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廚師的真名叫許增輝,是采油廠機關食堂的大廚,專門給領導做飯。范廚師個不高,胖胖的,大腦袋,小眼睛,粗脖子。范廚師最拿手的是做魚,據(jù)說學藝的時候,經(jīng)名師指點,他配置出一種秘方,做魚時把秘方放進去,做出的魚清香四溢,令人吃著不愿放箸。那年春節(jié)過后,幾位廠領導圍在飯桌旁品嘗剁椒魚頭,掛在墻上的電視正播放小品《賣拐》,總會計師李總邊欣賞小品,邊吃著魚。扭頭瞧見端著湯走過來的許增輝,眼睛一亮,隨口叫他范廚師。幾位領導細瞧,確實跟范偉有些相像。于是范廚師的稱謂就這樣叫開了,他的真名倒?jié)u漸被人談忘了。三年后,范廚師退休回到家里,從此離開了菜墩,離開了馬勺,離開了煙火的熏烤,過上清閑的日子。
范廚師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就被擾亂了。有家新營業(yè)的飯店老板找到他,讓他去主廚,年薪六萬。飯店共三層,他一層一層地走了一遭。飯店剛裝修完,桌子椅子是新配置的,包間的墻上掛著風景畫,窗臺擺放著一盆鮮花。根據(jù)墻的不同色調(diào),配置了紅黃藍各種顏色的落地窗簾。服務員都是清一水的姑娘,里里外外透著清新、華麗。他沉吟會兒,對老板說,倒退十年,這活我接啦,現(xiàn)在歲數(shù)大啦,操不起這心。一個老工友找到他,說有個單位要雇廚師,只有一百來號人,他只管中午飯,月薪一千二。他覺得這活不怎么費力,應允下來。到那兒才知道,單位雇了兩個人,那人負責早晚飯,由于早晚吃飯的人少,活倒也清閑。范廚師上灶的第一天,做道溜鱈魚,博得滿堂喝彩。食堂管理員滿臉堆笑地說,我管了十六年食堂,頭一遭吃到這么可口的魚。范廚師心想,這算啥,好吃的魚多著哪。一個月后,范廚師覺出了問題,每次炒菜,管理員都要將肉稱一稱,還不時探頭探腦,仿佛怕他下毒似的。這讓范廚師渾身不自在,走到哪兒都覺得有雙眼睛監(jiān)視他。一天飯后,管理員不知在哪兒喝了點酒,搖晃著風一吹就要倒的身子走進食堂。范廚師正在刷碗,對管理員說,庫房發(fā)現(xiàn)兩個耗子洞,上次遇見一只,一尺多長,得想辦法除掉。管理員眼睛通紅,歪著嘴說,耗子偷吃點我能供得起,要是人偷起來,可就防不勝防啦。范廚師聽到這話,心里一沉,想起這幾天管理員反常的舉動,不悅地說,你這話啥意思?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管理員滿嘴噴著酒氣,說話說得還不明白嗎?大家都在道上混,說得太直白有意思么?范廚師的臉陰沉下來,你是說我偷食堂的東西?我可沒說,這是你自己承認的。范廚師的心里騰地躥起一股火,我承認啥啦,我干一輩子廚師,啥食材沒見過,啥東西沒吃過,誰稀罕你這兒的破東西。管理員說,可別這么說,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肉價多貴呀!范廚師聽明白了,在食堂摸爬滾打一輩子的他知道,有的服務員、廚師在食堂順走點東西是難免的,只要不過分,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他從沒有拿過公家的東西。今兒個這事他覺得對他是一個侮辱。他丟掉碗,甩著濕淋淋的手往外走,說媽的,不干啦,啥時候受過這窩囊氣。走到門口,他又停下,心想不行,這樣走啦,等于承認肉是自己偷的,我不能背這個黑鍋。他一個車轉(zhuǎn)身,回到水池旁,刷起碗來。管理員見范廚師要走,心里也發(fā)蒙,忽見范廚師轉(zhuǎn)回來,沒再說什么,搓搓手,怏怏地走了。事后才知道,管理員那次是和另一個廚師喝的酒,對他的到來,那個廚師一直耿耿于懷,認為搶了他的風頭。廚師對管理員能說什么也就可想而知。范廚師表面上還和平常一樣,按點上班,到點走人,暗處卻處處留心,觀察動靜。一晃六七天過去,一切如常。一天,范廚師提前一小時來到食堂,忽見那廚師正把一個包塞進腰里。他不動聲色地溜進灶間。這時管理員采購回來,喊廚師往下卸糧米和肉菜。范廚師也出來幫忙,管理員說,范師傅,你咋來這么早?范廚師說,在家也閑著,就溜達過來啦。廚師顯得很積極,熱情地跟管理員打招呼,套近乎。范廚師沒正眼看他,從半截槽車上拎起一個裝著蔬菜的筐,走在頭里。廚師扛起一袋米,跟在后面。誰想,走到過道,廚師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廚師爬起來,拎起袋子就走,跟在后面的管理員發(fā)現(xiàn)掉在地上的包,說東西掉啦。隨手撿起來,問道,啥東西?軟乎乎的。廚師的臉刷地變得蒼白。管理員打開包,是塊精肉。管理員忽地瞪圓雙眼,問道,咋回事?廚師杵在那里不敢出聲。管理員氣憤地說,難怪職工抱怨菜里都是肥肉,原來瘦肉都讓你偷走啦。你給我滾,不要在這兒干啦。我說這肉總是見少,原來是你偷的,你還涎著臉說是范師傅偷的,你真可惡。廚師吭哧癟肚了半天,也沒放出個屁來,灰溜溜地走了。范廚師也要走,管理員攔住他說,范師傅你不能走,你一走這飯誰做?都怨我,聽信讒言,冤枉好人。范廚師想起管理員那天辱罵自己氣就不打一處來,他甩開管理員的手,說,小偷已經(jīng)抓到,案子破啦,你這廟大我待不下,還是另請高明吧。管理員擋住去路,哀求說,范師傅,都是我的錯,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走啦。范廚師執(zhí)意要走,說我生不起那閑氣。管理員握住范廚師的手,說你一走,中午飯就沒人做啦,這百十號的人上哪兒吃飯去,我這管理員也干到頭啦。他見范廚師沒有表態(tài),拍了拍腦袋,用商量的口吻說,你看這樣行不,你再堅持一周,等我雇來人再走。范廚師見他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勉強點點頭。
清閑下來的范廚師一時還有點不適應,長期養(yǎng)成的習慣,使他每天天一亮就睜開眼,爬起來,擦把臉,趕往單位食堂。除節(jié)假日,他一日三餐都吃在單位。這天早晨,天剛蒙蒙亮,范廚師醒了,一轱轆爬起來,兩腳伸進拖鞋,身子往起一站,腦袋忽悠一下,潛意識告訴他,他已退休,不用再像往常那樣早起。他無奈地搖搖頭,又躺回到床上,兩眼望著屋頂發(fā)呆。一縷日光透過窗簾照在水晶燈上,荷花狀的水晶燈泛著藍光。當初裝修的時候他就不喜歡這盞燈,他喜歡那種設計樸實,耐用的燈,可老伴秀英偏要,還非得安在臥室里。兩人爭得面紅耳赤,秀英給大姑娘淑芹打電話,淑芹特意從單位趕回來,一陣勸說,事才算平息。他一來氣撒手不管了。可每天醒來,一看到這盞燈,就不舒服。
范廚師先后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是他結(jié)婚,當時想結(jié)婚的年輕人比較多,房子緊張,由于他特殊的身份,從主管后勤的領導那兒要了間磚土混合的平房,平房是兩屋一廚。他搬進來時,另一間屋已經(jīng)住進一家,兩家公用一個廚房。一年后,大姑娘淑芹出生。第二次是七十年代末,油田開始興建樓房,他分到一套四十多平米的福利房,那時也沒有裝修,搬進來就住。住不到半年,二姑娘淑繯來到世上。第三次是在2005年,住房已經(jīng)實行市場化,企業(yè)不再為職工蓋福利房。他買了套一百二十多平的房子,房子三室兩廳兩衛(wèi)。起先他和秀英一屋,兩個女兒一人一屋,后來淑芹成家,平時不回來。淑嬛在上海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兩口。
睡在身旁的秀英翻了個身,面對他,他心里忽悠悠地升騰起一種想法。手朝秀英伸去,剛挨到秀英那胖乎乎的肉上,被秀英一把撥拉開,討厭,人家正睡得香哪,讓你整醒啦。說罷,一個轉(zhuǎn)身,將后背甩給他。他嘴一咧,苦笑了笑,趿拉著拖鞋,上廁所。秀英在身后說,淑芹和媛媛今天要來,你去早市買點肉菜。就她娘倆,馮濤哪?他問道。說是單位忙,加班。他想起今天是周末,這一不上班,時間全亂套了。
早市上人來人往,叫賣聲此起彼伏。范廚師先到賣肉的攤床前,稱兩斤排骨,三斤瘦肉。再轉(zhuǎn)到賣蔬菜的攤前,挑大個的茄子買兩個,再有豆角、黃瓜。一抬頭,看到李總和一個微胖的女人在買菜。范廚師忙打招呼,李總,和愛人出來買菜?李總笑著說,范廚師,怎么瘦啦,減肥哪?范廚師說,減啥肥呀,一退下來,還有點兒不適應。李總問道,還給人家做飯哪?范廚師說,不做啦,在家閑著。李總寬慰道,辛苦一輩子,也該享享福啦。范廚師瞧那女人走過去,低聲說,你老伴挺年輕啊!李總擺擺手說,什么老伴,那是我雇的保姆,老伴一年前病逝啦,雇個保姆也好有個照應。范廚師說,你現(xiàn)在上班啊?李總說,我也退啦,咱倆是腳前腳后。
范廚師回到家里,秀英還窩在床上。他玩笑說,太陽都照著腚啦,還睡呢?秀英懶洋洋地說,我辛苦一輩子,該你為這個家奉獻啦。范廚師想想也對,過去自己很少照顧家,里里外外都是秀英忙碌。秀英十年前退休,過去是采油工,每天都要巡線,一個來回三十多公里,有時趕上風雨天,她推著自行車艱難地行走在泥濘的路上。這些他都不知道,是淑芹背后告訴他的。他想跟領導說說,給秀英調(diào)換個工作。秀英不同意,說自己沒啥特長,再對付幾年就該退啦。后來是礦領導看她年歲大,將她調(diào)到聯(lián)合站,她才省去些辛苦。范廚師換掉衣褲,鉆進廚房。他切下一塊肉,剁成肉餡,將茄子洗凈,厚厚地一塊塊切下來,在中間改一刀,將和好的肉餡擱進去,準備做茄盒,這是外孫女媛媛最愛吃的。他將排骨放進鍋里,用熱水緊一下,又加水燉排骨,準備做糖醋排骨,這是淑芹愛吃的。
秀英走進廚房,說你鼓搗啥哪?范廚師放下手里的活,從微波爐里端出一碗豆?jié){,說,我給你買了豆?jié){和油條。秀英接過碗,撂到桌上,將油條撕成一塊塊的,泡在豆?jié){里,埋頭吃起來。范廚師說,你咋不刷牙洗臉就吃上啦?秀英頭不抬地說,我餓啦。范廚師張開嘴,想說什么,可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又轉(zhuǎn)身干他的活。
范廚師把要做的菜都做成半成品,只等淑芹和媛媛來下鍋。這時,秀英的手機一陣暴響,是隔壁樓的約她打麻將,三缺一。秀英穿起衣服要走,范廚師說,一會兒孩子們就來,你干嗎去?秀英說,我去打幾圈麻將,他們來了給我打電話。范廚師知道秀英喜歡麻將,但沒有想到會喜歡到著迷的程度。他打開電視,看了幾眼又關上,電視里那沒完沒了的爭吵令他頭痛,他不理解現(xiàn)在的電視劇是怎么了,一拍三十多集,從頭吵到尾,粗制濫造,沒有藝術性,沒有欣賞性,只要有點名氣,什么人都可以上戲,要是這樣還開藝術學院做什么?他隨手翻開放在沙發(fā)上的晚報,頭幾版瞧著還可以,有省部級領導視察調(diào)研,有街道里發(fā)生的一些人和事,再往下看,眉頭漸漸皺起,除整版的廣告,就是花邊新聞,什么某某影星歌星離婚了,和某某睡到一起,要不就是某某演員被某導演潛規(guī)則了。范廚師看不下去,將報紙一團丟在地上。心里罵道,媽的,凈是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社會風氣能好嗎?
梆梆。響起敲門聲。范廚師起身開門,見是淑芹和媛媛。媛媛一下?lián)溥M范廚師的懷里,姥爺好!范廚師滿臉堆笑,在媛媛頭上拍了拍,好好,我外孫女好。淑芹挨屋轉(zhuǎn)了一圈,問道,我媽哪?范廚師說,打麻將去啦,媛媛,給你姥打電話,讓她回來吃飯。
范廚師在廚房炒菜,淑芹進來,說爸我給你打下手。范廚師說,不用,你去看電視吧,這幾個菜好弄。淑芹問道,我媽天天出去打麻將?她呀,天天閑不住,不是打麻將就是看電視。淑芹說,她愿意玩就玩吧,忙活一輩子啦,也該歇歇。爸你也是,要不你和我媽出去溜達溜達,散散心。范廚師說,再說吧,上歲數(shù)了也不愿意動。媛媛在客廳喊了聲,我姥這就過來。范廚師炒好菜,淑芹端上桌。秀英還沒回來。范廚師說,媛媛,再給你姥打個電話,菜都上來啦,咋還不回來。淑芹說,我來打。淑芹剛把電話撥到一半,響起敲門聲,媛媛跑過去開門。姥姥,你咋才回來,菜都涼啦。哎呦,姥姥的大孫子,可想死姥姥啦。媛媛裝作生氣地說,凈說假話,想我你不回來。秀英說,我哪兒是不想回來,是你李姨、王奶奶說啥不讓走。
一家人圍在桌前吃飯,范廚師想起李總,對淑芹說,早市上你說我遇見誰啦?秀英斜視著他說,有話你就直說,樓前樓后這么多熟人,誰知道你遇見誰啦?范廚師說,說你也不認識,咱廠總會計師李總。淑芹是廠企管科科長,跟廠領導都認識。淑芹說,他老伴去年過世啦,葬禮我還參加了呢。范廚師說,他跟一個保姆逛早市,看樣子挺親密的,我跟他聊了幾句。淑芹曖昧地一笑,你連這個都看出來啦?看來李總都不背人啦。范廚師不解話里的含義,疑惑地瞅著淑芹。淑芹說,他是請個保姆,聽說那保姆不但洗衣做飯還陪床。媛媛在場,淑芹委婉地把睡字說成床。范廚師露出一臉的驚訝。淑芹笑笑說,這種事現(xiàn)在很流行,有人請保姆特意加上這項業(yè)務,當然是私下協(xié)商,錢給得也多。秀英用筷子敲著碗沿,突然插一句,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范廚師善解人意地說,隨便說幾句話,你罵啥人哪?秀英氣囔囔地說,我就看不上這種人,在一起生活二三十年,人一走,他隨后又找一個,這算咋回事呀?范廚師沒有吭聲,他了解秀英的脾氣,這場合再說下去非得頂起來不可。淑芹說,李總的事兒機關都傳遍啦,再說這是個人私事,別人不便干涉,只是私下說說,眼下社會上花花事很多,你看不慣也得看,就當聽個笑話,生那閑氣你能生得起呀?秀英沒有言語,她夾菜擱進嘴里,慢慢咀嚼。
淑芹不僅是長女,在單位大小也是個干部。她有主見,辦事能力強,去年媛媛上初中。她經(jīng)過一番運作,把媛媛安排到油田最好的中學,盡管媛媛不屬于這個學區(qū),學習成績不算出眾,還是被安排到師資配備最好的班,那可是令人眼熱的班級。在家她說出的話是有分量的,有些事定不下來,只有等她來拍板。就拿這套商品房來說,秀英心疼錢,不愿買。范廚師主張買,兩人因這事咯嘰了幾天,秀英搬到淑嬛屋里,鬧起分居。淑芹聽說忙趕過來,說買房是好事,你們辛苦一輩子,應該改善居住環(huán)境,享幾天清福,錢不夠我添。可見,淑芹在家里的地位是說一不二的。說心里話,秀英是喜歡淑芹的,淑芹是她的心頭肉,更是她的驕傲。
一覺醒來,天還暗著。范廚師的心里有了想法,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悄悄坐起身,褪去睡衣睡褲,伸手去脫秀英的睡褲。睡褲剛游走到大腿上,擾醒了秀英。她不耐煩地說,深更半夜的你干啥,還讓不讓人睡覺?范廚師說,睡不著,我想……秀英打斷他的話,都多大歲數(shù)啦,還整天惦記這事,老不正經(jīng)的。范廚師的手一下僵在那兒。心里犯嘀咕,這男女之間的事兒,還有年齡界限?上歲數(shù)就不能辦事,就得用繩扎起來?年輕人可以,年歲一大就是歪門邪道,這是什么邏輯?范廚師愣神的工夫,秀英伸手將睡褲提上來,轉(zhuǎn)過身去。
范廚師想理論幾句,可嘴嘎巴兩下,沒有出聲。他搖搖頭,嘆息日子過得還不如李總舒坦。范廚師的身體挺棒,頭一落枕頭,就呼呼大睡,旁邊放臺收音機也吵不醒他。實際上,范廚師退下來前,他的性生活就不愉快,每當他提出性事,幾乎都被秀英回絕,使他一看到秀英那張苦瓜臉心里就打怵。好在那時還上班,一忙活起來把這事淡忘了,退下來后,他覺得身上仿佛卸下一個包袱,顯得一身輕。一身輕的范廚師心里又忽悠悠地升起這種想法,這種想法攪得他睡不安穩(wěn),攪得他心里空落落的,攪得他坐臥不安。起先秀英并不這樣,他和秀英的關系融洽,有時食堂要招待客人,需要他上灶,等客人走了,他收拾完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淑芹和媛媛已經(jīng)睡下。他躡手躡腳地進屋,簡單地擦把臉,鉆進被窩,當他把秀英摟在懷里,秀英雖然有時不情愿,但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生硬地拒絕,總是在沉默中遂了他的心愿。有次秀英不解地問,你忙活一天,也不累得慌?他嘿嘿一笑,心想女人永遠都不會懂得男人。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和秀英有些掰生?是她退下來,還是孩子們陸續(xù)出去,不得而知。秀英的轉(zhuǎn)變,是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發(fā)生的,等他意識到,事情已經(jīng)無法逆轉(zhuǎn)。她不是整天打麻將,就是泡在電視機前,成天成宿地看電視,這臺剛結(jié)束,又換到另一個臺。這么說吧,你要問哪個臺演什么電視劇,演到哪里,什么電視劇最耐看,她會給你說得頭頭是道。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人物,沒等別人反應過來,她會立刻說出演員的姓名,演過哪些電視劇。再有就是街坊鄰居間的家長里短,她都能說出一二。他納悶,過去秀英不這樣啊,她每天兩點一線,除了單位就是家,一心撲在孩子身上,可現(xiàn)在……
范廚師鬧騰一宿,沒有睡踏實。這在過去幾乎是沒有的事兒。他黑著眼圈,爬起來,掀開窗簾,東方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他穿上衣裳,來到街上,信步走著。或許人們還沉浸在睡夢中,街上的人不是很多。樓前樓后盛開著五里香、刺梅、馬蘭、串紅,紅黃紫白各種顏色的花兒簇擁在一起,散發(fā)出濃郁的清香。他來到街口,街的對面是一片樹林,樹木成排成行,密密麻麻,棵棵都長到胳膊粗,五六米高。這片林子很大,方圓十幾里。林間留出一片片狹長的開闊地,地里生長著苞米、向日葵、土豆和香瓜。范廚師沿著羊腸小道,走進樹林。茂密的樹林遮住日光,往地上投下濃濃的綠蔭,給人一種陰涼的感覺。微風拂過,樹木搖曳,讓日光漂白的樹葉,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幾只云雀從樹上飛起,啼鳴著緩緩地落在莊稼地里。等他走到近前,云雀砉地飛起,驚叫著躲進樹林。
他來到一塊空地,見有幾個老者一字排開,邊移動腳步,邊做著云手。其中一個站在隊前,身穿一身白服,動作舒展大方,剛?cè)岵?吹贸鰜恚@人功夫很深,其他人顯然在跟他學。他知道打的是太極拳,但不知道是哪路太極拳。他杵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跟著舞巴幾下。一路下來,老者停下手,幾個人上前請教,老者不緊不慢地做著示范。范廚師,你怎么到這兒來啦,也想學太極?一個頭發(fā)灰白的老頭喊他,他瞧這人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叫什么。老頭說,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你是咱廠有名的大廚,誰不知道。過獎,過獎。他謙虛地說。老頭說,我在機關工作,已經(jīng)退下來三年啦,我姓張。我說咋看著面熟,原來是一個單位的。他忙打圓場。你今天這是……張師傅問道。他笑笑說,我也退啦,閑來沒事,出來遛遛彎。張師傅說,好哇,跟我學太極拳吧。他低頭看看自己,說就我這身體,能行?張師傅說,這有啥,太極拳不是劇烈活動,比較適合你,你要跑步啥的還真不行。他的心活泛起來,說那我就試試。
范廚師站在隊伍的后面,跟著前面的人,一招一式地比劃。一套拳下來,腿有些酸疼,張師傅做完收勢,問道,感覺怎么樣?范廚師說,有點亂,一個動作都記不住。張師傅說,慢慢來,我剛學的時候跟你一樣。范廚師有些疑惑,咱學的這是……張師傅解釋說,太極拳分陳、楊、武、吳、孫五大流派,咱打的是陳式。陳式的特點是剛?cè)嵯酀炻嗉妫行录堋⒗霞堋⒋蠹堋⑿〖苤帧Uf罷,他原地拉開架勢,支巴起來,他的動作很慢,隨著手腳的運動,嘴也沒閑著,砸拳、格沖拳、側(cè)崩拳、沖拳、雙分橫抖、弓步、仆步、碾步、平分掌、立云掌、穿掌。張師傅停下來,說,我做的都是基本動作,你可以從這些一點點學起。范廚師覺得他的動作雖然不如老者規(guī)范,但也像個樣子。他跟張師傅學起來。比劃一陣子,臉上就沁出一層虛汗。張師傅說,看你都出汗啦,歇會兒。范廚師說,你身體挺好,老伴干啥哪?張師傅說,我在海南買了套房子,她在那兒住著。范廚師問道,你咋沒去?張師傅說,那地方太熱,我享受不起,老伴有哮喘病,花粉過敏,到那避一避,冬天再回來。范廚師笑著說,人家都是夏天在東北,冬天去海南,你這不是搞擰了嗎,真是有福不會享啊。張師傅說,像咱這歲數(shù),老了不招待見,就求個安穩(wěn),不得病就是福啦。哎,咱廠那個李總你知道吧?范廚師點點頭。張師傅說,老伴死啦,一對兒女誰都不照面,李總身邊沒人,就請個保姆,幫他洗衣做飯。你知道么,李總有心臟病,前段時間半夜心臟病發(fā)作,是保姆發(fā)現(xiàn),及時用藥,不然……張師傅嘆口氣。
范廚師每天天一亮就爬起來,趕到林子里學太極。一晃十多天過去,他只能勉強跟在人家后面打24式,一拳一掌,一蹲一式都顯出笨拙,像個黑熊。范廚師不怕吃苦,只是這套路總記不住,做這樣忘那樣,身體也出現(xiàn)反應,開始腰酸腿痛,上下樓都感覺吃力。秀英看出問題,問他最近忙什么,搞得腿腳都不利落。范廚師站在地中央舞扎幾下。秀英嘴角一咧,不屑地說,就你這身體,還練太極?范廚師不服氣地說,我沒災沒病的,咋就不能打太極?活動總比不活動強,像你天天打麻將,窩在屋里看電視,那病早晚找上門來。秀英拉下臉,氣囔囔地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看我哪兒都不順眼,你早干啥啦,當初不是你追的我,我還懶得理你呢。我怎么追你啦?范廚師臉上掛不住了。當年在地里干活,偷偷往我兜里塞包子的是你吧?休息的時候約我出來,把罐頭塞到我手里的是你吧?我感冒,給我熬姜湯的是你吧?范廚師聽到這兒,不但沒有生氣,反倒嘿嘿笑了,三十多年前的事,秀英能記得,說明她不糊涂,還記得他的好。唉,范廚師輕嘆口氣,裝作不悅地說,人都有看走眼的時候。秀英聽到這話,騰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追到他身后,朝他的后背捶幾拳。
最終決定不打太極拳的是淑芹。那天,廠里分勞保用品,淑芹送點過來,看到范廚師腿腳有些不靈便,問他咋啦?范廚師說,沒啥,挺好的。秀英插嘴說,練太極拳練的。淑芹放下東西,說,爸,你這身體不適合練太極拳,北京養(yǎng)生堂節(jié)目,有個老中醫(yī)說,練太極拳傷膝蓋,最好的鍛煉方法是走路,每天飯后走半個小時。范廚師的太極夢就此打住。
晚上,范廚師遛彎的時候,見林子邊上種著一塊塊地,有個老頭正往地里澆水,地里竄出一株株細嫩的幼苗。他感興趣地停下來,問道,你這種的都是啥呀?老頭放下手里的活,說,種點菜,現(xiàn)在街上賣的菜都打農(nóng)藥,吃了不放心。范廚師看看四周,說你緊靠路邊,菜不都被人薅走啦?老頭說,吃就吃吧,吃的人越多,說明菜種得好,人活著要的就是個過程。范廚師心里一動,細想老頭說得也對,種菜不是目的,目的是活得充實。
第二天一早,范廚師扛把鐵鍬來到林邊,選塊比較偏僻的地方,挖起土來。挖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他脫掉外衣,繼續(xù)挖。約摸中午,他回到家里,家里沒人。他將早上的剩飯熱熱,對付一口,躺到床上,很快就沉睡過去。等他醒來,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鐘。他一轱轆爬起來,瞅眼表,自言自語道,咋睡這么久?他本想還到地里去,現(xiàn)在看來是不能去了。他轉(zhuǎn)身鉆進廚房,燜上飯,掂量著做啥菜。他拉開冰箱,里面只有黃瓜和柿子,他就手炒個雞蛋柿子,拌個黃瓜。做完飯,秀英還沒有回來。范廚師抓起手機,一頓亂按,手機響了半天,才有人接起來,你在哪兒,一天不著個家?我飯都做好啦。秀英不耐煩地說,我打麻將哪,你先吃吧,我過會兒回去。范廚師無奈地搖頭,盛飯和菜,吃兩口,覺得索然無味,雖然他覺得餓,卻吃不下去,對付幾口,走出家門。
范廚師走出樓區(qū),沿街溜達,遠遠望見林邊的一口油井已經(jīng)停擺,抽油機上的驢頭被卸下來,一個井架立在那兒。幾個穿著橘紅色工服的人在井上忙碌,工服上粘有一道道烏黑的原油,井場上轉(zhuǎn)圈拉上黃紅相間的警戒線,場地上鋪著防滲布,上面擺放著一排油管。一聲機器轟鳴,大鉤將油管提上來,人們上前卸下油管,一股油水順著油管淌出來,噴灑到作業(yè)工的臉上身上。范廚師雖然在油田干了一輩子,可對油田的情況并不了解,尤其是對井上知道甚少。他站在那里,饒有興趣地觀看,心想都說鉆井工辛苦,依我看這作業(yè)工更辛苦,只是人們把眼光都盯在鉆井上,忽略了這些躲在角落里默默無聞的作業(yè)工,正是他們辛勤的勞作,才保證了油田的穩(wěn)產(chǎn)。夕陽斜照在井架上那面紅旗,天漸漸陰暗,井架上的大燈亮了,井場上一片通明。范廚師見天已晚,轉(zhuǎn)身往家走。突然,漆黑的林子里躥出一條狗,狗穿過馬路,消失在暗夜里。范廚師嚇得一激靈,他前后瞅瞅,沒發(fā)現(xiàn)異常,心才平靜下來。
等范廚師在外邊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家里,秀英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你啥時候回來的,飯吃了么?秀英目不轉(zhuǎn)睛地說,吃啦。我給你打電話咋沒接?范廚師掏出手機,瞅眼說,沒電啦,我說咋沒接到呢。秀英問道,你到哪兒去啦,咋才回來?范廚師說,有個作業(yè)隊在井上施工,我看會兒。秀英斜睨他一眼,那有啥看的?范廚師說,我現(xiàn)在才看明白,那些人不容易,他們是油田最累最苦的人。秀英眼睛盯著電視,說,咱廠也有作業(yè)隊,可你看有當官的孩子么?范廚師說,我是說這工作很辛苦,跟當官有啥關系?秀英對他的話感到可笑,她面對著他,說當然有,從事作業(yè)的都是老百姓的孩子,他們成了油田的倒霉蛋。范廚師沒有接茬,沉思會兒,說,你說油田從開發(fā)到現(xiàn)在五十多年啦,怎么就沒有人革新改造下工藝,減輕工人的勞動強度哪?秀英鼻子哼了聲,說,不知道,你去問當官的吧。范廚師說,你說話怎么有點情緒化?幾點,該看新聞啦。秀英說,早就過啦。范廚師說,我看會兒新聞頻道。秀英不滿地說,我還看電視劇哪,別動。范廚師沒管那些,抓過遙控器,調(diào)頻道。秀英起身搶遙控器,范廚師把遙控器舉過頭頂,說,我看眼新聞就給你。秀英急頭酸臉地說,你一個退休人員看不看新聞能咋樣?沒事睡覺去。范廚師嬉笑說,睡覺你得陪我去。秀英說,美的你,我才不跟你睡哪,你哪得勁兒,就在哪兒栽歪一會兒。范廚師鬧個一臉的沒趣,訕了吧唧地杵在那兒。秀英趁范廚師不注意,一把搶過遙控器,熟練地撥到電視劇頻道。范廚師說,你天天不著家,回來又占著電視,還讓不讓別人看?秀英說,你那新聞看不看都行,咱老百姓過好自己的日子,國家的事兒咱管不著。范廚師知道道理講不通,一甩手進了臥室。
天剛麻麻亮,范廚師睡醒了。他一個翻身,將腿壓在秀英的肥臀上。過會兒,身體有了反應,他悄悄爬起來,褪去秀英的睡褲。秀英不耐煩地說,你又干啥?昨晚你打一宿的呼嚕,我都沒睡好。范廚師說,這男人女人在一塊,還能干啥?就這點事唄。范廚師翻身騎上去,秀英生氣地說,你輕點,弄疼我啦。范廚師經(jīng)秀英這么一說,立馬沒了精氣神,鼓弄幾下,軟下來。秀英譏諷地說,你行不行啊?就這點能水,天天還窮折騰。范廚師氣得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他滾下身,喘著粗氣。秀英不管不顧地拽過毯子蓋在身上,側(cè)過身睡了。
范廚師起身下地,趿拉著拖鞋來到客廳,他站在窗前,狠狠地朝下身打了一巴掌,怨自己不爭氣,受到羞辱。他坐在沙發(fā)上,腦海里閃出秀英年輕時的樣子,短短的頭發(fā),像個假小子,臉由于日光的照射有些黑,身體瘦瘦的,那時糧食定量,細糧少,好在能解決溫飽。只是她那雙眼睛,水靈靈的,能把人的魂勾走。當初他看上的就是這雙眼睛,這雙勾人魂魄的眼睛。做飯時他眼前晃動著這雙眼睛,睡覺時他腦海里閃現(xiàn)出這雙眼睛。有回做飯,他由于精神溜號,把飯做糊了,害得他寫檢查,在炊事班檢討。
四天后,范廚師翻出一塊地,他把地弄成壟溝,坐在樹蔭下,尋思種點什么。他隨手薅下草的葉片,銜在唇上,輕輕一吹,一只曲調(diào)飄出來,他忘記這是支什么曲,已經(jīng)挺長時間不吹了。記得小時候他在荒甸上玩耍,那時他就能吹出很多曲子。吹會兒,他停下來,瞧見手上磨出的水泡,心想這才干多點活呀,手就磨成這樣,看來自己太嬌生了。
一個人在尋思啥哪?身后響起腳步聲,他回過頭,見是種地的老頭,笑笑說,地翻完啦,我在想種點啥?老頭說,種苞米,土豆已經(jīng)過季,種點應景的蔬菜就行。范廚師問道,苗上哪兒淘弄?老頭說,集市上啥都有。第二天一早,范廚師背著從集市上買的菜苗回到地里,挖坑種菜,從路旁水坑里拎來水澆灌。地剛種一半,已到中午,肚子咕咕叫喚起來。他沒有停下,心想這菜苗必須一口氣種下,放時間一長會干巴死的。兜里響起音樂聲,他掏出手機,是秀英打來的,問他在哪兒?咋不回來吃飯。他告訴秀英在種菜,回不去。秀英問他具體位置,他大概說個方向。他種完小白菜和茄子,準備栽豆角秧。秀英趕過來,他說,你還真找到啦。秀英說,這么屁大點的地方,有啥難找的?你歇歇,吃點飯,我來整。范廚師說,不用你,我這就干完,讓我說你根本就不用來。秀英玩笑說,你天天不著家,我不得來看看,別在外面學壞啦。范廚師說,我這糟老頭還有人惦念,已經(jīng)不中用啦。秀英邊往地里栽秧苗邊說,那不見得,后樓小劉說,現(xiàn)在有些外地女人就想找油田單身男人,好給孩子安排工作,你沒看文件嗎?說結(jié)婚滿五年以上的,才安排其子女就業(yè),就是防止這些人鉆油田的空子,現(xiàn)在就業(yè)多難哪,尤其是國企。范廚師說,有這么嚴重?秀英往秧苗周圍培土,說,小劉是退休辦的,這話還能有假?你呀,太閉塞,除掂馬勺,啥事都不知道,別看我天天打麻將,在他們那兒也知道不少事。范廚師坐在地上吃飯,嚼幾口說,你沒放鹽,菜沒滋沒味的。秀英說,不會,我雖然不是大廚,這低級錯誤不會犯。你嘗嘗。秀英走過來,叼住范廚師夾過來的菜,嚼兩口說,可不是咋地,沒放鹽。范廚師調(diào)侃道,放啦,肯定鹽是假的。秀英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別搗亂,容我想想。她思吟會兒說,想起來啦,老王給我打電話,讓我下午過去玩麻將,我一接電話,把放鹽這茬忘啦。范廚師吃完飯,將飯盒裝進袋里,說,你回去吧,剩下的我整。
范廚師把豆角秧栽完,逐個澆水,站在地頭,瞧著種完的地,心里覺得很充實。退休后,他終于做了件令人開心的事。午后的陽光非常強烈,站一會兒頭上就熱辣辣的,臉上滲出細細的汗水。他覺得頭暈,趕忙走到樹蔭下,靠在樹上。他血壓有些高,一天的忙碌令他有些承受不起。他慢慢地坐在地上,閉目養(yǎng)神。一輛汽車駛過,震得周圍的地微微顫抖,又有一輛車駛過,四周恢復了平靜。這時,不遠處響起細微的響聲,他睜開眼,看到林子里有人影一閃而過,從衣服的顏色看是個女人。他想是看花眼了,一個女人在林子里做啥?他站起身,收拾東西,往家走。離他的地不遠就是那老頭的地,他看到老頭戴個草帽,還在侍弄地,走過去說,歇歇吧,頂著日頭干活,不要命啦?老頭摘掉草帽,扇著涼風,說我把這點活兒干完,明天有事,不過來啦。范廚師說,瞧你身體不錯,過去做啥工作?老頭說,勘探,長年在野外跑,大半個中國都走遍啦。范廚師說,那活比較辛苦,一走就是幾個月,甚至半年,家都回不來。老頭說,這活不好干,拋家舍業(yè)的。范廚師問道,老伴干啥的?老頭的臉上現(xiàn)出一片陰影,郁悶地說,離啦,女人一個人在家守不住,跟人跑啦。范廚師很驚訝,那你……老頭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孩子哪,你沒孩子么?老頭眼睛眺著遠處,輕聲說,孩子也帶走啦。沒再找一個,一個人生活多孤單哪?老頭嘴角擠出一絲微笑,說,習慣啦,想開些,一個人過也挺好,沒啥負擔。在我們那兒這種事挺多,有把孩子扔下跟人跑的,有趁丈夫不在家,跟人私通,生活就是這么回事。女人再沒跟你聯(lián)系?老頭陰郁地說,沒有。范廚師沒再問下去,他想別問了,這不是在揭人家的傷疤么?
范廚師回到家,屋里沒人,他躺到床上,翻身腰酸,挪腿腿疼,他想起李總,想起張師傅,想起還沒來得及問姓啥的老頭,覺得最慘的是種地的老頭,到老,身邊連個人都沒有。恍惚中,他看到一個女人,圓臉,身體不胖不瘦,中等個,穿件灰色上衣,藍色褲子,鞋面上落滿灰塵。女人手牽個孩子來到地頭,向他打聽人,他覺得女人要找的就是種地的老頭,他領著女人來到老頭的地里,見老頭正在捆綁豆角架,他喊老頭,說你的女人找你來啦。老頭瞧著他發(fā)愣,眼里閃出一股怒火,說你笑話我。他說沒有,我咋能笑話你哪?她說要找一個人,我想應該是你。老頭兇巴巴地問道,人哪?他說我給你領來啦,就在這……他回過身,身后沒有人,女人和孩子不見了。他的頭發(fā)呼地乍起來,喊道,唉,人哪,人到哪兒去啦……他睜開眼,原來是夢。
豆角秧長到一尺高的時候,范廚師又忙碌起來,他拿把鐮刀,鉆進林子,砍了一些枝杈,支架子,供豆角秧攀爬。這天,他鉆進林子,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在林子里溜達,他以為是護林的,忙停下來,他不愿讓護林人瞧見。那人東瞧瞧西看看,似乎在尋找什么。一會兒消失在林子里,他看周圍沒有動靜,這才又往前走。剛走出不遠,猛然瞧見那個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兩人說上幾句話,朝林子深處走去。他沒有多想,揮起鐮刀,砍些樹杈,回到地里。他將樹杈分別插進土里,三根一組,形成三角形捆綁在一起。干完手里的活,他站在地頭上,擰開瓶蓋, 幾口,抹掉嘴角上的水珠,朝遠處瞭望。
馬路的對面是一片草原,草原上瘋長著高矮不一的野草,片片野菊花和掃帚梅在草叢中綻放,飄溢著淡淡的芬芳,蝴蝶在花兒間纏綿,抽油機零散地坐落在草原上,宛如一頭頭毛驢啃吃著青綠的嫩草。草原的盡頭,矗立著一片高樓,紅色的高樓像盛開的花兒,給草原增添美色。
兩個五六十歲的男人鉆出林子,一前一后走到馬路旁,嘀咕了半天,瞧他站在那兒,警惕地瞄他一眼,慌慌張張地走了。他看其中一個有些眼熟,猛然想起剛才在林子里見過。他納悶,大白天的他們在林子里做啥?想了半天,沒有想出結(jié)果。干完地里的活,他覺得無聊,轉(zhuǎn)身往家走。路過老頭的地,他往地里瞟了一眼。這幾天沒有見到老頭的身影,該不是病了吧?這孤身一人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沒人照應。他扭身要走,就見老頭慢悠悠地走出林子,老頭的臉上紅撲撲的,眼里透出笑意。他說,幾天沒有見到你,還以為你病啦,瞧你今天這神態(tài),蠻精神嘛。老頭咧開嘴,嘿嘿一笑,說,我能有啥事,前天去參加一個婚禮,老同事的兒子結(jié)婚,在那兒遇到幾個老哥,昨天又約我喝了頓酒,一起敘敘舊,都是土埋到脖頸的人啦,見一次面少一次面。他深有感觸地說,是呀,歲月不饒人。你也應該多走走,會會朋友,一個人怪寂寞的。老頭前后看看,神秘地說,林子里有女人,便宜,一次三十。什……什……么?怎么會……他不相信。老頭說,起先我聽說也不信,后來好信就到林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結(jié)果真碰到啦。那你……他怕對方不高興,沒有問下去。老頭詭秘地一笑,說,這事也不用藏著掖著,都是過來人。他臉上露出驚訝,老頭伸手拍拍他的肩頭,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你剛才又去啦?老頭抬手撓撓頭,說頭一次性急,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也沒品出啥滋味,這不又去了趟,多年沒有沾女人啦,嘿嘿。
范廚師想起剛才慌張走掉的兩個人,知道老頭說的是真話,那兩人進林子也是辦事的。只是老頭不知道,他的生活并不比他好哪兒去,表面上看他有女人,可實際上,他有跟沒有一樣,甚至比沒有更殘酷。你想女人就在身邊,卻不能用,不用惦念,有想法,用又受不起那閑氣,還不如沒有的好。沒有的羨慕有的,豈知有的其中的甘苦。在樓道里,范廚師脫下上衣,抖落掉衣裳的塵土,才進屋。屋里靜悄悄的,秀英又不在家。他突然覺得家里冷清清的,沒有個說話的人。過去忙工作,回來時天已經(jīng)很晚,孩子已經(jīng)睡下,秀英靠在沙發(fā)上等他,有時等得太晚,就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輕輕走進屋,先把自己關進洗手間,簡單地洗漱下,將身上的油煙味洗凈,再喊秀英睡覺。可一挨近秀英,她就往旁邊躲,說他身上有股味。他把她摟進懷里,說我都洗啦,有啥味啊,是你鼻子有問題。秀英說,你已經(jīng)習慣啦,聞不出來,這股味已經(jīng)滲透進你的身體,不是洗的事。他輕嘆口氣,說,不行飯我不做啦,省得你說三道四。秀英說,不做飯,你能干啥?再說這畢竟是一門手藝,別因為我丟啦,我可受不起這埋怨。他商量著說,要不咱一人一個被窩,辦事時再在一起?秀英瞪他一眼,恨恨地說,誰跟你辦事?美的你。他摟住她,死纏爛打,終于把事辦成,倒頭呼呼大睡。細想他雖然跟秀英有些磕磕絆絆,尤其在床上有些不愉快,可總體上看,秀英還是不錯的,人嘛,誰能沒點毛病哪?
門鎖咔咔響了兩下,秀英走進屋,看到他,說你在家也不言語一聲,嚇我一跳。范廚師說,我也是剛進屋。你今兒個咋散得這么早?秀英說,老王兒媳婦的媽住院啦,把孩子送過來,這不,玩不成啦。范廚師問道,啥病?秀英說,腦梗,聽說逛市場時暈倒的,當時圍有五六十人,沒有一個人搭手。是鄰居認出她,忙打120,這才把人送進醫(yī)院。嚴重么?秀英說,病得不輕,鬧不好得癱瘓,人要得這病,還不如死了痛快,免得大人孩子都受罪。范廚師說,人一上歲數(shù),就脆弱啦,咋說不行就不行啦?秀英說,別想那么多,人活一天就高興地活著,你看我該玩就玩,該喝就喝,該睡就睡。我早就想開啦,孩子們都大啦,我們已經(jīng)做完該做的事,該放松啦,人為啥要和自己過不去?凡事想開些,沒有過不去的坎。范廚師想說,就你心大,只顧自己玩樂,不管別人的感受。可他看到秀英那股高興勁,沒有吭氣,他知道話要是說出口,秀英非得蹦起來。他站起身,鉆進廚房。秀英跟在后面,嘴不閑地說,你上次說的那個李總,聽說也住院啦。他停下手,問道,啥病?秀英說,心臟病,還是那個保姆發(fā)現(xiàn)的,給他吃藥,做人工呼吸。等120趕到,搶救了一陣子,人才緩過來。大夫說,要不是保姆及時用藥,做人工呼吸,人就沒啦。他頗有好感地說,這保姆人還真不錯,雖說陪睡聽起來有點難聽,可要是沒有她在身旁,這人也就完啦,所以說同樣一件事,得從兩方面看,既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這就要看哪方面重要,哪頭重要就得顧哪頭,管別人說啥哪,人活著是活給自己,不是活給別人看的。
早晨一起來,范廚師心里就亂亂的,像一堆亂草。他來到地頭,挨個壟溝察看,發(fā)現(xiàn)有的豆角架讓風吹倒,要不是纏在架子上的豆角秧拽著,架子就被風吹跑了。他彎下身扶起架子,將樹杈埋得更深些。忙完這些,他朝老頭的地望了望,沒有看到老頭的身影。他瞅眼林子,心里涌起一種念頭,不自覺地往林子走去。林子里很靜,暖風習習,林鳥啼鳴。范廚師走走停停,心里在犯猶豫。他覺得心里像燃燒著一團火,這火愈燃愈旺。他想女人,需要宣泄隱藏在身體里的欲望。或許是來得早,他轉(zhuǎn)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人的蹤影,反倒像個瘋狗到處亂闖。他回到地頭,隨手薅把小白菜,往家走。他喜歡吃蘸醬菜,將大醬用雞蛋一炸,一口氣能吃小半盆。
秀英在家,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范廚師走進廚房,把小白菜洗凈,發(fā)現(xiàn)沒有大醬,趕忙下樓去買。秀英問他干啥去,他說買袋大醬。秀英說,你順手買點火鍋料,咱家電冰箱里還有點羊肉,晚上吃點涮羊肉。范廚師說,大夏天的吃火鍋不上火呀?秀英說,哪那么多說法,照這樣說那火鍋店不得關門呀?范廚師來到樓區(qū)門前的超市,遇見張師傅,張師傅問道,你最近怎么不去打太極拳啦?范廚師解釋說,我在林子邊上種塊地,這些天都在忙這個,你這是買些啥?張師傅說,孫子來啦,我給他買點小吃。范廚師回到家里,秀英還在看電視。范廚師把飯菜弄好,招呼秀英吃飯。秀英戀戀不舍地離開電視,幾步走到桌前,把菜撥到碗里,又坐回到沙發(fā)上。面上的表情隨著電視情節(jié)的變化而變化,一會兒陰下來,一會兒又露出曙光。范廚師眼瞧秀英,無奈地搖搖頭。你今天咋沒有出去?范廚師問道。秀英說,這兩天肩膀疼,左胳膊都抬不起來啦。范廚師關切地說,那快到醫(yī)院看看,別在家硬撐著。秀英雙眼盯著電視,說沒事,可能打麻將打的,歇幾天就好。范廚師擔心地說,別落下肩周炎,那病不好治。秀英說,沒你說得那么嚴重。
范廚師掩上門,躺在床上午睡。等他醒過來,已經(jīng)下午一點多鐘,他來到客廳,秀英不在,電視關著,他挨屋轉(zhuǎn)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秀英的身影,知道又去玩了。他穿戴整齊,再次來到地里。遠遠看到那個老頭在林子邊晃蕩,他走過去,老頭喊住他,低聲對他說,最近又新來一個,三十多歲,比那個歲數(shù)大的水靈。范廚師從他的神態(tài),看出他剛從那女人身上下來,一副慵懶滿足的樣子。老頭說,你怎么才過來,要不咱倆一塊去?范廚師搖頭說,你也悠著點,別把自己搭進去,現(xiàn)在風聲挺緊。老頭說,我都一把年紀啦,我怕啥?再不抓緊玩玩,想玩都玩不動啦。人這一輩子就那么回事,我是想開啦。范廚師往自己的地里走,老頭喊道,哎,她們一般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出來,你進去就能找到。
范廚師來到地頭,心里又亂起來。他回過頭,不見老頭的蹤影。他轉(zhuǎn)身走進林子,午后的林子比清晨熱,林子遮擋住風,讓人待會兒就覺得發(fā)悶。范廚師把身子靠在樹上,解開衣扣,擦把臉上的汗,雙眼四處撒眸。兩只蘇酥鳥在樹間飛來飛去,樹梢在風中微微晃動。這時,身后響起輕微的腳步聲,范廚師心里發(fā)毛,他一路走來,并沒有見到人,身后有人,怎么會沒發(fā)現(xiàn)?難道是老頭偷偷地跟過來?他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離他十多米的地方。他想這或許就是老頭提到的那個女人。
女人悄悄地走近他,似乎怕把他嚇跑。她面帶微笑,大哥,你想玩么?我要錢不多,三十四十你隨便給。范廚師望著這張還算年輕的臉有些眼熟,女人白白的臉上顯出疲憊,眼角已經(jīng)過早地爬上兩道深深的魚尾紋。穿的衣裳有些陳舊,褲子挺肥,褲腳拖到地上,一看就不是她的褲子,鞋面上粘著些塵土。范廚師的心在怦怦亂跳,他顫聲說,不,不要。女人急切地說,大哥,你是不是嫌棄我?我剛干不久,身子還算干凈的,我啥病都沒有。女人說罷,伸手去解他的腰帶。他的眼前突然閃出老頭的身影,想到女人剛被老頭用過,他心中的火忽閃下,熄滅了。他撥拉開女人的手,轉(zhuǎn)身往回走,女人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大哥,我孩子病啦,需要錢治病,你幫幫我吧。他掙脫開女人的手,從兜里掏出一百元錢,塞進女人手里,急匆匆地走了。女人被他的舉動驚呆了,她攥著錢,愣愣地杵在那里。她沒有想到這個男人不但沒有要她,還塞給她錢。凡是到這兒來的男人,哪個不是奔她身子來的?
范廚師走出挺遠,才放慢腳步。心想這要是讓人看見,滿身是嘴都說不清楚。他停下來,整理下衣裳,發(fā)覺脊背上的衣裳已被汗水濕透。他回過頭,見女人沒有跟過來,這才不緊不慢地走出林子。
范廚師對自己的舉動有些不解,已經(jīng)到手的女人為什么要放棄,還倒搭一百元錢?這些錢用在女人身上可以玩三次,想到這些,他嘆口氣,怨自己窩囊,沒有老頭日子過得瀟灑。猛然,他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長得和女人很像。那還是在他上烹飪學校的時候,有個叫崔燕的女生對他特好,幫他洗衣裳,給他織毛衣。崔燕悟性好,不但菜譜菜名記得扎實,還能自己獨創(chuàng)地做出一些菜來,深得老師的喜愛。就在兩人對人生充滿憧憬的時候,不幸的事發(fā)生了。一天,崔燕在灶上突然暈倒,他在老師同學的幫助下,把崔燕送進醫(yī)院,經(jīng)醫(yī)生診斷,崔燕患上了白血病。他日夜守護在身旁,給她講笑話,哄她高興。三個月后,崔燕離開了人世。如果崔燕不出意外,伴隨在他身邊的應該是她,而不是秀英。
崔燕來自賓縣一個偏遠的農(nóng)村。她病重期間,病房里突然闖進一個臉色黝黑粗壯的漢子,漢子身穿打著補丁的衣裳,焦急地四下撒眸,當他的目光落在崔燕的身上,他一步躥過來,撲到床上,急切地問道,燕子,傷到哪啦,讓爸看看?崔燕想坐起來,被漢子攔住,說,我接到信兒就趕過來啦,還有你妹崔紅。崔燕往漢子的身后瞅,沒有看到崔紅,問道,在哪兒?漢子回過身,身后沒人。起身來到門口,將站在門外的崔紅拽進來,說頭一遭進城,怕見生人。范廚師看到崔紅眼睛忽地睜得溜圓,他以為站在門口的是崔燕,他看眼躺在床上的崔燕,說太像啦。崔燕沒有理他,朝崔紅伸出手,崔紅走到床前,低著頭,怯怯地叫聲姐姐。崔燕握住崔紅的手,問道,學習累么?崔紅說,我已經(jīng)不上啦,在家?guī)蛬尭苫睿瑡尅瓫]等崔紅說下去,漢子在她腰部杵了下,說你媽挺好的,不用惦記,本來她也想來,可你知道,咱家那情況脫不開人。崔燕說,我沒事,過些天就好啦,讓媽不要惦記。漢子說,燕子,你需要啥跟爸說,爸給你買。崔燕知道家里的狀況,說我啥都不需要,看到你們我很高興。崔燕的爸爸在醫(yī)院只守護一夜就匆匆地趕回去了,家里農(nóng)活多,他不能待太久。臨走把崔紅留下來,幫助照看。有了崔紅,范廚師就可以趕回學校聽課,他一一教給崔紅注意事項,這才離開。回到學校,找同學借筆記,找老師請教,補回落下的課程。晚上他趕到醫(yī)院,給崔燕講課上的內(nèi)容,崔燕饒有興趣地聽,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再讓范廚師講。崔紅總是默默地坐在床邊,有時躲到走廊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一次,范廚師問崔燕,崔燕告訴他,她和崔紅是雙胞胎,兩人長得很像,走在一起,村里人分不出誰是姐。爸媽樂得合不攏嘴,她們一起到外村一個小學讀書。二年級的時候,崔紅突然患上一種怪病,高燒不退,在村醫(yī)那兒開回幾副藥,沒有見好。村里的二爺找到一個郎中,抓回幾副藥,吃過還不見好。后來爸送她到縣醫(yī)院,住兩天院,還是高燒不退,縣里也查不出病因,就讓她到省城治療。來到省城醫(yī)院,高燒倒是退了,只是她的性情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她由好動變得好靜,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那兒,好像有很沉的心事,由像一只愛說愛笑的百靈鳥,變成悶葫蘆。爸媽愁得整日沒有個笑臉。只是有一樣,村里人從兩人的神態(tài)能分辨出她們誰大誰小了。范廚師了解情況后,對崔紅充滿了同情,一有空他就來到醫(yī)院,減輕崔紅的勞累,讓她多休息。隨著接觸的增多,崔紅對他也不再回避,有時也跟他嘮點家里的事。一天,范廚師想起她來時說的半截話,就問她為啥不上學。她說她已上初三,后來媽病啦,花去很多錢,家里再沒有能力供兩個人讀書,她就退學啦,在家?guī)椭指牲c家務,本來這事兒一直瞞著姐,不想來那天,一急說漏嘴了,幸虧爸提醒。姐后來問我,我告訴她忙完這陣子就去。范廚師明白,她是怕姐姐傷心,影響治療。覺得她是一個懂事的女孩。后來,崔燕病逝,崔紅悲痛欲絕,她撲到崔燕的身上放聲痛哭。范廚師拉起她,勸慰她,她倚在他身上,渾身戰(zhàn)栗。想起他們分手時的情景,他仍然記憶猶新。
范廚師回到家,秀英正在洗菜,范廚師奇怪地問道,你今天怎么沒有出去?秀英說,今天不是說涮鍋子嘛,我玩會兒就回來啦,我給淑芹打過電話,讓她們也過來。范廚師說,那點羊肉夠么?我再去買點。秀英說,我已經(jīng)買啦,一會兒你再炒倆菜。范廚師洗凈手,扎上圍裙,收拾菜。秀英說,我買了個肘子,你看咋做?范廚師說,你早說呀,時間怕不趕趟啦。秀英說,又不是趕火車,晚點吃飯不要緊,再說,淑芹她們啥時候來還說不定哪。范廚師不假思索地說,那就做紅燒肘子。說罷,他將肘子在火上燎下豬毛,洗凈,放進鍋里,再放些調(diào)料。秀英瞅下表,打開電視,調(diào)換頻道。你咋不干啦?范廚師問道。我都準備完啦,等她們一來,燒上鍋就吃。范廚師知道,剩下的活兒都是自己的,這是秀英的一貫做派。以前他不在家,她給孩子們做飯,倆姑娘都抱怨不好吃,愿吃爸爸做的。范廚師就盡量趕回來,給孩子們做飯,誰想從此打下了底,只要他一著家,秀英立刻甩手不干了。家里還有酒吧?一會兒馮濤來,你陪著喝點。秀英說。范廚師打開櫥柜,說有半瓶,還是上次喝剩的。秀英說,有點就行,喝多損害身體。
淑芹和媛媛進屋,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鐘。秀英埋怨道,怎么才來?我和你爸早就把飯做好啦,就等你們啦。淑芹說,你們就吃唄,不用等我們。范廚師說,馮濤哪?淑芹說,他籌備葬禮去啦,不來啦。誰死啦?范廚師問道。李總。淑芹說。范廚師心里一驚,前些天不是還好好的么?淑芹脫下衣服,掛在衣架上,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前段時間他心臟病住院,這是他第二次住院,又是那保姆發(fā)現(xiàn)及時,救了他。他挺感激那保姆的,跟兒女提出要和保姆結(jié)婚,兒女反對,認為保姆想侵占他爸的房子,就把保姆趕跑了。說是由他們輪流照顧,他們白天上班,晚上來陪他。李總讓保姆伺候得已經(jīng)習慣了,天天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保姆一走,還真有些不適應。昨天在家就犯病了,一個人暈倒在客廳里,等姑娘晚上回來,人已經(jīng)死透啦。秀英問道,這事兒跟馮濤有啥關系?范廚師說,咋糊涂啦?他是退休辦主任,這事兒正應他管。淑芹說,我剛從李總家回來,過去是老領導,不去不好。馮濤忙寫悼詞,已經(jīng)是三稿啦,單位領導要看,還要征求家屬意見,真麻煩。要是工人死啦,哪兒費這么大勁?范廚師不滿地說,這回行啦,房子到手啦,再不用擔心被外人拿去,養(yǎng)孩子等于養(yǎng)了一群狼。秀英嘆口氣,說吃飯吧,都涼透啦。媛媛掀開蓋在碗上的盤子,高興地蹦起來,啊,紅燒肘子,這是我的最愛。秀英說,你姥爺聽說你要來,特意給你做的。媛媛說,姥爺真好。
范廚師參加完李總的葬禮就趕了回來,他沒有陪著,更沒有去吃飯。一來退休,和廠里的人見面總覺得有些尷尬;二來他參加葬禮從來沒有吃過飯,那種飯他吃不下去。他搭個便車直接來到地里,前天那個女人總讓他放心不下,那張熟悉的面孔在他心里引起隱隱不安。他想到林子里找那女人,又想不妥,這讓人碰到他有嘴也說不清楚。他蹲在地里,薅把小白菜,摘幾把豆角,準備帶回家。正在他準備要走時,突然,一個女人驚慌地跑過來,喊道,大哥快救救我,有人追我。他站起身,見是那女人,立馬將女人領到一個土坑旁,說快躺下去。女人疑惑地看著他,他催促道,快點。女人聽話地躺進坑里,他抱起樹杈蓋在坑上,囑咐說,千萬別出聲。隨手抓起幾枝樹杈回到地里。
不一會兒,有兩個人跑出林子,四下撒眸,看到范廚師,朝他走過來。一個瘦高個的人打量著他,略微矮點的人問他看沒看見一個女人。范廚師被那高個看得很不舒服,慢悠悠地說,女人,這里沒有女人。高個態(tài)度生硬地問道,你是干什么的?范廚師心里呼地躥起一股火,他迎著他的目光,話里帶刺地說,我家住在這附近,我在這兒種塊地,不允許么?矮個說,老師傅你別多心,我們是公安局的,你要是看見了告訴我們。范廚師緩和下語氣說,一大早我去參加個葬禮,回來不到一個時辰,我不知道你們要找的是啥人。高個顯得很不耐煩,別在這兒耽誤時間啦,趕緊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范廚師目送兩人走遠,才來到土坑旁,扒拉開樹杈說,人走啦,出來吧。女人從坑里爬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謝謝大哥,要不是你救我,我就完啦,我的孩子就沒救啦。范廚師拉她起來,可女人說什么也不起來,范廚師勸她說,別干這事啦,太危險,找點別的營生干吧。女人聲淚俱下地說,孩子患先天性心臟病,再不治療就過了最佳治療期,醫(yī)院說手術費需要四五萬元,我是迫不得已才做這事。范廚師疑惑地問道,你男人哪?他應該出來找點活干,哪兒能指望你一個女人?女人說,知道孩子患病后,男人跟別人跑運輸,指望掙點錢給孩子治病,誰成想沒跑幾天就出了車禍,男人被甩出車外,腿摔斷啦。好不容易積贊點錢都用來給他看病啦,你知道現(xiàn)在看病有多貴,所有親戚都借遍啦,錢還是不夠,男人知道家里的狀況,說啥也不治啦,非要出院,現(xiàn)在整天在家躺著。男人的腿要是治不好就廢啦,這個家就沒指望啦。我做這些是為了給孩子治病,我也想靠打工掙點錢,可我沒有啥手藝,歲數(shù)又大,酒店要的是臉蛋俊俏的姑娘。再說,就算人家要咱,一個月才一兩千塊錢,啥時候才能把錢攢夠?大哥,我是真沒有辦法啦,大凡有點活路,哪個女人愿意讓野男人糟蹋?女人說到這兒,淚流滿面。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有幾次我在林子里盯著你,看你在地里忙活,你跟別的男人不同。范廚師沒讓她說下去,他有種預感,就問她的身世,你是哪兒的人?女人說,賓縣。你姓啥?女人說,姓王。你家里還有啥人?女人說,我父親去世啦,母親還在。范廚師急切地問道,她叫啥?女人說,崔紅。范廚師的腦袋嗡的一聲,身體不由晃動起來。心想幸虧自己沒有做出傻事,不然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崔燕。大哥,你沒事吧?女人慌忙站起身,扶住他。范廚師說,你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警察一會兒還會回來,快跟我走。大哥,到哪兒去?女人把范廚師一下問住,是啊,到哪兒去?回家,不行,突然家里領回來一個女人,秀英不得鬧翻天?住旅店,不行,花錢不說,警察也會查到的。范廚師沉吟會兒,眼前一亮,他想起有個師弟在酒店做行政主廚,忙給他打電話,說有個親戚要找活干,讓他安排下。師弟問男的女的?范廚師說,女的,三十多歲,沒有啥手藝。師弟想了想說,洗盤子行吧?范廚師說,行。
范廚師連續(xù)幾天睡不踏實。秀英問他怎么啦,像丟魂似的。范廚師打馬虎眼說,沒事,我覺睡得好,吃嘛嘛香。待在屋里悶得慌,他就到街上亂晃,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女人在師弟那兒也不是長久之計,再說,孩子看病急需要錢,不然不會逼得女人干那事。錢。想到錢,范廚師停下腳,問題就出在錢上,如果女人有錢,孩子的手術就可以做,女人就能走上正道。可錢從哪兒來?家里的錢都在秀英手里攥著,他是拿不到手的,管淑芹借,沒有理由。二姑娘在上海,又太遠。他手里倒是有點私房錢,但才兩萬多,還差兩三萬。沒辦法他找到師弟,說家里有點急事,急需三萬塊錢,讓他幫忙解決。師弟在銀行給他取出一萬五,說就這些,讓他再想辦法。范師傅又找到張師傅,借到五千元。這樣籌齊了四萬元。他想治病要緊,等回來,他要重操舊業(yè),把欠的錢還上。
這天,范廚師跟秀英說,他有個師兄在賓縣一家酒店主廚,一時忙不過來,讓他過去幫助張羅下。秀英想也沒想,說去吧,再在家?guī)滋煳铱茨銜锍霾恚鋈ド⑸⑿囊埠谩7稄N師趁秀英不注意,將一張銀行卡揣進兜里,來到酒店,帶著女人坐上駛往賓縣的火車。
范廚師隨手拿起不知誰放在火車茶幾上的晚報,隨便翻看,猛然,他被一篇文章吸引。文章的標題是:樹林里的賣淫女。還配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男一女。范廚師瞧那男人有些面熟,仔細端詳,認出是那種地的老頭。文章說,賣淫女四十來歲,來自四川,正在女人和一個老頭交易時,被公安人員當場抓獲。兩人都被拘留,各罰款五千元,老頭是企業(yè)退休人員,姓夏。
范廚師看完,怕女人瞧見,悄悄把晚報折疊起來,壓在放食物的塑料袋下。他看眼女人,女人頭靠在椅背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