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三題

李東陽之忍

李東陽是明朝天順年間的進士，官至華蓋殿大學士、吏部尚書。李又是明代“茶陵詩派”的首領，他的字畫當時很值錢，迷戀他字畫的粉絲也不少。但以其名氣與影響而言，李東陽在我寫的86個中國文人中，還排不上號。不過，李東陽之忍，卻是絕大多數文人做不到的，值得一寫。

李東陽運氣很好，他碰到了明朝年間可以稱得上好皇帝的朱祐樘。朱祐樘的父親朱見深有戀母情結，專寵驕橫兇殘的萬貴妃，把朝政搞得很糟，留下一副爛攤子。朱祐樘即位后不僅自己拼命工作，而且讓劉健、李東陽、謝遷入閣，組成三駕馬車。劉健處事果斷，李東陽長于謀略，謝遷口才了得，在君臣齊心努力下，明朝弘治年間，國力強盛，天下太平。

可惜明孝宗朱祐樘勵精圖治，朝夕工作了18年，就積勞成疾死了。接替他的兒子朱厚照頑劣而生猛，劉健、李東陽、謝遷的規勸，他壓根兒不聽，偏偏相信一個他兒時的玩伴——太監劉瑾。劉瑾是明朝三大惡內侍之一，其人兇殘而陰險，以劉健為首的朝臣與他斗爭了幾個回合，劉瑾仗著主子朱厚照的支持，大獲全勝。劉健、李東陽、謝遷提出辭仕，劉瑾假傳圣旨，讓劉、謝回家，留下李東陽。

從此，劉瑾專權為所欲為，他對于敢于直諫的大臣一律嚴辦，不是革職，就是關入大獄。還頒布了“奸黨榜”，將二十多位正直的大臣列入“奸黨”。不怕死的南京監察御史蔣欽上書怒斥劉瑾弄權，請皇上誅劉瑾以謝天下，結果被劉瑾用廷杖毒打致死。由于朱厚照在內宮整天尋歡作樂，劉瑾權傾天下，天下人惡之，唯有李東陽能與劉瑾周旋，故為朝野所不滿。李東陽有次上朝，見到其門生羅玘，主動上去打招呼，羅玘視而不見，扭頭就走。當晚李東陽收到羅玘一封信：“我今后再也不是你的學生，滿朝正直的大臣都走了，你留下來還在這里丟人。對你這種人，我實在沒空搭理你?！崩顤|陽看完，氣得差點吐血。

李東陽依附劉瑾，但劉瑾并沒放過李東陽，他聽說李東陽編了本《通鑒纂要》，便讓人挑毛病，想玩“文字獄”。此書寫得甚嚴密，但仍給劉瑾手下挑出了幾個字，正欲罪之，其親信焦芳趕來求情，原來李東陽暗中行賄了焦芳，這事才不了了之。

李東陽在茍且偷生的日子里，做了兩件事，一是千方百計營救了不少劉瑾欲殺之大臣，如劉健、謝遷，再如張偉、方奎。二是團結了反劉瑾的重要人物楊一清與楊廷和。最后楊一清與張永聯手，將劉瑾凌遲處死。

劉瑾死后，李東陽的好朋友楊一清出任吏部尚書，劉瑾的爪牙焦芳等人被趕出內閣。忍受了諸多委屈的李東陽終于解脫了。他比怒而奮起的劉健、謝遷付出了更多，而所有指責他的人也開始理解他內心積聚的痛苦。

正德七年，李東陽申請退休，由楊廷和接替首輔。四年后，李東陽在家鄉去世，享年70歲。

忍辱負重有時比一怒沖冠更需要勇氣。因為在苛且偷生的日子里，還要忍受朋友的白眼與惡言。所受的委屈是一般文人難以忍受的。但李東陽做到了。明朝的歷史又開始延續下去，李東陽是有功的。

王陽明之詭

明朝歷史上有個人很詭，特立獨行，處事不按常規出牌，這個人卻后來被稱之為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與文學家，他就是明代“心學大師”王陽明。

王陽明本名王云，浙江余姚人。他的家族夠牛，遠祖是大書法家王羲之；先祖王綱是明朝開國功臣劉伯溫的心腹，官至四品；父親王華在明朝成化年間考中狀元。王陽明幼時長得很清秀，但到5歲還不會說話，幸虧高僧點撥，改名王守仁，他這才開口。王守仁聰慧而好學，看書很雜，思想與眾不同，好舞槍弄棒，還喜讀兵書。他12歲寫了一首打油詩：“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小月更闊?！痹妼懙貌辉趺礃?，但小孩子有如此見識，很了不起。王陽明15歲時，對父親說：“我要給皇帝上書，給我幾萬人馬，我愿出關討平韃靼?！蓖跞A吃了一驚，這小子也太狂了。但令王華更吃驚的還在后頭，他問兒子長大想干什么？兒子居然回答是：“當圣賢”。王華怕兒子惹事，決定給17歲的兒子成家，成親那天，客人都到齊了，新郎卻不知去向。第二天早晨才在道觀內找到他，原來王守仁與道士聊天上了癮，便學道士打坐了一夜。

王守仁一生的奇事怪事還剛剛開始。他考取進士后，憑一腔熱血與正義感，參奏一手遮天的劉瑾，太監劉瑾打了王守仁四十廷杖，把他貶到貴州當驛丞。劉瑾害人還不過癮，暗中命錦衣衛在途中刺殺王守仁，不料王守仁早知此行有危險，他在河邊脫了衣服，寫了遺書，騙過了追殺者。守仁在窮山僻地悟道后，自號陽明子，世稱陽明先生。

權勢炙天的劉瑾惡貫滿盈，在楊一清、李東陽與張永的聯手下被除掉了，悟道之后的王陽明被任命為廬陵知縣，不久又調至北京當吏部主事。再后來是都察院高級長官，奏命巡撫江西南部。當時的江西是寧王朱宸濠的天下，朱宸濠想造反，人所共知，王陽明空有職務，手下卻沒有兵，王陽明從老上司兵部尚書王瓊手中討得一牌旗牌，可他調動不了多少兵馬。這時，寧王在南昌造反了，殺了江西巡撫孫燧，孫燧是王陽明的摯友，他決心孤注一擲，把知府戴德儒與伍文定一行人召來開平叛軍事會議，寧王有兵馬8萬，但王司令只有幾百兵丁。但王陽明一生遇事不慌，他一方面號稱有16萬人馬，另一面用反間計的信裝在蠟丸里，故意讓寧王看到，朱宸濠中計，不敢輕易進攻。王陽明的用兵之道與其言其行都可歸納為一個“詭”字。寧王后帶兵攻安慶，王陽明卻率眾襲其老巢南昌。王陽明以少擊眾，居然攻克了南昌，并在35天內一舉剿滅寧王叛亂，活捉朱宸濠，王陽明被人譽為“大明軍神”。

王陽明因為長得瘦，被太監張忠看不起，他曾強請王陽明射箭，王陽明當眾三箭射中紅心。當然，王陽明最偉大的還是他的哲學思想——知行合一，他的“心學”盛極一時，他的“詭”行幾乎令所有的對手服輸，但他從不夸耀自己，一生很低調。他終于成為老子、孔子、莊子、孟子之后的又一位圣賢。

我最佩服的是王陽明的心理素質與人格魅力。他曾遭遇許多次讓人感到不可避免的滅頂之災，但他卻輕易從容地化解了。他還敢于出入險惡的官場之中，在你死我活、明爭暗斗中談笑自若?？上蹶柮?7歲因肺病而卒。他臨死前，門人問他有何交代，他只說了八個字：“此心光明，亦復何言?！?/p>

王陽明留下著作38卷，他的“心學”影響了一代人。學生王艮是“泰州學派”創始人，李贄與徐階也是“心學”的得益者，前者是大思想家，后者則改變了明朝歷史。

王陽明的處世之道與整個封建社會體系與正統思想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詭”，是對封建專制的反叛與對抗。

宋之問之諂

在初唐詩壇，陳子昂與“初唐四杰”排在前列，其后便是沈佺期、杜審言、宋之問，宋寫的五言詩還不錯，最有名的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但其人其行，卻令時人所不齒。

宋之問，汾州（今山西汾陽）人，其父宋令文“富文辭，且工書，有力絕人”，宋令文不僅文章寫得好，擅長書法，還力氣過人。他被唐高宗封為左驍衛郎將，還當上東臺詳正學士，負責圖書舊籍校理。宋之問受其父影響，亦工文詞，上元二年進士，以才名與楊炯被召分直內文學館。武則天執政，宋之問自言“攀君王之桂樹”，寫了不少歌功頌德、獻媚武氏的詩文，因此從九品升為五品學士。并出入侍從，禮遇尤寵，相當于武則天的文學顧問。

武則天雅好文學，喜歡上朝時出題命群臣賦詩，左史東方虬詩先成，武則天賜其錦袍，待宋之問把詩獻上，武則天對其“綺錯媚婉”之文風更為欣賞，于是奪東方虬袍轉賜宋之問。這件事今日看來是內閣文人爭寵，可當時卻是統治者對靡麗浮華文風之獎譽，宋之問自感“志事僅得，形骸兩忘”，得意得很呢！

武則天有媚臣（男寵）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正直朝臣皆不屑與其二人為伍。宋之問卻傾心媚附“二張”，不僅與一些幫閑文人大寫獻媚之詞，而且居然為張易之捧溺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宋之問為人好作秀，性格浮躁淺露，凡是可以揚名的場合，總少不了宋之問出頭露面，表演一番。他好寫一點粉飾太平、浮華空泛的宮廷文章，他認為媚事武氏及張氏兄弟，是升官的捷徑與保障。這與無行文人的標準是很相符合了。

神龍元年，宰相張柬之與太子等人逼武則天退位，誅殺二張，迎唐中宗復位，宋之問的好運從此告結。他被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他在途中寫下了“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一個炙手可熱的四品朝官，不僅丟了京官，而且還多了一頂“附逆二張”的帽子，他想回鄉一次，越走近老家卻越害怕見到熟人。這兩句話的感情色彩很濃，也很真實地反映了他離鄉回家時的復雜心情。當時的宋之問如“驚弓之鳥”。

但宋之問不甘寂寞，很會鉆營，次年武三思取代張柬之，他見機會來了，便赴洛陽見老朋友張伸之、王同皎，對他們又吹又拍，張盛情款待宋之問，席間談及欲謀誅宰相武三思，宋之問假意迎合。離席后即派人去朝廷密告，張、王獲罪，宋之問以出賣朋友之行擢任鴻臚主簿，“由是深為義士所譏”。

宋之問不久又上書歌頌武三思父子功德，請造唐中宗神武頌碑，這次拍馬讓他又獲賞識，遷考功員外郎，并入選修館直學士。期間，宋之問拍馬拍錯方向，因媚事安樂公主，為太平公主所忌，被貶越州。不久，又一次宮廷政變，李隆基聯手太平公主殺韋后與安樂公主，宋之問被賜死，卒年56歲。

有人因宋諂媚武氏而被賜死為其惋惜，其實大錯。據《辭?！份d，宋之問外甥劉希夷也系上元進士，擅長詩歌，詩風委婉華麗，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句。宋之問欲據為己有，希夷不允，宋之問竟暗中派人用土囊將其弄死，劉死時不到30歲。娘舅因妒才而嫉殺外甥，無恥文人充當殺人兇手，宋被賜死，實是罪有應得。

（選自《壺中書影——米舒說千古文人》/曹正文 著/文匯出版社/201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