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香側身而去

祝峰杰，現居南通，80后散文寫作者，有作品刊于《散文選刊》、《散文世界》等刊物。

這是一個有些安靜的早晨。在這個早晨，我沒有聽到城市里大街上的那些響聲，也沒有聽到一個人內心孤獨的囈語。也許，它們曾經響起過，卻又很快地低下聲去，只是我沒有聽到罷了。在這個有些安靜的早晨，我沒有被這座城市里的聲音帶到離這個城市很遠的地方，我只是把自己放在街道的邊上，然后在這個早晨里慢行。

這個早晨，空氣還是那么安靜，它們似乎被昨夜黑色的寧靜過濾掉了什么，空氣中的風一點一點送來這個早晨清新的氣息時，我覺得我全身的毛孔微微張開著，就像我張開著的鼻孔一樣，在滿是清新的氣息里自由地呼吸著，而一種飛翔的欲望在風中漸漸展開。

但我不能飛翔，我只在風平浪靜的大街上，自由地舒展著自己：自由地擺動著雙臂，自由地挪動著腳步，與這個早晨保持著感覺上的美好。

多么好的一個早晨，我想。

純凈的陽光像水洗過一樣，帶著些微的濕潤在我的眼前斜照下來，清澈得沒有讓我看見一點雜質。我走在大街上，它就輕輕地落在我身上。于是，我的身上就有了來自這個早晨的清澈和純凈。這個早晨，同樣清澈同樣純凈的還有街道上那些綠色的樹頂和斑駁的樹影，它們把我帶向了街道的更前方，讓我更深地走進這個早晨而忘記了轉身。

這個早晨，我聞到了大街上的香，絲絲縷縷的香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穿行。我看不到它的臉，伸出手去也沒抓牢它，它在空氣里走得比我遠。我遠遠地跟在它身后，走過一個街道，又轉過一個彎，這時，我感覺到更多的香從大街上源源不斷地漫延過我的身體，柔柔地鉆進了我的鼻子里。我看見這些香正從躺在街邊的艾草上，掛在亭子里的香包上和細花繩上氤氳著擴散出來，像微薄的水蒸氣一樣裊裊上升。于是，我在香的海洋里，敞開胸懷被香包圍著。而許多的香正從我身邊過去，絲絲縷縷地爬在路人的鼻孔里，進了他們的身體。許多的香又似乎從他們舒展開的毛孔里滲出來到處彌漫著。多么香的香，在這個早晨聚攏又散開。

我走向離我最近的那些艾。長長的艾像一個個窈窕的女子，散發著生命的清香，它們寬大的葉子就像女子的裙，垂下來，使它顯得秀氣和有靈性。走近它們，我沒有過多的思考，就拿一把在手上，我想，我要在這個美好的早晨，把這些熟悉的艾帶回家，把艾上的香也帶回家。

多年前，我媽就對我說，在端午里采一些艾回來，放在家里，可以驅蟲逐蚊，這樣你一年都不會被蚊蟲叮咬。我奶還說，端午的早晨，能采一些帶著草香和露水的艾回來，放在臉盆里用熱水一泡，然后再用水洗眼睛，眼睛就能明亮一年的時光。

于是，在鄉下，端午的早晨，我常常被她們早早叫起來走出家門，到南墻根下為她們去割艾。很多時候，會碰上霧，早晨的霧濃濃地緊貼在南墻根下。我提著鐮刀站在霧里，等霧散開，霧不散開我就把霧戳了一個大窟窿，然后低著頭，在一片草叢里尋找著我要割的艾。可是我的眼睛始終被霧朦朧著，我努力睜大的眼睛里顯不出高高低低的艾來。于是，我就俯下身子，把目光放在離草叢最近的半空里，踢著露水，走來走去。有時，我找不到艾，就伸長鼻子使勁地聞，等有熟悉的艾香爬進我的鼻孔時，我就蹲下身子，用空著的一只手抓緊它們，把另一只手里握著的鐮刀伸到它們的莖葉下。好長時間，我才在南墻根下抱著艾從濃霧的窟窿里鉆出來走回家。把割給我媽的艾放在窗臺上晾曬，把割給我奶的艾放在她的臉盆里。我奶把早已燒好的熱水倒進盆子里，一會兒，她就往眼睛上一點一點地撩撥水，開始洗她總認為被什么東西擋住的霧蒙蒙的眼睛。

好多時候，我只知道去給我奶割艾，而忘記了去問我奶。只有一次，我問她，你的眼睛亮了么？我奶說，還沒有。那我給你再割些艾回來。我奶說，算了吧，只有端午早晨的艾最靈驗。這時，我想，是不是我在割艾時，把它們身上的香都吸進我肚子里去了，沒有給我奶留下一點兒來？或者，我在割艾時把它們身上的露水都踢碎了，掉進草叢里，才使我奶洗過的眼睛沒有明亮起來。后來的幾天，我一直責怪自己聞了艾上的香，踢碎了艾上的露水。以至于有一段時間我不敢對著我奶出氣，也不敢離她太近。我害怕我奶聞見了我肚子里的艾香，害怕她看到我鞋子上粘著的那些露水。

后來我一直在想，怎么樣才能把端午早晨的艾完整地交給我奶？但是，這個問題并沒有費去我多少時間。又一個端午來臨的前一天下午，我就到南墻根下，把一棵一棵的艾用金黃的麥草做出標記來。第二天早晨，大人們剛一出工，我就起來端著我奶的洗臉盆，來到做好標記的艾草前，把艾上的露水輕輕地搖落到盆子里，盆子里就有了一片的晶瑩和清爽。我又屏住呼吸，想讓艾上的香更多地留在艾草上。屏住呼吸割下艾，我把它們放進盆子里，和露水一起請回了家。我想，這次我奶的眼睛肯定能明亮起來。只是幾天以后我又忘記了去問她。

幾天以后的那段時間里，我只關心我的一只被老師拿走了的香包。那天早上，我媽把放在箱子里的那些香包拿出來，往上面撒了香草之后，分給了我和我姐，又給我們的手腕上腳腕上挽好細花繩出工去了。我和我姐把那些香噴噴的香包掛在胸前的紐子上，怕別人搶去，又把香包從胸前的紐子間的縫隙里塞進衣服下面，然后背著書包香香地上學去了。一路上，香包的香像一只只蜜蜂圍著我和我姐的鼻子不停地飛。我對我姐說，咱們的身上真香啊。我姐說，咱們身上有香包，香包上的香咱們聞見了是香，可讓蜘蛛、蝎子等有毒的東西聞見了，卻會遠遠地躲開我們而不敢靠近我們。我羨慕地看了她一眼，我真佩服她，我想，她咋能知道那么多？可我姐沒看我，她繼續往前走著。我跟在姐身后，似乎覺得村子里那些平時耀武揚威的蜘蛛和蝎子，現在都躲得遠遠地，藏在暗處看著我們，我仿佛看到了它們無奈的樣子。而我和我姐仿佛兩個英勇的戰士，帶著秘密武器在敵人的包圍圈里自由地出入。

上課了，老師說，今天端午節，誰帶香包了，拿出來，讓老師看看誰的香包更漂亮。班上的其他幾個同學都解開紐子把香包放出來，而我卻沒有忘記我媽的叮嚀，擔心老師拿走了我的香包，就用手捂住胸前的紐子不松手。可老師在教室里轉了一圈之后，站在我身邊不走開。于是，我看見我香包上的一些香從衣服底下冒出來圍著老師打轉轉。我還看見有一些香從我香包上下來，游絲般朝著老師的鼻孔去了。老師聞到了我身上的香，就轉過身來，解下了我胸前的香包拿在手上，反復地看，反復地聞，很迷醉的樣子。我知道，我香包上的香正在慢慢地減弱著，但是我卻擋不住它。老師呼吸著我周圍的香說，她家有比我更小的孩子也需要個漂亮的香包，接著就把我的香包拿走了。老師不知道，她拿走我香包的時候，就把我身上的香也帶走了。我仿佛看到藏在村莊暗處的蜘蛛和蝎子此時正在張牙舞爪地向我走過來。走過來的還有我媽的眼睛，一看到我媽的眼睛，我就像藏在暗處的蜘蛛和蝎子一樣，無奈地伸著胳膊伸著腿。

回到家里，我媽沒有聞到我身上的香。她讓我站在門外，不給我吃飯。我媽說，那只香包是我媽的媽給她的，她讓我去跟老師要回來。但我見了老師卻不敢說。于是，我在給我奶割完艾以后的那段時間里，上數學課的時候，就一直盯著老師看，我希望她能忽然從身后拿出我的香包來還給我。可是一節一節的數學課快要上完的時候，我總看見老師的手里拿的不是白粉筆就是長長的白教鞭，她呼出的氣體里早就沒有了我香包上的香。我想，那只有著兩串紅珠子的香包，可能正被她的兒子玩弄著。于是，我不再看她，只是盯著我手腕上的花花繩看。我媽說，等到天上打雷的時候，把花花繩解下來扔掉，花花繩就會變成一條小花蛇。我盯著花花繩看的時候，就希望它能變成小花蛇，在我的手腕上游走起來，在數學老師的手腕上游走起來，然后，在整個教室里都游走起來。

在我想讓手腕上的花花繩變成一條小花蛇的時候，我卻忘了去問我奶，她的眼睛有沒有亮起來。可是，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去問她。

多年以后的這個早晨，當我安靜地在街上遇見了這個端午和端午里這些清秀的香時，我卻怎么也安靜不下來。一想到多年前的那個端午，我就有一些冷，即使在這么好的早晨，我還是無法溫暖起來。

但是，在這么好的早晨，我只想把一些艾帶回家，把艾上的香也帶回家，然后讓它們在我小小的房子里，把這個端午溫暖起來，把這個早晨也溫暖起來。等到有一天，我再碰到我奶時，就讓這些艾去洗亮她的雙眼。

不過現在，我還站在街道的邊上，我看見，有一些香正在側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