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晚年是怎么生活的?我想,用他老人家自己說的“安居樂書,順天克己”八個字來概括是最恰當不過了。
他在1973年5月17日的日記中記道:
昨日飯后于龔夫人(張之洞幼子張燕卿的夫人)處時曾想及八字為:“安居樂書,順天克己”。繼又思不如“安居樂書,順天反己”,今早又想及不如“安居樂書,順天盡己”。嗣更感到也可說“安居樂書,順天克己”。
接著,他又作了說明:
“安居樂書”是本于常言“安居樂業(yè)”,而“順天守己”或“反己”“盡己”“克己”,是本于“安分守己”。“反己”本于“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也本于“吾日三省吾身”“君子求諸己”“君子必自反也”“反求諸己”“反身修德”等等,“盡己”本于“盡己之謂忠”,“盡心焉耳矣”,“盡心力而為之”;“克己”本于“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克己復禮,仁也”,“克己復禮為仁”。所謂“順天”,自是隨順自然,適應自然之意。
父親在總結自己的晚年生活、表述為人準則時,反復推敲用詞,可見他是何等嚴肅,何等認真!
父親一生最大的癖好就是書,他讀書、藏書、愛書,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
父親常常跑書鋪,見到喜歡的書,總是千方百計想辦法買下來。他藏書很多,其中最偏愛的是《人物志》《列女傳》、許梿刻書、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著作和邏輯方面的書。他給書齋起了個名,叫“名女人許羅齋”,他說:“我這個名字不過與麗宋樓、群碧樓、八千卷樓、五十萬卷樓、百宋一廛、千元十架一樣,只是中國舊來好書人的一種固習,意在表示自己特別有些什么書,也許用以刻一枚圖章,在自己有的書上留下個記號。”
所謂“名女人許羅”是什么意思呢?
父親解釋說:“‘名’就是名學,就是邏輯。邏輯這個譯名,固然很妥,但照邏輯最新的意思,卻也可以叫一個極古的名字,就是名學。二十年前我翻譯《名理論》,就是如此(1927年父親將西方哲學家維特根什坦的《邏輯哲學論》譯成中文,題為《名理論》,在《哲學評論》上發(fā)表,1988年由北京大學出版)。‘女’就是《列女傳》,特別是劉向的《列女傳》。‘人’就是劉劭的《人物志》。‘許’是許梿,字珊林,號叔夏,清嘉道間浙江海寧(海昌)人。他不但刻書最精,而且有功人群世道,是一個金石家,也是一個小學家。‘羅’就是羅素了。”
父親對這幾方面的書尤其喜愛,他注意收集不同的版本,專心研究。許梿的后代許姬傳先生寫的《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中《張申府與許刻書》一節(jié)有這樣一段記述:
我有一天到琉璃廠逛舊書鋪,正在翻閱的時候,進來一位穿西裝的中年人,店員們就去張羅他,對他說:“您托我們找的許珊林的對子拿來了。”我聽見了,就站起來走過去一看,寫的是五言小篆,一望而知是假的,因為珊林先生是我的曾祖,我家里還收藏了許多墨跡。這位先生的看法,跟我一樣,也說靠不住,并且認為是新出廠的貨色。我就問他姓名,他說姓張字申府,是一位大學教授,專門搜集許氏古均閣所刻的書,如《六朝文絜》《笠澤叢書》《字檢》《金石存》《洗冤錄詳義》《刑部比照加減》《產(chǎn)寶》《外科正宗》等等。張先生所藏的許刻書,比我家里還要多,他舉了兩種書名,慚愧得很,我竟不知道,真可謂‘數(shù)典忘祖’了。張先生對寒家所刻的書,非常偏好,已經(jīng)搜集了二十年,……和張申府先生在琉璃廠做了一次長談后,使我對珊林公刻書的情況得到了進一步了解,豐富了知識。
當時父親曾請許先生有工夫到家看許刻書,可惜那時許先生抽不出時間,以后又遇到文革的劫難,就這樣蹉跎了幾十年,但他一直希望有機會到我家看書。
遺憾的是,直到父親去世,許姬傳先生也未能如愿。1987年的一天,我去看望許先生,他已87高齡,看起來非常孱弱,聽力甚差,但記憶力極好,他對十幾年前與父親在琉璃廠相遇一事記憶猶新。我告訴許先生,我正在整理父親收藏的書籍,等清理出全部許刻書,我一定來請他去看。但不久許先生就辭離了人世。
父親的書是一點點兒積攢起來的,他說,求則得之,物聚于好者,物聚于所好。建國前,父親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廣東大學、暨南大學、中國大學等校教書。由于從事民主救國運動,他常常南北奔走,職業(yè)難以固定。一二·九運動時,又因領導學生運動被清華大學解聘了,只好賣文為生。在生活最困難時,父親也得到過黨的接濟幫助。
不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父親總是千方百計地買書。
建國后他在北京圖書館工作,工資本來就不高,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后扣掉兩級,文革中又被扣掉兩級;母親沒有工作,身體又不太好;我還在上學。一家三口的生活費用全靠父親的工資。但是他省吃儉用,仍把大部分工資用來買書。
父親以量入為出為原則,盡可能壓縮日常開支,節(jié)衣縮食,仍應付不了買書的“急用”,萬不得已時,只好向朋友告貸。在他的日記中常有這類內容:“為買法文字典等,給龔夫人寫了一紙懇切的信,借15元。”就這樣,月初還了錢,月底又去借,如此循環(huán),往往幾個月才能還清。
為了維持生活,或是為了買書,有時他也賣一點舊書報。每到這種時候,他常常是陰沉著臉,一天不說話,為一點兒小事,就借故發(fā)脾氣。他找出幾套書,看看這本,舍不得;看看那本,又搖頭嘆氣。他在1973年5月20日的日記中記道:“檢查外書室一玻璃書柜上書,意在找出可以斥去者換錢!”又在5月21日的日記中記道:“繼續(xù)檢書,許多文集詩集,看來也有意義,不忍舍去!”這樣的記載在父親的日記中多處可見。
父親在世時,我家一直訂五六份報紙。他每天看報時遇到有參考價值的內容都要在一版上方注明,然后單獨存放。每逢要賣舊報時,他又要把大堆報紙重挑一遍。一次他賣了幾大捆報紙,在廢品收購站的師傅拿走報紙以后,又想起什么,馬上追到收購站,買回了所賣報紙。父親去世兩年后,我到廢品站賣報紙,當打聽出我的住址后,一位師傅對我說:“那老爺子,我知道,可舍不得這些報紙!我們每回去收報紙,都是一張一張?zhí)舭。 ?/p>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父親被增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一天,他到政協(xié)禮堂聽報告,過了好長時間還不見回來,家里的人非常著急。我出門去接,遠遠見到他右手拄著拐杖,左腋下緊緊夾著一摞書,步履艱難地向前移動著,我不禁被驚呆了。要知道,那時父親已經(jīng)是85歲高齡的老人了,又患過腦血栓,還有心臟病啊!回到家里,我想應該馬上勸勸他不能再這樣冒險。而此時的父親正坐在書桌旁聚精會神地翻看著剛買來的書,從他那專注的目光和嘴角掛著的一縷笑容中,我仿佛看到了他內心的巨大滿足,這個時候,我又怎么能忍心去打擾他呢?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生活一直很清苦,而他始終泰然處之,從不怨天尤人。
在生活上,父親從沒有很高的要求,他不沾煙酒,平時只喜歡喝一點兒綠茶,也不講究吃。清晨,父親散步到街上,隨便找一個早點鋪,喝上一碗熱豆?jié){,再吃個油餅,既省事又實惠,然后去上班或者逛書鋪。父親80歲以后,在親友的勸說下,才逐漸習慣每日喝一杯牛奶、吃個雞蛋。中、晚餐也很簡單。他是北方人,主食以饅頭、花卷等面食為主,有時只燒一樣菜就行了。冬天,我們經(jīng)常使用幾粒海米或煮點兒肉湯燒一碗白菜。父親愛喝小米粥,有時也親手煮一點兒玉米粥。他喜歡吃水餃,母親也常做一點兒豬肉青菜或素餡餃子,這對父親來說,就算是很可口的了。
在穿著方面,他就更不講究了,一身嗶嘰中山裝和一身藍呢中山裝穿了幾十年,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褲子早就打了補丁,補丁磨破了,又重新補上。一件呢子大衣伴隨著父親幾十年,紐扣扣眼都磨破了。他讓我補好,仍繼續(xù)穿。一次,司機到家來接父親開會,看看他穿上這件舊大衣,大概覺著太寒酸了,就勸他說:“張老,買一件大衣吧!”我聽了,心里一陣酸楚:忙乎了一輩子,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穿不上。父親卻滿不在乎地說:“還能穿,還能穿。”
父親經(jīng)常自己縫補衣服。他曾在日記中記道:“晨夕自縫綴已穿了十七年的(1956年夏末在大連所買)一件棉絨內衣兩肩窩與領下處。”又一天記道:“午后將一件破爛的背心自行縫綴訖,又可以穿矣。”
1976年,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工廠。學徒期間,每月發(fā)的生活費,只能維持個人的最低生活。我見一同參加工作的同事陸續(xù)都戴上了手表,太不懂事,也去向父親申請援助。當時,父親實在拿不出這筆錢,又不愿讓我失望,便摘下自己戴了幾十年的手表,說:“先拿去用吧。這表一直走得很準。我現(xiàn)在也用不著……”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心底就浮起無限的惆悵,眼淚也禁不住地奪眶而出。
父親常說,“盡其在我,聽其自然。”他熱愛生活,達觀處世。他喜歡欣賞音樂,常到電影院看新聞紀錄片。他把瑣碎的家務小事也作為一種調劑,一種鍛煉,善于在生活中尋找樂趣。春天,他在院子里撒下豆種;初夏,他又栽上玉米。以后澆水、施肥、間苗、鋤草……到了金秋時節(jié),父親摘下成熟的果實,請來親友,大家圍坐在一起,吃著香噴噴的玉米,其樂融融……此情此景,恍如眼前。
父親晚年深居簡出,但從沒有停止過思索。他以一個哲學家的深邃目光觀察社會,探索人生。回首自己漫長的人生道路,父親十分坦誠,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和過失,樂于敞開心扉,不斷地檢查自己的弱點。他在一則日記中這樣記道:“在給周信稿中說到自己的治學大病處加入了‘淺嘗輒止’四字,因總自感有此毛病。這個毛病與用心過紛是分不開的。”
父親晚年很少寫作,一旦為文,總是字斟句酌,反復推敲,不惜費時勞神。他說為學一定要做到謹嚴、精審、周密、清楚、明白、有根有據(jù)。1973年初,父親開始撰寫《知識論——七字義》(七字:生、仁、中、敬、易、實、活),為了準確地表述自己的觀點,父親查閱了許多資料。有時為了一個字,琢磨幾天,一改再改。一次我和父親開玩笑說:“您這樣改來改去,恐怕最后定的這個字就是當初用的字呢!”《知識論》的首篇《“實”“活”“中”》用了兩三年的時間才寫完。當這篇不足3000字的文章終于在《中國哲學史研究》上發(fā)表時,我感慨萬分:這真是父親的心血結晶啊。
父親在《“實”“活”“中”》一文中,傾訴了他對世界、人生、知識、未來的看法,用凝練的字句寫出了自己經(jīng)一生之體驗而總結出的心得體會:“人生而有群,相互發(fā)生關系,從而滋成社會。要改造社會,必須同時改造人,人要有才識,也要有品德,知如何對己,也知怎樣對人。”他認為“私定假,虛難真,封自私”,因此“要斥假,揭虛,遏私,破封”。父親繼而提出要“顯揚唯物辯證。由實(唯物)而活(辯證)而達于中(適當)。只靠斗,解決不了問題,除非是奮斗。”
父親寫這篇文章時,中國正處于十年浩劫的災難之中,他以獨特的表達方式,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讀來令人回味,從中可以體會到一位老哲學家含蘊心底的不滅光華和對祖國、對民族的絲絲憂慮。
粉碎“四人幫”后,父親的右派問題得到徹底平反改正,1979年被增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在組織的關懷下,父親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更讓他感動的是,1985年夏天,中央辦公廳、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受總書記委托,給父親送來了鮮荔枝。
年邁的父親雖然很少外出參加活動,但仍懷戚戚之心,關注著國家形勢和社會的發(fā)展。1985年6月中旬,首次全國法制宣傳教育工作會議在北京閉幕。聽到這個消息后,父親和梁漱溟先生、喻培厚女士聯(lián)名致函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同志,祝賀會議的圓滿成功,并希望通過宣傳教育工作的開展,增強人們的法制觀念,使我國成為一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這封信得到彭真委員長和全國人大常委會、全國人大法治工作委員會的高度重視。彭真同志會見了父親、梁漱溟先生和喻培厚女士,并和大家一起座談了法制工作。
父親晚間仍然手不釋卷,他的心情是平靜的,生活也是安逸的。1986年6月8日(五月初二),是父親的93歲壽辰。北京圖書館的領導同志和親友們一起前來為父親祝壽,父親很愉快,還和大家一起吃了壽面。6月20日,他猝然病逝,走完了漫長的人生旅程。
1986年7月12日,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舉行,在當天的電視新聞和第二天的《人民日報》等報紙上都播發(fā)了消息和訃告。訃告中寫道:“張申府同志是一位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老朋友。……張申府同志在一生奮斗中,也是有過曲折的,然而他能不斷地追求真理,胸懷坦蕩,光明磊落,為人謙和,生活樸素,不計較個人得失,是一位令人懷念的老同志。”我想,這或許可以說是對父親的蓋棺論定吧。
(選自《所憶——張申府回憶錄》/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