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里,父親的笛聲總是在我的夢中出現。
父親的笛子遺失于何處,我已經無從知曉。
一天路過樂器行,我毫無緣由地突然想要進去看看。對面墻上掛著琳瑯滿目的管弦:二胡、排簫、提琴……還有一支枯瘦而略顯寂寥的長笛被擠在墻角處。
我認定它是父親的長笛,就想它怎么會掛在這里呢?它不應該在這里長久被人遺忘,時而有人把它比試幾下,再用濁重的唇音吹幾聲,這是我無法忍受的一種場景。我一定要把它帶回家,帶給父親。
父親吹奏長笛的形象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夢。那時我遠離父親獨自在故鄉的一所中學念書,每星期都會收到父親的來信,他在信中和我談詩詞,談繪畫,也談音樂。從與父親的敘談中我知道他喜歡兩種樂器,二胡和長笛,而唯一鐘愛的就是長笛。于是,對遙遠的父親我就勾勒出了這樣的形象:穿長衫,戴白色羊毛圍巾,坐在有樹影花叢的月光下,用一支枯瘦的笛子吹奏著憂郁而濕潤的音符。那是一種舒緩、感傷的笛音,接近于簫聲,而父親的形象也就接近于《家》里面的覺新。
這樣的夢或者想象是符合父親的。
曾經,父親由于長子長孫的身份地位,家族里賦予了他無限的寵愛和期望,從他知道讀書識字的那一天起,祖父就專門為他請了私塾先生。據說那先生是一位博學而有情致的人,父親的詩詞書畫以及音樂就是由他打下了牢固的根基。但是,那個時代不會因任何人的留戀而止步不前,父親大約十歲的時候結束了他無憂無慮的生活,并且進了新式學堂。但這并不能改變父親固有的氣質,他依舊喜歡詩詞書畫,依舊可以用笛音來疏解內心隱隱的感傷。
失去笛子是在父親十八歲的時候,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猝不及防。那一年,父親逃離了學校,逃離了他的家庭,只身來到大西北,而他逃離時是從學校走的,沒有與祖父母告別,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包括他心愛的長笛。父親為什么逃離?他只對我們講了結果,卻從未向我們提及原因,而祖父母已經相繼去世多年,我們也無從尋問。那一段讓父親失去笛子的經歷成了他心里的一個隱痛,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或許,失去和逃離代表著父親的宿命。自此,他再未演奏過任何樂器。
出于對父親穿長衫、戴白色羊毛圍巾形象的想象,我一直希望有一支屬于自己的長笛,而我則裙裾飄舞、長發輕拂地站在月光下,繼續那低婉悠長的音調。夢比現實美麗精致,卻總是容易破碎。由于各種原因,我根本沒有那樣的底氣讓笛子流淌出它應有的聲音,不論是純美的,抑或是哀傷的。
事實上,我唯一擁有過的樂器是一支口琴。當時的中學校園里流行起了吹口琴的風潮,《三月里的小雨》《踏著夕陽歸去》《童年》《送別》……每當課后,那一首首優美或略帶感傷的曲子低徊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這大約也代表了一群懵懂少年青澀且無法言說的心事。
因口琴冰冷的鐵質和單調的音色,我并不喜歡它,雖然我也盲從地買了一支,卻從來不曾試圖用它來演奏我心中的音樂。而且,女生吹奏口琴的樣子在我以為有幾分不雅,它是屬于男生的小樂器。我依然懷念我心中的那支長笛,因此,我的口琴一直沒有拆封,盡管我將它帶在身邊很多年,從西南到西北,從學校到企業,就像是我在心里種下的一個關于在月光下裙裾飄舞、長發飛揚吹奏長笛的夢的延續。
有一天我突然想找出那支塵封已久的口琴看一看,最好能拆開包裝看看它真實的樣子,也不枉我們相依相隨一場。但是,我翻遍了所有的柜子,找遍了所有的角落,卻找不到它的蹤影,宛如一個陳舊而冗長的夢戛然而止,我不得不從夢中驚醒:那在月光下流淌的音樂,它原本就不屬于我……
在樂器行躊躇良久,我讓老板取下了墻角的長笛,拂去灰塵,我將它緊緊地捧在胸前,帶到了父親身邊。
父親已經很老了,他見到笛子的瞬間,那原本迷離昏暗的眼神突然閃亮了一下,用蒼老而顫抖的聲音問:“哪里來的笛子啊?”
我說:“這是您的笛子,我找到了!”
父親的眼神又黯淡下去。他搖搖頭,喃喃自語道:“這不是,不是……”
我說:“您試試,也許它就是您遺失多年的笛子。”
大概是不好拒絕我的好意,父親接過笛子,凝視許久,才舉到唇間。
然而,父親的吹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父親真的老了,一如當年體弱多病的我,沒有足夠的底氣讓笛子發出任何聲音。即使他能夠重新面對那遺失多年的笛子,也只剩下無能為力……
那一刻,我和父親的眼里都充滿了淚水。
我終于明白,我在樂器行買回的這支笛子并不能帶給父親安慰,反而刺傷了父親。就如同一些夢、一些人、一些事,都像父親的笛子以及我那支沒有拆封的口琴一樣永遠地遺失了,被時間淘洗得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