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形成高潮。那年我初中畢業(yè),正趕上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兵團招兵,自己沒怎么考慮,獨自決定積極報名參加兵團。當時,“文革”正在深入進行,父母都受到?jīng)_擊,參加學習班不準回家。大哥去山西老區(qū)插隊,二哥也隨“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奔赴邊疆。所以,接到去兵團的通知后一周內(nèi),從注銷戶口、準備行裝等所有必辦事宜,我全靠自己做。記得,市知青辦發(fā)給知青每人一張木箱購置票,并指定專購商店,可是貨不充足得排隊等,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輪上。真愁人!在這關(guān)鍵時刻,好友李星星救了我。他已辦完農(nóng)村插隊手續(xù),買好了木箱,但走得不這么急,就把木箱先給我用,再排隊使我的購物票買箱子。吳勇等幾個同學幫我用平板車把行李拉到學校。
在交送戶口和糧食關(guān)系時,學校發(fā)給我一張乘車證,代替車票使用。乘車證淡藍色,長10厘米,寬8厘米,兩面都印著醒目的紅字。正面第一行居中印著“最高指示”四個宋體字,下面是毛主席那段著名的指示:“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闭Z錄和車廂號用一行水紋線隔開,再往下是“乘車證”三個大字,最下端是時間。車廂的具體號碼、時間的月日均用鋼筆填寫。乘車證上蓋有“北京市東城區(qū)革命委員會安置辦公室”章,紅印很重,油透紙背。
乘車證背面印有四條“注意事項”:一、來車站上車的知識青年必須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無產(chǎn)階級政治。二、聽從指揮,有秩序地憑乘車證上下車廂,開車前十分鐘上車完畢。三、開車前五分鐘,不準站在車廂門口,不得再與家長握手。要揮動毛主席語錄,高呼革命口號。四、每證只限一人,不得轉(zhuǎn)借他人。
1969年8月21日,我持乘車證到永定門火車站比較早,吳勇幫我把隨身物品放到行李架上,坐在車上聊了一會兒,見車廂里人越來越多就下車了。站臺上人潮涌動,摩肩接踵,接兵的送人的你來我往,喊人的找人的擠來擠去,還有的打開車窗遞東西,車站的高音喇叭反復播放著毛主席語錄歌:“世界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边€有革命歌曲《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大海航行靠舵手》、《畢業(yè)歌》等,整個車站一片沸騰、嘈雜。我從車窗探出頭勸同學回家,他不肯,說等車開了再走,說完這話就背過身去。不用猜,他一定有些離別的辛酸了。從小學到中學七八年里,我倆一直同班最要好,經(jīng)常一起做作業(yè),一起踢足球,一起到勞動人民文化宮看露天電影,一起去什剎?;业男睦锍錆M了矛盾,不似報名入伍時那么堅決,那么無所畏懼,而是既有臨陣出發(fā)的沖動與興奮,又有離別京城的黯然與無奈,既有對新生活的向往與期待,又對未來有莫名的擔憂與惆悵。看到大多數(shù)同學都有家長送行,而我父母遭受不公正待遇,唯有兒時伙伴相送,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
開車前五分鐘,工作人員開始清理在車窗拉手告別的人,大聲不客氣地警告說有生命危險。但越是這樣,人們越是把手拉得更緊,剛才沒有相握的手爭搶著拉在一起。不知是誰一聲哭泣,壓抑了太久的感情迸發(fā)出來,像炸雷一般,迅速在人群中傳開,成片的哭聲和著激揚的樂曲彌漫了長長的站臺。我突然感覺心里發(fā)空,腦子空白,趕緊低頭閉眼。五分鐘,短短的一瞬間,我卻覺得如此漫長。
終于,火車鳴笛啟動了。送我的同學紅著眼追車跑了幾步,被擁擠的人群擋住,他大聲喊著“保持聯(lián)系,到地方就來信?!彼托械娜丝藓暗穆暲伺炫戎?,很多人忘了揮動語錄本,忘了高呼革命口號。只有送行的各級領(lǐng)導列隊整齊地揮著紅寶書,嘴巴有序地張合著,大概他們在按規(guī)定呼喊革命口號吧。列車轟鳴著漸行漸遠,站臺的聲浪在耳邊平息了,而車廂內(nèi)卻仍有人抽泣不止,有人愣愣地坐著,有人魂不守舍托著腮。
后來,戰(zhàn)友們聊起這段經(jīng)歷,有的說第一次離開北京真舍不得;有的說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心里有點害怕;也有的說家長被批得沒活路,就想離開北京越遠越好;還有的說隨大流聽天由命唄……
四十多年一眨眼過去了,偶然從舊物中翻揀出知青乘車證,人生的重要經(jīng)歷、共和國那段特殊歷史的細節(jié),記憶如昨,我一輩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