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軌上的絲綢之路

26歲的火車司機阿扎馬特·庫利耶諾夫（Azamat Kulyenov） 將黑色的操縱桿向前推，重達1800噸、長近半英里的特快貨運列車緩緩啟動，向西開往哈薩克斯坦東部人煙稀少的廣袤草原，不遠處的中國邊境被拋在了身后。

在哈薩克斯坦邊境城鎮多斯特克（Dostyk），這輛貨運火車有著最高的通行優先權，甚至高于客運列車；此外，還有受過特別訓練的警衛保駕護航。在后面的旅程中，當列車行駛在荒涼的歐亞草原，為了避免遭到土匪搶劫，這些警衛將手持AK-47突擊步槍登上機車（有時甚至是鋼質集裝箱的頂部），護送貨物安全抵達歐洲。

列車大致沿著傳說中連接歐亞的古絲綢之路前行。這條古代商路在古羅馬時期即已聞名西方，曾被用來運送香料、寶石，當然還有絲綢，直到6個世紀之前被棄用。如今，這條陸上運輸線正在因另一種貴重貨物而復興：數百萬計的筆記本電腦及其配件，這些電子產品產自中國，客戶則來自倫敦、巴黎、柏林和羅馬。

率先啟用這條古代商路的是硅谷電子巨頭惠普（HP）。過去兩年來，惠普越來越多地將筆記本裝上時速50英里的直達列車，穿過中亞，運抵歐洲，全程7000英里。最初，這只是夏季的一種試驗，現在，惠普的發車頻率已經增至每周至少一次，需求旺盛時則可達每周三次。惠普還計劃今年冬天也進行鐵路運輸，并已采取了周全的保護措施，避免中亞地區低至-40℃的低溫損壞貨物。

盡管這條線路上目前的貨運量只占中歐之間貨運總量的很小一部分，但其他一些公司已經在計劃追隨惠普的腳步了，比如敦豪快遞（DHL）已于6月20日宣布開通由成都經哈薩克斯坦至波蘭的貨運專列，惠普的一些競爭對手也正在著手啟用這條鐵路線。

中國政府此前已經宣布，計劃開通6趟長貨運列車，從中部的制造業中心鄭州出發，沿著與惠普專列大致相同的路線抵達德國漢堡。官方還表示，2014年計劃在這條線路上增加50趟列車，運送價值10億美元的貨物。今年7月的第一趟列車就裝載了總值150萬美元的輪胎和鞋服開往德國，又滿載德國生產的電器、工程機械、汽車和醫療設備回到中國。

絲綢之路從來不是一條單一線路，而是一個道路網。公元前120年，絲綢之路剛剛興起時，中國的經濟和政治中心位于中西部的長安，這里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絲路的起點。在歐洲的黑暗時代，這條商路持續繁榮。但隨著14、15世紀海運的發展，加上中國的政治中心東移至北京，經濟中心轉移到了沿海地區，絲綢之路隨之衰落。

如今，經濟版圖再次發生了變化。過去十年來，中國東部城市的人力成本持續飆升，制造業為了控制成本，已經開始轉移至內陸地區，用卡車將產品從內陸的新工廠運至沿海港口的成本越來越高，而且速度很慢。此外，油價高漲不僅使空運貴得離譜，也迫使集裝箱班輪公司大幅降低了船速。

貨運公司是省了油錢，但惠普這樣的高價電子商品的貨主不干了。貨運上的延遲不僅推高了成本，還使公司難以對遙遠的海外市場的需求做出快速反應。一般來說，用卡車將貨物從內陸工廠運至深圳或上海，然后裝船啟程，繞過印度，穿過蘇伊士運河到達西歐，這一過程需要5周時間。而“絲路專列”可以將這一過程縮短至3周，雖然其運輸成本比海運高出25%。

用鐵路運輸代替海運，“大大降低了庫存成本，縮短了交貨周期。”世界第三大平板電腦制造商華碩的董事長施崇棠（Jonney Shih）說，該公司亦開始試水絲綢之路。

火車爭奪戰

在西方，重慶以曾經的民國陪都聞名，如今，它是一座霧都，擁有1300萬市區人口，轄下另有1500萬人生活在附近的農村地區。改革開放以來的25年間，重慶一直是人口流出地，為了更高的收入，重慶人背井離鄉前往沿海地區。但在最近幾年，重慶迅速崛起為中國西部的工業中心，吸引了諸如化學巨頭巴斯夫（BASF）和福特汽車這樣的跨國企業。四年前，惠普開始將工廠從上海遷至中國西部，如今它在重慶擁有一個8萬人的代工廠，年產2000萬臺筆記本電腦和1500萬臺打印機。富士康則在鄰近的成都雇用了16萬人，主要生產蘋果iPad，該公司已將很多生產活動從深圳轉移到了這里。

惠普的高級副總裁托尼·普羅菲特（Tony Prophet）表示，建廠重慶之初，公司就在考慮重啟鐵路運輸；惠普的戰略是，與其說服內陸居民去沿海打工，不如將生產轉移至內陸，然后直接從內陸發貨。

為了吸引惠普，重慶政府在機場新建了一條供波音747貨運飛機起降的跑道，空運貨物至歐洲只需1周時間（包括辦理海關手續的時間）。但高漲的燃料價格使空運的成本太高（相當于鐵路運輸的7倍），此外，其巨量的碳排放也讓人擔憂（相當于海運或鐵路的30倍）。

哈薩克斯坦總統努爾蘇丹·A·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A. Nazarbayev）同樣看到了新絲綢之路帶來的商機。去年12月，他宣布哈薩克斯坦將升級其鐵路網，重拾該國在歷史上一直扮演的亞洲十字路口的角色。“我們要振興這條新絲綢之路，打造連接西歐和中國西部的運輸走廊。”納扎爾巴耶夫說。

哈薩克斯坦已有鐵路長達8700英里，目前，它正在快速興建東至中國、南至土庫曼斯坦的新鐵路。哈薩克斯坦國家鐵路有限公司主管物流的副總裁卡納特·K·阿爾普斯巴耶夫（Kanat K. Alpysbayev）稱，他們的目標之一是經土庫曼斯坦將中國和伊朗連接起來，只盼伊朗的政局能早日趨于穩定。此外，他們還在幫助修復和管理阿富汗的鐵路網，中國企業正在那里修建一個大型銅礦。

將更多貨物用火車從中國運至歐洲，如今還有一個天賜良機，雖然此前很少有運輸部門以外的人士注意到它——哈薩克斯坦、俄羅斯和白俄羅斯三國創建了一個已于2012年1月全面生效的海關聯盟，取消了穿越三國邊境時的冗長檢查，此舉不僅能節省數天的時間，還能降低貨物被竊的風險。惠普曾做過一個試驗，在一列普通列車上用未密封集裝箱裝載200臺電腦，經過海關的繁瑣檢查，最終抵達德國時，很多電腦都不見了。

新絲綢之路上的另外一個大國——俄羅斯也沒閑著。今年6月21日，普京宣布了一項430億美元的基礎設施建設計劃，主要升級與中國相連的鐵路線，特別是改善其西伯利亞鐵路的路況。

兩國之間的這一競爭最終會讓那些位于中國的制造商受惠，比如惠普。

旅程的起點

惠普電腦和零配件的歐亞穿越之旅，開始于像鄭曉雪（音）這樣的中國工人之手。鄭曉雪是個開朗的18歲女孩，跟隨祖父母在重慶市郊區長大，她的父母曾在深圳的一個塑料廠里打工，那里的月工資水平如今已經達到500美元。在受夠了深圳沒鹽沒味的飯菜之后，他們最終回到了重慶。鄭曉雪沒有步他們的后塵，她在重慶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臺資工廠里組裝惠普筆記本，月薪190美元，包吃包住。

“上班的時候，我們說普通話，下班后，基本上用四川話交流，因為同事基本上都是四川人。”鄭曉雪一邊說，一邊在工廠的食堂里吃著“免費”的豬肉燉白菜。

在將要由庫利耶諾夫駕駛的絲綢之路列車上，工人們將成品筆記本裝入43個特別訂制的深藍色集裝箱，每個長40英尺、寬8英尺、高9英尺6英寸。共50個集裝箱鎖得嚴嚴實實，在重慶裝車，6月14日啟程。這輛惠普專列將用5天時間，在中國行駛2000英里抵達哈薩克斯坦東部邊境。

最高通行權

列車準時抵達中哈邊境阿拉山口，中國海關人員打開從重慶以來一直密封的報關文件，50個集裝箱中，有49個與文件完全相符。有一個集裝箱的重量與文件不符，文件顯示應為10.135噸，而實際稱重為10.153噸。因為這個小小的差錯，列車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等著，足足26個小時。不過，惠普方面表示，這么長時間的延誤非常少見。

問題解決后，火車駛入了哈薩克斯坦。三臺起重機合力將集裝箱吊起，放在哈薩克斯坦的寬軌火車上（這是蘇聯時代留下的遺產，俄羅斯和白俄羅斯也是如此）。一切就緒，庫利耶諾夫啟動火車，駛出了換軌調度場。

有8年火車駕齡的庫利耶諾夫說：“這是我第一次開惠普專列，覺得自己在鐵路上很受重視。”的確，這輛車不僅享有最高的通行權，而且每隔三四站就會停靠，更換駕駛員、副駕駛和警衛，就連機車也會換成新的。每次停靠，鐵警都會快速巡視一遍，確保集裝箱沒有被動過手腳，才會完成車輛交接。為期3周的旅途中，登車的司機和警衛超過100名。

日落后1小時，52歲的弗拉基米爾·科洛佐爾金（Vladimir Kolozorkin）頂替庫利耶諾夫成為主駕駛。他頭發灰白、留著平頭，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司機。看到駕駛室里的訪客，他毫不客氣地警告道，嚴禁在列車行駛中干擾駕駛員。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情緒緩和了下來，回憶起自己在哈薩克斯坦東部度過的童年，那時，仍有駱駝商隊來往于各個偏遠的、不通公路的山村之間。“現在，駱駝已經不再是一種交通工具了，養駱駝只是為了毛、肉和奶。”科洛佐爾金說。

21天，從中國到荷蘭

當火車抵達白俄羅斯與波蘭邊境時，集裝箱再一次被吊裝至窄軌列車。41列車廂啟程前往目的地，剩下9列只能原地等待另一輛機車，因為50節車廂超過了歐盟規定的貨運火車最大長度。第一列火車于7月3日，即離開重慶19天之后，抵達德國杜伊斯堡（Duisburg），然后裝上卡車，連夜送往此程的終點：荷蘭奧斯塔姆（Oostrum）的惠普歐洲配送中心。

包括隨后離開波蘭的那9個集裝箱，所有集裝箱最終到達奧斯塔姆用時21天，整整3周。當被問及新絲綢之路給海運公司帶來的壓力時，一位海運公司高管表示，鐵路搶走的運量還不足以對他們造成威脅。

但是，如果鐵路的運量在未來幾年持續飆升呢？

哈薩克斯坦官方預計，到2020年，這條線路上的年運輸量將增至750萬個40英尺集裝箱，去年這一數字僅為2500個。這一增長如果真能實現，無疑將會給哈薩克斯坦的鐵路網帶來巨大壓力。阿爾普斯巴耶夫稱，他們已經在著手鋪設新的鐵軌以應對未來的流量增長。不過，即使增至每年750萬個集裝箱，哈薩克斯坦的過境鐵路運量也只有亞歐之間海運運量的十分之一。

惠普的普羅菲特表示，盡管偶爾會有延遲（比如在阿拉山口26個小時的延遲），公司仍計劃把更多的海運和空運（尤其是后者）用鐵路代替。如果一切順利，鐵路只需18至19天時間便可到達，如果將可能的延誤考慮在內，最慢也應該在22天之內到達。

越來越多的行業躍躍欲試，想要試水這條新的絲綢之路，鄭州和敦豪快遞都已經開通了穿越哈薩克斯坦的鐵路運輸服務。這表明，盡管偶爾會有延誤，但惠普的觀點正在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鐵軌上的絲綢之路已經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