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3歲的時候,確實懷揣著一個夢想:當我被世界接納的時候,世界是我喜歡的模樣。
小學畢業,我稀里糊涂上了初中,中學時代開始了。
那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
學校還在那所破廟里,校門口兩邊新刷了兩條標語:教育要革命!教育必須同生產勞動相結合!
光禿禿的教室,無精打采的老師,嚴厲的校長。
每天,我們跑步,做操,背語錄,批斗壞分子,寫黑板報,說三句半,學工學農學軍。
我記得最滑稽的一件事是,校長請了一個“貧下中農”控訴“地主”,那人坐在主席臺上,眼睛望天,干巴巴順著主持人的話說了一句:舊社會,地主不把長工當人看。說著說著就說漏了嘴:張義和我們一起干活,吃飯的時候,我們先吃,他和家里人吃剩菜剩飯。剛到這兒,就被黑臉校長制止了,行了,你不用講了。他漲紅臉下去了。張義是我外祖父的名字,因為他的地主成分,我們一家子都抬不起頭來。
放下書本,扛起鋤頭鐵锨,步調一致走向田頭。拾麥子,摘棉花,掰玉米棒,日子過得煞是快活。寫黑板報是我的活兒,都是抄報紙上的玩意兒,一點意思都沒有,但老師的器重讓我很受用。
因為北京一個名叫黃帥的女孩造反,老師不敢教課了,我們則名正言順地放棄了學習。初中第一學期,數學老師教一元一次方程,幾個搗蛋鬼陰陽怪氣地敲桌子叫道:X!X!—X是啥呀?—X就是吃土的命。老師漲紅了臉,夾起教案,悻悻然離去。
第二年,恢復考試制度,學制順延了一個學期。
每個人都瞪大了雙眼,把手伸向命運的懷抱。
父母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一絲柔光,身為長子的我隱約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一棵寄托著這個家庭全部期望的樹。
造句,背成語,寫作文。所謂寫作文,就是把老師刻印的范文背了又背:“太陽升起,我們走向充滿希望的田野?!贝鷶怠缀危€好理解。物理和化學才是真正的攔路虎?;膹U多年的大腦,很難理解電磁定理和化學反應方程式。
幾門課程排滿了日子,語文老師剛走,數學老師便進了門,他們都想把自己知道的知識一股腦兒塞進我們的腦袋。我們盼著太陽落山,當紅皮球滾下山,光亮驟然消失之時,大家心里一陣輕松:終于能回家吃飯了。
初一時,父母為我定了親。那是夏天的中午,剛進院子,母親就使眼色,把我叫到廚房,大姨小姨笑嘻嘻地瞅我:你媳婦來了。母親讓我端飯進去瞅一眼—“好好看,你得跟她過一輩子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邁進上房的,低頭飛快掃了一眼,便像被馬蜂蜇了一般逃出來。
定親本是讓我安心的,但當我從班主任老師那兒看到一本書之后,突然有了夢想。楊沫那本粗糙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講的是追求進步,為正義事業獻身,我感興趣的只是男女主人公的戀愛。北平,表白,北戴河,大海,盧嘉川,林道靜。我要做不死的“盧嘉川”,好與我的“林道靜”共度一生。革命與愛情融為一體,愛情的召喚無與倫比。
林道靜那樣的女學生,在秦嶺之外。與我同齡的媳婦,矮矮,黑黑,溫順地長在七八里外的農家院子。她小學畢業就回家干活,大人安排好了她的一生。
我賣命地讀書做題,只是為了逃離宿命般的生活:沒有愛,沒有飛翔。
在我13歲的時候,確實懷揣著一個夢想:當我被世界接納的時候,世界是我喜歡的模樣。
(選自《博客天下》2013年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