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地少人稠,人與人之間距離太近,
每個人只好盡量“壓縮”“放輕”自己,以減少妨礙他人的可能。
也許是日漸適應日本的幽玄氣氛,這里于我還好,有運河流淌,有居酒屋煙火氣十足,連稻荷神社,我也動過夜里探訪的心思。
不過枳客棧的第一晚的確是個“詭異”之夜。回到客棧已過九點,一眼看到客廳沙發上排排坐著幾個長著貞子一樣長長直發的日本人偶,我指著她們對女主人說:“這……”女主人笑著接話:“她們是日本傳統娃娃,很可愛是吧?”
上樓走進我的六席房間,茶幾上已擺著熱茶和果子。二樓有五個房間,每個房間還取了一個雅致的名字,我的叫“望月”,但當晚只有我一個客人,其余房門皆緊閉。不久,樓下也無聲無息了,整個二樓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本想下樓洗澡,一想到那幾個日本娃娃不會齊刷刷扭頭看我吧,連澡也免洗得了。為了給自己壯膽,為了證明“我”的存在,我只好把洗手臺的水龍頭開得嘩嘩作響。
第二天一早卻看到女主人兒子從我對面房間走出,二樓竟然住著他們一家,我怎么一點感覺不出來,不禁為自己昨晚故意折騰出響聲而慚愧。后來友人為我解惑:日本地少人稠,人與人之間距離太近,每個人只好盡量“壓縮”“放輕”自己,以減少妨礙他人的可能,所以公共場合通常很安靜,晚上就更加安靜。
枳客棧是一家正宗家庭客棧,女主人是位年過六旬的老太太,經營著父母留給她的事業,如今胖媳婦也幫她打點?!拌住币呀浻?0年歷史了,但在京都算不上老店。京都有品老太太壽岳章子在她的回憶錄“京都三部曲”里,就善意笑話過東京人把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開業的商店也叫老店,她說:“在京都,起碼是江戶時代,才有資格稱為‘老店’?!?/p>
隨后的幾天,我和老太太她們漸漸相熟。都說日本女人的真面目,連她們先生也未必見過,這話不假。無論我起得多早出門,老太太和胖媳婦總是妝容整齊地出現在我面前。這是她們的習慣,也是她們對生活的態度。
老太太后來和我聊歡了,拿出一本雜志《貓》給我看,專門介紹京都“愛貓”之人,里面有她的專訪,難怪客棧里有兩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貓時隱時現??蛷d的鋼琴也是老太太寵愛之物,她說閑來會彈上兩曲。我對老太太抱怨客棧缺Wi-Fi,她卻不解地問:“這個很重要嗎?”其實沒有Wi-Fi的晚上,我就像舒國治寫的那樣度過:
當旅客洗完了澡,穿上衣服(常是店里供應的袍子),打開門,穿上拖鞋,又經過了甬道,再登樓,又聽到木頭因歲月蒼老而發出軋吱聲,經過了小廳,回到自己房間,開紙門,關紙門……經過了這些繁復動作,終于在榻榻米上斟上一杯茶,慢慢盤起腿來,準備要喝,這種種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穿穿脫脫,便才有了生活的一點一滴豐潤感受。
離開枳的那天傍晚,老太太還沒從午睡中醒來,胖媳婦親自送我出門。兩次回頭,都見她還站在門口,我暗想:如果在100米外的轉彎處她還站著,我就相信她禮貌之外的真誠。拐過這個彎,枳就要“消失”了,回頭看去,胖媳婦依然在那兒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