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手記】
前一陣子,第四代著名導演吳天明的電影《沒有行標的河流》、《人生》、《老井》和《變臉》在中國電影資料館展映。《人生》這一場觀影人數最高,而這個晚上,剛從洛杉磯回來的吳老爺子也打算去資料館“湊湊熱鬧”。他自己買票走進了電影院——沒人注意到這個樸素低調的老人就是導演本尊。直到被臺上正在給觀眾做影片導讀的影評人奇愛博士發現,大家才知道吳導來了,致以熱烈掌聲。
幾日后,本刊記者到吳天明位于北京天通苑的家中采訪。只見客廳里擺著一部蘇聯老電影《海之歌》的編劇照——那是吳導走上電影之路的啟蒙片。吳導和藹又威嚴,有著老一輩電影人的認真、質樸和敢言。他懷念往昔拍電影的純真年代,對這個娛樂時代的電影和電影業存在著諸多不滿,同時又表達出深深的懷疑,“你們寫這些老電影,寫這些陳年爛芝麻的事,還有人看嗎?”年逾七旬的他,仍可稱為一個“憤青”,對如今電影行業里的各種流弊的抨擊,絲毫不加掩飾。
吳天明口才很好,一個個好故事從他口中吐出,串連成了光影流年,讓人不覺回到了那個文藝的黃金年代。他有一個小名叫“夢”,而他的一生都在電影這個大夢里。雖然他的作品產量不高,但卻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了數部如今仍不過時的好電影,更是作為西安電影制片廠的老廠長,鼎力提攜了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黃建新、何平、周曉文、顧長衛等一代影壇新秀,締造了西影廠的輝煌時代。對于自己的人生,吳天明的總結是“知足”和“幸運”。
一個上午的采訪做完,吳導堅持請我們吃午飯,走在午后陽光慵懶的路上,他聊著自己屬兔的孫女,角色轉換為一個溫和的爺爺、一個普通的老人。吃飯地點就在小區里的一家吳導常去的老北京餐館里,他給自己點了一盤鹵煮。多年居于北京,吳導已經愛上北京菜了,但是他隱約的西北鄉音仍未改。筆者記起采訪前看過的一段視頻:前兩年西影廠拆遷,吳老爺子千里迢迢回到故園,站在這片他揮過汗的土地上,目睹這逝去的輝煌,眼含淚花。
夢的腳印'
出生那天晚上我爺爺做了一個夢,在街上撿了一個小孩 ,后半夜我就出生了,所以我爺爺給我起了一個小名叫“夢”。后來搞電影就成了我的夢了,一夢就這么多年。
我從九歲開始演戲,演過革命戲,演過秦腔,在舞臺上打滾真哭,從那時候起就上了賊船。打小就與藝術有緣分,上小學說快板,中學說相聲,高中舞蹈話劇,看電影……后來我考了西影,我爺爺說家里出了戲子了,丟人啊。從事藝術乃三教九流,修腳的唱戲的就跟妓女一樣,演員在社會底層是不被人看得起的,跟要飯的一樣。但我一直在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回不來了。
與電影的初戀'
五十年代上小學的時候,我第一次接觸到電影。那年我上高二,看到蘇聯的一部片子叫《海之歌》,編劇是蘇聯當時很著名的導演杜甫仁科。《海之歌》的情節不是特別連貫,像散文詩,我沒看懂但是感覺非常有意思,想接著看,但沒錢了。我就在電影院門口把新棉鞋賣掉了,買了兩張票和一個電影說明書,光著腳丫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院里沒有暖氣,為了暖和我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腳都凍僵了,捂在屁股底下。后來這部電影我陸陸續續看了十幾次,把劇本也買了來,從頭到尾背過,連提示旁白都背過了。
我迷上這個電影了,后來考西影演員訓練班就是長篇長篇背的《海之歌》的劇本。但我根本沒打算做演員,我就是想先混進去再說。表演課之外我業余時間都買書鉆研電影。我的夢想是做導演,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非要干這個。
拍中國的西部片'
《人生》拍到半截,就宣布我當西影廠的廠長。后來《人生》拍完后就想西影廠咋弄,這個廠往哪兒走,拍什么片子?沒有方向不行,得有自己的性格。我從北京請了五六個專家給我出主意。看了《人生》的片子,有人說拍中國的西部片就是西影廠的方向——頭上蒙著白羊布手巾,拿著皮鞭放羊,穿著羊皮襖,并不比拿破侖低級。
我們說干就干。西部片首先追求的是真實,我在這點上一直很重視。尤其是《老井》,全部演員除了男女主角年輕時化淡妝,其他人都不化妝,就是走極端,不矯枉不過正。當時有個老頭,進了攝制組就不洗澡不洗頭,頭發都粘了,吃飯的時候往那兒一蹲女演員都跑了,有一股味兒,拍完最后一個鏡頭他才去洗澡。追求極端,方方面面都很真實。電影里你可以看到,農民吃飯用的臟勺子,用胳肢窩夾一下就給你,一個電影里面充滿了這種細節,怎么會不好看?
探索性電影永遠是先鋒'
《老井》里,我們的群眾演員都是當地人,都是穿著自己的服裝,當上百件紅衣服出現在鏡頭里,我們電影的基調也出來了——越窮的地方人們穿衣越鮮艷,越窮的地方民歌越好聽。窮則思變,人們渴望顯眼的紅色,柜子里衣服都是鮮艷的衣服,大紅大綠,整個影片的基調開始有很現代的感覺。
影片把所有的象征都融匯在情節里面,但是自然流露,你不覺得跳躍。有人評價“《老井》這個片子集中國導演十年探索之大成”。影片在上海放映時,在座談會上有人說西影拍的是“生活就是這樣”,上影拍的是“生活應該是這樣”。
八十年代一些電影在國際上獲得大獎,但在國內沒有票房。《孩子王》、《黃土地》都是如此。《盜馬賊》連商業拷貝都沒有,《孩子王》只有一二十個拷貝。有探索精神的影片,不管票房如何,永遠是先鋒,沒有不行。沒有敢死隊,這個國家的電影就不能進步。像《黃土地》里不規則的構圖,《一個和八個》里非常規的構圖攝影手段,后來很多電影都會借鑒,這是實驗性的東西,沒有這樣的不行。
張藝謀拿了“最佳男主角”'
拍《老井》的時候,我說孫旺財這個角色他二十多歲看起來像四十多歲,要瘦,要有刀刻的皺紋,猛一看像兵馬俑或是太行山上的石頭,張藝謀就照著這個樣子長的,但他還不夠瘦,掉十幾斤肉就可以了。他們給我帶了很多照片,都不行,有一天我說張藝謀你來演吧。
定下張藝謀以后,大家壓力很大。但張藝謀很要強,他每天做功課,兩個半月每天從半山腰背二百多斤的石板送到百姓家里,一天三次,后來他掉了十公斤。每天中午我們睡午覺他打石槽,手上的血泡一層一層的,晚上討論劇本我們都坐著他蹲著,穿大褲衩,把地上的土往身上涂。所以當時我就想如果一個演員能夠下足功夫,這個影片還有什么虛假的。東京電影節,七項獎項《老井》得到四個大獎,張藝謀拿到中國在國際A類電影節的第一個影帝,學表演的王志文還發牢騷,“我們學了四年表演沒拿過大獎,張藝謀拿了”。
不要相信伯樂'
在西影廠當了五年廠長,我只拍了一部電影。如果不當廠長,我得拍三部。所以后來我就不當了。
你要問我當導演成就大還是當廠長成就大?廠長是為他人做嫁衣,導演是為自己。但是當廠長那陣子也把西影廠子弄了個熱熱鬧鬧,在人生道路上也算是做了一點事情。
我看人靠感覺吧,人品、藝術感覺等方方面面。人們說我是年輕導演的伯樂,當時北京國際電影節給我發了個伯樂獎,我上去就反對伯樂。不要相信伯樂,伯樂是害人的,伯樂經常看走眼,我說年輕人不要靠伯樂,還是要靠自己努力。
電影業的毛病大了'
第三、第四代導演有一種社會責任感,跟現在一部分年輕導演想法不同。現在的一些導演缺乏一種精神支撐,主要想的是賺錢,賺錢就要娛樂觀眾,所以隨之而來的是創作上的謬論,這樣電影還能承載什么?不再承載社會責任、文化責任。現在也沒有人寫真正的電影評論,真正開誠布公、老老實實地說片子優劣,都是吹捧和花邊新聞。
電影業的毛病大了,制片和發行體制沒有走上正道,投資人、導演、演員要錢,官方要數字,一拍即合,這樣狀況就出來了。沒有票房就是壞影片,評價標準亂了。這也許是電影事業發展必須走的一段路,我希望這段路短一點。我說過,觀眾是電影培養出來的,而不是跟著觀眾走的,可我們現在的娛樂片是跟著觀眾走的。娛樂片后面也要有精神支撐,比如誠信……我們現在什么東西都沒有,就是哈哈一笑,笑完就沒了。
但是民族的東西不會消亡,現在電影業處在上升期,娛樂片慢慢往正規上走,既好看又有精神內涵的東西正在出來。目前很糟糕很有問題,但我不絕望。
我還能創作八九年'
我最近的一部電影叫《百鳥朝鳳》,講述陜西農村藝人的故事,不過這部戲進不了電影院,電影院要的是票房。我一直想搞一個以信天游為主角的音樂劇,最近一直在策劃,想要寫一個有意思的劇本,由信天游的曲牌來貫穿這個故事。陜北和山西的曲子很多,非常優美,我想把曲子改編后做成音樂劇。過兩年就弄。現在就缺一個好的故事,不要過去的“蘭花花”類,要一個新穎的故事。
現在還是挺忙的,跑步機放在那兒沒時間跑,幾個星期跑一次,越來越懶了,一忙起來就不行了,覺都不夠睡。
我挺幸運的,這輩子上帝對我非常厚愛,不管是生活還是事業對我都很好,我很感激命運的安排,盡管我沒有掙什么錢,但我生活得很知足。我還能創作八九年,這應該沒問題。除了干電影,這輩子也干不了別的嘍。
(錄音整理/閆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