉,換幾斤糧食糊口。父親聽說后,一把把他拉到我家,指著剛買的一頭小豬說:“我手頭也沒錢,你把這頭豬牽走,明天趕個集賣掉,換點糧食吧。”王開武喜出望外,感動得嘴唇直抖,一句話說不出。一天,父親的腰傷又犯了,疼得厲害。媽媽上街買了幾十個雞蛋,想給他增加點營養。說來也巧,媽媽剛進屋,鄰居宋西賢就來到我家:“明芝哥,能不能借我幾塊錢啊,家里沒吃的了。”父親一聽,就問媽媽:“還有錢沒?”媽媽說:“就剩幾塊錢,被我買了雞蛋,想給你弄碗蛋湯喝。”“那就把雞蛋給西賢拿去換點糧食吧,我沒事,挺一挺就好了。”媽媽知道拗不過父親,只好把雞蛋全都給了宋西賢,一轉身,眼淚簌簌往下掉。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以至于后來中央電視臺采訪時,好幾個鄰居講著講著,竟泣不成聲,連采訪的記者都不禁哽咽。
驚世戰功
你是一位老兵,
曾用熱血書寫光榮,
你是一位老兵,
至今仍然不愿出名,
戰旗飄飄,戰旗飄飄為你禮贊,
兵歌聲聲,兵歌聲聲為你稱頌,
你在那里,我們的老兵,
三軍將士向你致敬,
三軍將士向你致敬!
……
父親無私地幫助別人,卻從不在別人面前提起,更不談自己的過去。鄉親們只知道他當過兵,問起他打仗的事,他總是找個話題繞開去。直到有一天縣武裝部的宋政委來到我家,鄰居們才得知,原來朝夕相處的父親,不僅是個天天和他們在一起干活的農民,是個樂善好施的大好人,還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吶。
1973年春,父親到縣城看病,在醫院門口看到一個人,似乎很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那個人是誰,那人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一直盯著父親看。父親問:“請問你貴姓?”話音未落,那人一拳搗在父親身上,“好你個老孫,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可把我找壞了。”原來,這人是父親的戰友,名叫張廣才,在縣郵電局擔任副局長。父親從部隊轉業后,雙方就失去了聯系。老張多次托人打聽父親的下落,一直沒有消息。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居然在醫院門口邂逅了。兩位老戰友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老張問:“和你一個團的宋吉月同志現在沭陽工作,你知道不?”父親說:“那還能不知道,縣廣播站里天天聽到他的名字呢。”原來,宋吉月同志當時擔任縣委副書記、縣革委會生產組組長、縣人武部政委,在縣里屬于赫赫有名的人物。老張說:“宋政委多次談起過你,你干嗎不去找他?”“人家那樣忙,我又沒有什么事,去給人家添什么亂?”
老張第二天就把巧遇父親的事告訴了宋政委。宋政委笑著說:“這個老孫,多少年了,還是這個犟脾氣,他不找我,我去找他!”
四月的農村,桃紅柳綠,春意盎然,喜鵲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開到了我家莊外的路上。那時候的吉普車可了不得,比現在的奔馳、寶馬都牛,鄉親們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不知道來了什么大人物,更不知道怎么會到我們莊上來。宋政委和縣民政局局長、公社黨委書記仨人來到我家,看到三間低矮的草房,屋內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宋政委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感慨地說:“你這個英雄到現在還這樣艱苦,我要檢討呢。”父親笑著說:“比起鄉親們,我的生活算好的了。”老戰友相見,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了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回到了艱苦卓絕的朝鮮戰場,回到了生死與共的崢嶸歲月。
“當年你第一個用高射機槍打下美國飛機,那本有你事跡的書,你現在還保留著嗎?”“在呢,”父親靦腆地笑了。說完,拿出鑰匙,打開那個舊皮箱,把一本發黃的《中國人民志愿軍英模事跡》和一大包獎章捧了出來。書中有專門介紹父親的內容,并配有照片。照片上的父親年輕英俊,面色冷峻。
“把當年立功和打飛機的經過給我們說說吧!”
在老戰友的催促下,父親終于打開話匣子,揭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父親1947年2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48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參加過濟南、濰縣、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等數十次戰役、戰斗。濰縣戰役中,父親冒著槍林彈雨,奮勇沖鋒,接連拔掉敵人三個火力點,為部隊前進掃平了道路。戰斗中,父親光榮負傷,右眼被子彈擊中,留下終身殘疾。這次戰役,他榮立二等功。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父親是當年11月9日從遼寧丹東入朝參戰的,屬于第二批入朝的志愿軍戰士,第一批入朝時間是10月25日。志愿軍在朝鮮共發起五次戰役,父親除第一次外,全部參加過。
新興里戰斗中,時任重機槍班班長的父親奉命阻擊敵人,他帶領全班,堅守陣地36個小時,連續打退了敵人幾十次沖鋒,為我軍主力殲滅敵人贏得了寶貴時間。之后,父親又帶著全班僅剩的三名戰士抄近路追擊逃敵。在子彈打光的情況下,父親大吼一聲,操起鐵鍬與敵人展開殊死肉搏。這一戰,父親榮立一等功。
抗美援朝戰爭中,我軍制空權與美軍相比,處于極不對稱狀態。美軍飛機肆無忌憚地狂轟濫炸,給我軍推進特別是后勤補給造成嚴重威脅。為打擊敵人的囂張氣焰,上級決定調父親到新組建的高射機槍連,擔任對空射擊任務。令人沮喪的是,幾次瞄準美國飛機,子彈不是落在前面,就是落在后面,不是打高了,就是打低了,連個飛機的邊都沒碰著。美國飛機發現我們奈何不了它,更加有恃無恐,屢屢超低空飛行,向我陣地發起一波又一波猛烈掃射,數名戰士倒在敵機的槍口下。
原來,當時使用的12.7高射機槍,是前蘇聯研制專門用來對付德國飛機的。那時飛機的時速在500公里左右,而朝鮮戰場上美國的F80飛機,時速已達到800公里以上,當然打不到。難道就這樣無功而返,就這樣任美國飛機為所欲為,就這樣看著戰友白白犧牲?父親雙眼冒火,攥緊拳頭,毅然做出了一個生死抉擇:打俯沖機!就是在敵機俯沖掃射,敵我雙方機頭和槍口形成一條直線的的電光火石之間,與敵人展開槍口對槍口,火舌對火舌的對射!狹路相逢勇者勝!這是個冒險的決定,也是唯一可以克敵制勝的決定。
那天上午10時許,南山左側傳來一陣轟鳴聲,聲音越來越大,敵機呼嘯著飛過來了,它飛得很低,上下左右盤旋,尋找目標。1000米—800米—300米—200米,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美國飛機準備掃射的一剎那,父親搶先扣動扳機,一條火舌直射敵機。只聽“嗚”的一身尖叫,敵機拖著長長的黑煙,一頭栽到后山去了。數一數,只用了8發子彈。就這樣,父親用他一往無前、舍生忘死的勇敢,臨危不亂、沉著鎮靜的氣度和高超精準、一槍制勝的本領,成為朝鮮戰場上用高射機槍擊落美軍飛機的第一人。時任九兵團司令的宋時輪將軍在一個山洞里接見了父親,他握著父親的手,激動地說:“打得好,打出了軍威!”
在此后的戰斗中,父親創造了總共擊落敵機三架、重創一架的輝煌戰績,榮立一次特等功、一次一等功。
在父親講述的過程中,宋政委邊聽邊仔細端詳那些承載著父親光輝戰績的軍功章。“老戰友,我知道你立過很多功,還不知道你立過這么多功呢,十一次啊。了不得!哦,還有一次特等功、兩次一等功吶”。突然,宋政委像是發現了什么,“你是二級戰斗英雄吧?”“是啊!”“據我所知,只要立過兩次一等功的,一般都評為一級戰斗英雄,你是兩個一等功,外加一個特等功,怎么才是二級英雄呢?”“你這個老宋啊,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老戰友的追問下,不得不道出了原委。父親本來是無可爭議的被作為一級戰斗英雄上報的,就在志愿軍總部批準前,有人到上級機關反映,說他有軍閥作風,經常打人。上級派人一核實,還果真有這么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父親所在部隊,由于時間倉促,準備不足,加上對朝鮮極端嚴寒天氣缺乏了解,全部是穿著單薄的棉衣入朝參戰的。部隊因凍傷、凍死減員很多。父親當時擔任班長,一天夜里,氣溫降到攝氏零下40多度,吐口唾沫,不等落地,在空中就凍在了一起。行軍到達目的地后,由于沒有避風的地方,戰士們一旦躺下,很有可能就凍得起不來了。于是,父親不準大家睡覺,要求就地蹦跳。有個戰士實在太累了,躺在雪地不肯起來,父親上前就是一腳,踢得這名戰士哇哇直叫,不得不站起來和大家一起跳。正因為不停地活動,父親這個班一個凍傷的都沒有。雖然如此,那個被打的戰士還是耿耿于懷。還有一次,陣地子彈快打光了,父親帶領幾名戰士到后方運子彈,大家又饑又累,有個戰士實在走不動了,要求歇會兒,父親說:“不行,趕快走!”見這個戰士不聽,父親掄起巴掌甩了過去“再不走,老子斃了你!”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告父親狀的也不止一兩個人。
上級經過慎重研究,決定把父親從一級英雄降到二級。為防止他思想不通,軍政治部專門派一個科長來當面做工作:“孫明芝同志,你是朝鮮戰場第一個用高射機槍打下美國飛機的特等功臣,按照立功情況,你已遠遠超過了一級。但是英雄不僅體現在作戰勇敢,還要看平時的表現。鑒于你身上確實存在一定的缺點,有軍閥主義傾向,決定把你降為二級英雄。你有什么意見?”“沒有意見。天天打仗,明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呢,管他一級二級呢,就是評不上也沒關系。”父親爽快地回答。
那位科長原以為父親一定會鬧情緒,甚至做好了父親拍桌子、摜東西、罵娘的準備,沒想到,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問題。他感慨地說:“這個孫明芝,別看性格暴躁,境界還蠻高呢。”
就這樣,父親成了朝鮮戰場唯一一個立過一次特等功、兩次一等功的二級戰斗英雄。
“你的腰受過傷,平時要多注意哦。”宋政委關切地提醒父親。
原來,第五次戰役有些冒進,我軍長驅直入,越過了“三八線”,但由于后勤給養跟不上,不得不往后撤退。北撤過程中,為了加快速度,突破敵人的合圍,不少人將輜重武器都扔掉了。父親舍不得將重機槍撂下,不知從哪里找來一頭小毛驢,將槍一頭綁在毛驢身上,一頭扛在自己肩上。當時的朝鮮,攝氏零下40多度,白雪皚皚,寒風刺骨,山路崎嶇,路上結著厚厚的冰。行進途中,父親一腳滑倒,連人帶槍重重摔在地上。他忍著腰部鉆心的疼痛,艱難地爬起來,咬著牙,繼續扛著槍往前走,硬是將100多斤的重機槍帶了回來。從此,他落下了嚴重的腰傷。
“那這么多年,你為什么對自己的功勞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呢?”一直沒有說話的公社黨委書記突然問道。
“和那些犧牲的戰友比,我能活著就很幸福了,我這點功算個啥?如果我到處吹噓自己,對得起那些死去的烈士嗎?”
從此以后,我才弄清楚,家中那個舊皮箱為什么上鎖。原來,那里藏著父親不為人知、驚天動地的過去。
造福鄉梓
你是一位老兵,
曾以生命保衛和平;
你是一位老兵,
揮灑青春,造福鄉親。
鮮花朵朵,鮮花朵朵為你盛開,
碩果累累,碩果累累為你作證,
你在那里,我們的英雄,
一片熱土,幾多深情。
……
光陰荏苒,隨著時間的流逝,關于父親作為特等功臣、戰斗英雄的傳說逐漸少了起來,人們談論更多的是他的另外一些故事。
有一年春天,父親從地里經過,發現一個農民偷割生產隊的紅花草。這種草是集體積肥用的,怎么能往家里拿呢?父親跟蹤過去,想好好教育他一頓。哪知道到他家一看,父親愣住了。鍋里煮的紅花草正冒著熱氣,這個農民偷割的紅花草不是喂豬而是填肚子。父親心里好一陣難受。后來,父親又走訪了幾家,發現偷割綠肥當飯吃的還大有人在。于是,他破天荒找到了宋政委,請他批了些救濟糧,幫助大家度過了春荒。
打這件事以后,父親想,靠救濟或者自己的一點補貼去幫助人,只能解決眼前的困難,最根本的還是要帶領群眾提高糧食產量,甩掉貧困的帽子。 父親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不顧全家人的強烈反對,找到公社黨委書記,主動要求義務當生產隊長,不要集體一分工,不領集體一斤糧,保證把糧食產量搞上去,讓群眾吃飽肚子。
父親當“官”后,拖著病殘的身軀,披星戴月,帶頭參加勞動,帶領群眾興修水利,廣積肥料,精耕細作。有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
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發現媽媽在搟面條,我十分驚喜,笑著問媽媽:“今天有什么喜事嗎?” 媽媽沒吱聲,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原來,父親今天把莊上一個鄰居給打了,人家現在不吃不喝,揚言要去尋死。被打的人有40多歲,是個光棍漢,腿上有點殘疾,和他母親一起生活,我平時喊他仲三爺。我們兩家關系一直很好,他母親身體有病,打針吃藥的錢,基本上都是父親給的,從來沒要還過。
原來,父親當隊長后,每天晚上收工前,都要開會,簡要總結當天的情況,布置來天的活計。那是個冬天,父親要求次日早上,所有人員聽到廣播后立即帶上工具,到北大溝里挖淤泥。那是一條位于莊子北面,多年沒有清理的老溝,溝里的淤泥又黑又臭,肥效很高。數九寒冬,北風呼嘯。大家站在岸上,還凍得瑟瑟發抖,心想,這怎么下去啊。父親一句話不說,把鞋一脫,揮起鍬砸開冰塊,縱身跳進刺骨的水里,亮開嗓門,招呼大家:“下來吧,干起活就不冷了。”一個50多歲的老大爺說:“老孫是國家的功臣,看我們吃不飽肚子,才這樣拼命的呀,人家一分錢不要,圖個啥?我們要是不下去,良心往哪兒擱呀?”大家伙在父親的感召下,一個一個爭先恐后地下到溝里,喊著號子,干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仲三爺才扛著鍬,慢慢地踱了過來。父親一見,氣不打一處來,噌的從溝里竄上來,拿過扁擔,朝著仲三爺就打了過去。雖說未用全力,打得不是很重,但在眾目睽睽之下挨打,面子實在下不來,仲三爺哭著跑回家,說不想活了,誰勸都不聽。
媽媽把面條做好,我陪著她送到仲三爺床前,給他賠禮道歉。我說:“仲三爺,我大的壞脾氣,你是知道的,他打人是不對,這時候你怨他甚至恨他,我都理解。但你也要念著他對你的好啊。家里有一點好吃的,哪次沒給您送過來?”我指著他身上穿的衣服說:“這不,這件衣服,我向他要了幾次,他都不給,你嫌冷,他眼皮都沒眨就給了你。……你那么疼我,你要是不活了,我大再打我,誰去拉呀?”說著,我情不自禁地哭了。也許是被我和媽媽的真情感動,也許是感到自己也有不是,確實不該遲到,仲三爺終于擦干眼淚坐了起來,我和媽媽心中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還有一件事,我印象也很深。父親當生產隊長那年,縣里召開復員軍人座談會,宋政委點名要父親參加。那次會上,給每人發了一輛“永久”自行車票。那時候“永久”自行車可是一件稀罕物,比現在開著奧迪都風光。我多次央求父親:“莊上好幾家都有自行車了,你就不能買一輛啊?” 我說的自行車,是指那些雜牌車,或者二手車,永久車十分緊俏,有錢也沒處買,連想都不敢想。父親當然知道要是把永久車騎回去,全家人會高興成啥樣。可當他想到生產隊多次想買臺手扶拖拉機,一直沒有買到時,咬咬牙,悄悄找到領導,好說歹說,終于退掉自行車票,換回了一臺手扶拖拉機票。
就這樣,經過一年的苦干,生產隊的糧食產量翻了一番,鄉親們再也不為缺糧發愁,終于可以放開肚皮吃飯了,可父親也累倒了。也就是那一年,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
父親是個硬漢子,平時破點皮掉點肉,連眉頭都不皺。一次干活,不小心碰到了馬蜂窩,被一群蜂子蟄了,臉腫的像面包一樣,我一看父親這樣,心疼得哭了。父親罵我:“沒出息!馬蜂蟄一下算什么,要是上戰場你還不當逃兵?”可是當父親因勞累患了腰椎間盤突出癥以后,一次坐在床邊,疼得渾身抽搐,眼淚直流。我嚇壞了。我被馬蜂蟄過,那種鉆心的疼,至今想起來還害怕。可父親被一群馬蜂蟄了,卻談笑自如,沒事人一樣。這次居然疼得流下了眼淚,可想而知疼到了什么程度。媽媽聞聲而來,邊哭邊說:“你今天就去把隊長給辭了,不然我就去找宋政委!” (編輯:劉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