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譽為“整個東方音樂驕傲”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到有中華古樂“活化石”之稱的南音,何占豪的音樂旅程走了半個世紀。廈門市總工會和廈門歌舞劇院聯合創排的交響南音《陳三五娘》在國家大劇院上演。作為中國當代音樂史的標志性人物,80歲的何占豪是這部創新作品的作曲和指揮。何占豪說,因為不熟悉閩南地區的音樂語言,面對國寶南音,心中只有敬畏。
記者:“何占豪”三個字半個世紀以來都和《梁祝》聯系在一起。為什么在80歲高齡,你會去挑戰南音這個全新領域?
何占豪:就是不想讓祖先留下的美好音樂在我們這一代手里消失。我的老師們曾說過,對待音樂文化遺產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不要動它一個音,放進博物館,向后輩展覽,展示我國悠久的音樂文化歷史,增強一些民族自豪感;二是大膽改革,為現代人服務,不改革,聽眾將越來越少。閩南文化品牌、非物質文化遺產“南音”如果在我們這一代手里衰落了,就算申遺成功又有何意義?
記者:和昆曲一樣,南音也是我們的國寶,且歷史更長。對南音“動手動腳”,就沒有過顧慮?
何占豪:怎么可能沒有!對于我們搞音樂的人來說,南音讓人心生敬畏。我在上世紀60年代去泉州采風時第一次接觸南音,當時有兩個印象,一個是南音大師都很嚴格,嚴到連一個音都改動不得;一個是觀眾少了,臺上的人比臺下的人還多。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一些比較年輕的南音工作者感覺實在太寂寞了,想改革。當時他們找到我,希望我參與,結果因為“改還是不改”內部爭議太激烈而不了了之。2009年,廈門總工會正式邀請我為南音改革作曲,一開始我也拒絕了,我很清楚,音樂語言是第一位,技術其次,當時我不熟悉當地音樂語言,所以沒法下手。
記者:“五一”的這次演出,合唱隊用普通話唱,主人公用閩南話唱,從配器、演奏到演唱,都有非常大膽的嘗試。“交響南音”的創新難點在哪里?
何占豪:由于當時條件所限,南音形成了很多不合理的東西,最突出的就是程式化嚴重,如果把這些也算作不可以改動的傳統,也不是負責任的態度。怎樣既尊重先輩的創作,又用現代科學的眼光去分析取舍,是作曲者必須面對和解決的難點。我對自己的要求是:既謹慎又大膽。所謂謹慎,指的是盡可能保持南音的特色,保留群眾中廣泛流傳的名唱段,盡可能用南音或閩南當地的民間音樂作為素材;所謂大膽,就是堅決摒棄程式化的表演模式,充分運用現代交響音樂的表現力,豐富或重新塑造各類音樂形象。
記者:但此前很多類似的“嫁接”、“混搭”都以失敗告終。單說交響樂吧,到目前為止就已經被嫁接過很多次了,可結果是并沒有把那些傳統藝術門類從日漸衰退中拯救出來。您這次對南音的改革,想要達到怎樣的目標?
何占豪:強強結合的結果未必樂觀,我常跟學生們講,兩個都是健康人,一個受了傷要輸血,如果血型不對,輸了血不但不會康復反而會死掉。我看過一些交響化的戲曲,對于戲曲觀眾來說,臺上的人站著動也不動,還加了合唱,這不是戲曲,而對于音樂觀眾,好好的交響樂怎么光給人家伴奏了?結果是雙方都不滿意。我的態度是:對傳統民族音樂要深入體會,對現代音樂技巧要努力學習。要讓當代聽眾特別是青年聽眾喜歡,同時南音老聽眾也承認它是“南音”。兩條缺一不可,否則就是失敗。
記者:其實您從學生時代就在做中西音樂合璧的探索,《梁祝》就是這種探索的產物。半個多世紀來,《梁祝》被奉為華人音樂史上的經典,可您似乎并不以它為傲,為什么?
何占豪:有一次在香港接受采訪,記者問我對《梁祝》的感受,我直接告訴對方:《梁祝》讓我遺憾了一輩子。其實《梁祝》之后我的很多作品,如交響樂《龍華塔》、二胡協奏曲《蝶戀花》、古箏協奏曲《臨安遺恨》《陸游與唐婉》等,在思想性上都比《梁祝》深刻,《梁祝》不過是兩個知識不全面的學生初級探索的作品,只是“久演不衰的作品”而已,現在卻被“神化”了。
記者:可為什么偏偏《梁祝》能久演不衰?
何占豪:因為《梁祝》中的音調就是人民群眾中的音調,就是群眾的語言,這個東西不用去宣傳炒作。我們當學生的時候去農村演奏,拉國外的曲子,拉完以后問,好聽嗎?大家都說好聽,可是問聽懂了沒有?都說聽不懂。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在中國婦孺皆知,《梁祝》曲子的譜寫其實也是從大量地方戲曲中獲取的靈感,你能在《梁祝》中發現很多戲曲名段的影子,那些音樂語言我非常熟悉。
記者:您常說“外來形式民族化,民族音樂現代化”,音樂領域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您怎么理解?民族音樂的出路一定要和西洋樂接軌嗎?
何占豪:在藝術上,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特長,都有優秀的藝術品種。我們聽交響樂、聽美聲,外國人也在聽我們的京劇。當年,我用小提琴演奏《梁祝》,國內很多人都不知道小提琴這種樂器,他們聽了《梁祝》就覺得能夠演奏出如此動聽樂曲的樂器肯定好。以前我們還沒有合唱的形式,但是《黃河大合唱》多雄壯,以前我們還不會跳芭蕾舞,但是《紅色娘子軍》跳得多好看。
我們的國家是音樂之鄉,但我們的音樂技巧這些年落后了,這必須承認。今天把南音現代化交響化,成不成功大家都可以評論,關鍵是要探索出一條有中國特色的傳統音樂成功之路,讓大家都來改革創新,讓傳統音樂被更多的現代人喜歡。
記者:近年來,一些活躍在國際樂壇的“海歸”音樂人回國后遭遇“水土不服”,很多觀眾對于他們身上的“先鋒”標簽并不買賬,為什么?
何占豪:改革開放后,有一批音樂學生從學校里跑出去,接觸國外先進的音樂創作。這代人很有才華,但他們在最需要知識的時候脫離了中國的土壤,民族音樂的底子薄弱。他們被稱為著名音樂家,可他們有哪一部作品在群眾中生根開花?有感情,有生活,才有音樂,而現在,樂團不想演奏、指揮不愿意執棒、觀眾不喜歡聽的“三不作品”卻充斥市場。一些“學院派”總認為,只有在音樂學院、只有靠音樂技巧才能產生音樂,這樣想就是本末倒置。真正了不起的音樂,不是出自哪個音樂家之手,而是來自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