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海在臨時棲身的破房子里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群老牛打著響鼻,頭顱低垂,犄角上揚,身子繃成拉圓的弓,“哞哞”叫著向他奔來,牛的四蹄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土,大地像一面破鼓,發出“轟隆隆、轟隆隆”雜沓的悶響。
“哞——哞——”他聽出是那頭叫聲沉悶的“老黃忠”;“哞哞——哞”他知道是那頭脾氣暴躁、眼睛如銅鈴的牤蛋子“許褚”;“哞——哞——哞”是重情義的“魯肅”啊,魯肅一身金燦燦緞子似的黃毛,滑滑的,用手一摸,那才叫舒服。可就是尾巴短點,夏天蒼蠅蚊子多,它的短尾巴在屁股后很滑稽地甩搭著,蚊子肆無忌憚地在它的尾巴夠不到的地方叮著,蒼蠅嗡嗡地跟著起哄,似乎在嘲笑它中看不中用的短尾巴。這時它就怒了,呼哧呼哧地喘著,用兩只鐵榔頭般的蹄子刨著地面。聽見牛鬧槽的聲響,王海從挨著牛欄的草料棚里走出來,像對待一個無比熟悉的老朋友,拍著“魯肅”光滑的脊梁說,窮折騰啥啊,你再有蠻力氣也使不上呀。說著他就把笤帚當成蒼蠅拍子,在牛的身上拍著,掃著……牛用溫順感激的大眼睛看著他,立刻消停下來……
緊接著,王海聽見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大地忽然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大口子,像一張無形怪獸的大嘴,那些奔跑的牛猝不及防,前仆后繼下餃子般轉眼就被吞沒了。
王海驚叫,我的牛,我的牛!就猛地醒了過來。
說是醒了過來,可他的神智還沒有回到現實中來,仍半睡半醒地朦朧著,嘴張得老大眼睛并沒有完全睜開。他從被窩里伸兩只老鴰爪般黑瘦干枯的手,下意識地在枕頭旁一通亂摸,他在摸打火機。
又是幾聲轟轟隆隆的聲音像排山倒海的悶雷,震得墻壁嘩嘩響,掛在頭上的幾包“康師傅”也從墻上被震落下來,正好砸到他的頭上,“康師傅”很輕,砸幾下也砸不破頭,可嚇了他一跳。摸到的打火機還沒打著,手一抖“啪”地掉在了地上。打火機落地的聲音雖然很清脆,遠沒有外面傳來的聲音有氣勢。可打火機落地的聲音就像河里扔進了一粒石子,一下就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王海徹底醒了過來。
王海三下五除二就蹬上了褲子、穿好了上衣。速度快得就像大片里武功超群的大俠,衣服幾乎是自動上身。可他畢竟不是大俠,除了動作一點都不酷外,他那身“行頭”更是要命,是一拍直掉渣,看不出顏色的那種。王海只是一個撿破爛的,一臉的褶皺和黑漆看不出年齡。他眨眼間就穿上了衣褲,完全是被嚇的,驚慌失措而又屁滾尿流。因為他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就什么都明白了。外面轟轟隆隆的聲音,不是牛群的奔跑也不是悶雷,是拆遷隊在扒房子。
王海伸著細長的脖子,從屋子里探出頭去就看見一片海,一片廢墟瓦礫的海,一片雜亂喧鬧的海。王海還沒有來得及把一切看仔細,就有一只巨大的“八爪魚”張牙舞爪游向他的頭頂,他嚇得一縮脖子。“八爪魚”只是挖掘機伸出的鋼鐵爪子的陰影,幾臺挖掘機就在王海的左前方,鋼鐵的爪子高高揚起,又落下,燈影下活像一只只笨拙的“八爪魚”。“八爪魚”的爪子一伸一縮,就把地面掏出一個深坑,再一伸一縮,一面磚墻便轟然坍塌了,灰塵中夾雜著發霉的氣味兒忽地就沖進了王海的鼻子。王海干咳起來,感到“八爪魚”一伸一縮的爪子抓著他的心,用力地拉扯著。
王海趕緊轉身進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么東西可收拾的,就是一床破被褥,和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和幾包散落在床上的“康師傅”方便面。他把這些東西卷在一個包裹里,扛在肩上就扛起了家。臨出門的時候,他還回頭掃了一眼,掃了一眼就看見蜷縮在角落里灰突突的毛絨泰迪熊,泰迪熊的身上還補著一塊補丁。泰迪熊是他撿破爛的時候在一個垃圾箱里掏出來的,一直舍不得扔,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
他扛著包裹,右手拎著泰迪熊的一條后腿,走出不遠,就聽見身后“呼隆”一聲,他剛離開那間小屋的一面墻被“八爪魚”一下就抓出個窟窿。
王海是春天一過,天漸漸暖和起來的時候住進這里的。這里是一片廢棄的廠房,這片廠房最早是鐵器社的生產車間;后來鐵器社黃了,這里就成了家具加工廠;后來家具加工廠搬走了,這里就成了地產豆瓣醬廠……后來的后來這里就什么也不是了,被城建規劃進動遷的區域,可是人都走光了,房子的窗戶和門都被人扒走了,這里徹底成了一片荒無人煙之地,也沒見開發商的人來扒房子。
冬天王海偶爾在郊區租房子住,郊區的破爛出租屋很多,陰暗潮濕,給錢就租。春夏秋三季不租,這樣做是為了省錢,雖然省不了幾個錢,可對王海來說一分錢也是錢。只要天不冷,有個地方能睡覺就行,即便狗窩那么大的一塊地方他也能對付過去。冷了熱了的,蚊蟲叮了咬了的,他從不計較也不放在心上。計較就是矯情,是富人的專利,窮人矯情不起來。一個撿破爛為生的人,更不把什么放在心上。
所以王海發現這片空廠房的時候就像餓狼無意間捕到了獵物,眼睛里直放綠光。他的眼睛不怎么好使,能放出綠光來還真不容易,可見興奮的程度就像天上掉餡餅。
沒有房子住的時候,有張床也就滿足了。可忽然有了這些閑置的房間,王海還真有些手足無措了。他一間一間地查看,一間一間地挑選,像皇上選秀女似的。這間,門框有點歪;那間,不朝陽……他足足折騰了一小天最后才選中住進的這間。這間比其他的那些間沒好到哪里去,無非就是多了窗戶和門。門是破門,一開“吱嘎……吱嘎……”刺耳地叫;窗戶是破窗戶,好在有窗框,還有幾片沒被打碎的玻璃,沒有玻璃的,他都用塑料紙釘上了。
沒有床他就找了兩塊破門扳,下面用磚頭瓦塊墊高了,就成了床。床上的被褥也是從外面撿回來的,被褥上面畫著“地圖”。仔細看比地圖復雜,斑斑點點的是城市,大圈套著小圈的是河流和分界線……就是味道不太好聞,有汗味、尿味、霉味……被褥被王海掛在陽光下晾曬了兩天,雖然混合的味道少了,可憑空多了一些蒼蠅屎在上面,就像地圖上又平添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新城市。
做飯雖然成了問題,可只要有水和方便面,能買到饅頭,吃飯不是問題。最讓他高興的是上廁所,那些不住的空房間,都成了他排泄的場所,這間拉屎撒尿弄臟了臭了,立馬換一間。反正也沒人管也管不著,隨便,真隨便。
一直聽人說,這里要拆,可是一直沒拆。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拆。王海就想,城市有那么多的地方都在拆遷,拆遷隊一定是忙不過來,或把這里忘了。如果真把這里忘了,他就有永遠免費的房子住了。晚上王海蓋著“地圖”被褥,怎么也想不明白,城里幾乎天天在拆遷,天天在蓋樓,蓋越來越高的樓,可是還有那么多人沒有房子住。對于城里的房子,他想都不敢想,別說樓房,就是一輩子不吃不喝,累折腰也買不起城里的一間廁所。這樣想著的時候,王海就會想起鄉下的日子和鄉下的家。
2
這些年王海回了兩趟老家,每次回去都像鬼子進村,趁著夜色,悄悄的。特別怕碰見熟人,見人就躲,混成這樣他沒臉見父老鄉親。
第一次回老家是五年前的初秋,那時他的房子還在,兩間土坯茅草房,房門和窗戶已經用土坯堵死了,房前屋后的小菜園子里長滿荒草,板障子院墻東倒西歪著,敞著豁口,人和牲畜可以自由地出入。一頭黑白花奶牛悠閑地啃著園子里齊腰深的荒草,幾只小豬崽跟著一頭臟兮兮的母豬在板障子邊上拱著,見有人悄手躡腳走近,母豬撲棱著耳朵揚起胖乎乎的豬頭,警告似的哼哼著,以為王海是來和它搶地盤的陌生人。
前年冬天,王海最后一次回家的時候,房子已經沒有了,成了一片廢墟,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兩邊的鄰居已經推倒了原來的土坯房,新建起來的磚房,地基高出地面一大截,顯得氣派而明亮。
房子是被一場莫名其妙燃起來的大火給燒掉的。聽說,大火很奇怪,沒人住的房子在一天夜里忽然就著起了大火,噼里啪啦的大火驚動了四鄰,鄉親們拎著水桶跑來救火,火澆滅了,房子也坍塌了。有人嘆息,這下可好,王海即使回來也沒地方住了,連個窩都沒了。
房子成了廢墟后王海就死了心,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因為沒了房子,他所有的牽掛也沒有了。記憶里的一切,就像經歷過大火的房子,邊邊框框還在,可內在的東西已煙消云散。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這里生活過,一切變得陌生而又遙遠。
那時候還是生產隊,王海是生產隊喂牛的飼養員,晚上給牛添足草料,王海就胳膊底下夾著給牛拌料的榆木棍子,坐在牛欄前唱。不知道他是唱給自己聽,還是唱給牛聽。
有人的時候他就唱“社員都是向陽花”、“幸福呼兒咳”之類的紅色歌曲。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唱——
王二姐坐北樓眼淚汪汪啊
思想起我的二哥哥呀
咋還不回家鄉啊哎哎咳呀
……
他唱——
鶯鶯床前遞書簡
紅娘接書袖內藏
急急忙忙往外走
嘰噔咯噔下樓房
……
他唱歌的時候像憋了一口氣,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臉也漲得通紅。雖然他的面前只有牛欄里的幾十頭,可他一絲不茍,很賣力氣地唱。牛欄里的牛一邊反芻一邊昂著頭當他的聽眾,聽長了牛們都成了他忠實的粉絲。偶爾隨著他的歌聲,牛粉絲們會情緒激昂“哞哞”叫起來,就像粉絲們的喝彩。
王海對牛比對老婆和兒子還親,一年里一半的時間他都住在牛欄旁的草料棚里,草料棚里沒有床鋪,只有一口白茬的松木棺材,晚上他就躺在棺材蓋上,支著二郎腿,用手拍著棺材幫子,哼哼呀呀地還唱。
有人見了就說,真是瞎人有瞎福啊,天天跟神仙似的。
說他瞎,其實有些冤枉,畢竟他的眼睛還能看到東西,就是看著費勁。他的眼睛挺大,眼角的皺紋也均勻,一壟一壟的。即使不笑也帶著笑意,人稱笑眼。可這樣的眼睛長在他的臉上有些白瞎了,亮不起來的燈泡似的,看什么都一片黑,要把臉貼上去,要不看不清。到田里去鏟地,即使把腰弓到了極限,把屁股撅上了天,還是會把苗當成草。王海當了生產隊喂牛的飼養員,隊長嘴里說是為了照顧他,但更多是無奈,因為他鏟地,鏟下的苗總比草多。好好的一塊地,他鏟一遍,就歉收了,鏟三遍,就絕產了。
眼睛不好使,卻干了個好活。有羨慕的就說,啥叫因禍得福,瞧瞧瞎王海,就知道了。
王海知道自己的毛病,干不來別的,只能喂牛。牛畢竟比田里的草啊、苗啊不知要大多少倍,不用把臉貼上去也能看清是牛。所以王海很珍惜自己的職位——牛倌。家里的鑰匙他從不經管,可牛欄和草料棚的鑰匙他時刻掛在褲腰帶上,睡覺也不摘下來,一走路稀里嘩啦直響。
老婆說,你對牛比對兒子還親。老婆本來想說,你對牛比對我還親,可話一出口就變成了兒子。老婆不是不會矯情,而是覺得兒子比自己重要,搬出兒子打比方更有說服力,更能顯出牛在王海心中的分量。
王海也不辯解,因為他橫豎只認一個道理:是這群牛讓他養活了一家人——老婆、兒子、自己,能夠唱著歌兒很滋潤地活著。所以他愛牛如愛家,把牛欄當成家也就不奇怪了。
王海有點墨水,除了唱歌,還喜歡看小人書。沒事的時候他就圍著牛轉,了解每頭牛的脾氣和叫聲,并給每頭牛都起了個綽號,綽號都是《三國演義》里的人名,這樣獨出心裁的綽號是他看小人書《三國演義》得到的啟發。
王海也不是不回家,牛都被牽走耕地的時候,牛欄空了他就會回到家里,畢竟兒子已經長大了,能看小人書了,可兒子還不認識幾個字,只會看圖。他回家多是給兒子講小人書里的故事。
王海的兒子叫王凱,胖乎乎地白,很招人喜歡,有鄰居去他家串門,他就用小手拍著炕沿一連氣地說,坐坐坐,坐坐坐。鄰居屁股搭著炕沿邊剛坐下,他就把一碗涼水舉到眼前,喝喝喝,喝喝喝。可愛極了。
王海很寵兒子,回到家,把兒子抱在大腿上坐好,就翻開《王海打狼》的小人書,小人書頁面發黃、書角卷曲著。他蘸著唾沫用手一頁一頁地捋平書角,一頁一頁地講給兒子聽。
《王海打狼》講的是一個叫王海的趕馬車的車老板子,在經過一片荒郊野外時遇到了狼群,老板子打得一手好鞭子,他的鞭子不但甩得“啪啪”響,而且打得也準,指哪打哪,每一鞭子抽下去,都帶著風聲,如劍直刺狼的眼睛……最后王海戰勝了狼群。可彼王海非此王海,只是重名而已。
王凱問,打狼的是你嗎?
王海:是啊。
王凱:怎么不像你呀?
王海:是畫小人書的人把我畫漂亮了。
王凱:可你的眼睛沒有那么好使呀。
兒子的話讓王海呵呃呵呃地笑起來。他說,這孩子長大了,糊弄不了了。再快點長兒子!
王凱:快點長大干嗎,打狼嗎?
王海:打什么狼啊,那都是故事。你長大了,爸就老嘍,我老嘍眼睛就更不好使了。長大了幫爸干活,爸就省心嘍。
王凱:我不干活,我要打狼!
那就不干活,專打狼,呵呃呵呃。王海笑得更開心了。
……
3
撿破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垃圾箱往往有好幾個撿破爛的盯著,蒼蠅似的,一個垃圾箱一天不知道被翻過多少遍。也不光是撿破爛的翻,掃大街的清潔工也翻,收藏舊貨的也翻。據一家很八卦的晚報報道,一個清潔工在垃圾箱里撿到過一條香煙,香煙的牌子不咋地,是大路貨。清潔工想大路貨也是香煙,能冒煙就中唄,撿的還挑肥揀瘦的要啥自行車!就把香煙帶回家扔給死鬼老公抽,老公打開煙盒就傻逼了。原來里面不是煙,而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幣。收藏舊貨的總尋思能在垃圾箱里淘到被人當做破玩意扔掉的寶貝,什么宋代的銅鏡、明清的藍花瓷碟、民國的琺瑯鼻煙壺、翡翠煙嘴……如果能在垃圾箱里淘到皇帝的玉璽或尿壺什么的,收藏舊貨的忽悠一下祖墳就冒了青氣,可就發了!基于上面的一些原因,光顧城市垃圾箱的并不比逛商場的少,逛商場要從兜里往外掏錢,翻垃圾箱除了臟點、臭點、費點力氣外,畢竟不用從兜里往外掏錢。這年頭誰不知道掙錢費勁!
城市里的垃圾箱有數,可翻垃圾箱的人無數。撿破爛的不管白天黑夜隨時翻;清潔工上班的時間掃著大街捎帶著就翻了,屬于定點定時的翻;收藏舊貨的畢竟是有“身份證”的人,翻垃圾箱有失顏面,所以要起大早貪大黑,賊眉鼠眼的,還要披上一套熟人認不出的“行頭”,不該戴帽子的時刻或季節也戴著帽子,或是草帽、或是遮陽帽,帽檐壓得低低的,把自己搞得像地下工作者似的。
王海常常把頭伸進垃圾箱里翻了半天,除了破鞋爛襪子、白菜幫子、餿了的飯疙瘩……啥也沒撈著。他就把憋得通紅的腦袋從垃圾箱里拔蘿卜似的拔出來,仰著沾著泥土的大蘿卜臉嘟囔著:這年頭,干啥的都多,賣×的多,撿破爛的也多,一撥走了又來一撥。一撥一撥的,狗屌都剩不下!
王海在垃圾箱里翻不到破爛,就要餓肚子,一天他在街上瞧見幾個年輕人從酒店里打著飽嗝走出來,走路搖搖晃晃的,一定是吃多了撐的!他恨恨地想。
這年頭,沒飯吃的餓得慌,有飯吃的撐得慌。生活啊,咋地都不舒心。這年頭是他的口頭禪,他對著那幾個撐得直打飽嗝的年輕人的背影感慨著。感慨歸感慨,可誰都懂得吃撐了也比餓肚子好受。寧可做撐死鬼也不做餓死鬼,這道理王海比誰都明白,可他是一個撿破爛的,明白也沒用。他的理想就是有飯吃、吃飽了不餓,有屋檐刮風下雨不愁,偶爾還能有心情哼哼幾句小曲。可這點沒出息的理想對他來說都是奢望。
那幾個從酒店里走出來打著飽嗝的年輕人雖然讓王海心里有些不平,可隨后就眼前一亮。因為他看見那幾個年輕人手里都拿著易拉罐果汁,邊走邊喝。
王海不由自主跟了上去。跟了好長一段路,幾個人才喝完易拉罐,“乒乓”扔在路邊,王海連忙跑上去,撿起了空易拉罐,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味道酸了吧唧的。有錢人就喝這個,還不如喝涼水呢。王海心里有了安慰,覺得有錢人沒啥了不起。他們覺得自己很干凈,可吃的喝的不是酸的、就是臭的。
從此王海除了翻垃圾箱還撿易拉罐。說是撿,其實是撿不著的,易拉罐一扔到地上,眨眼工夫就會被人撿了去。見到喝易拉罐的人,他就緊跟身后。跟也不能跟得太緊太近,可不跟得緊點近點又怕失去目標,畢竟他的眼睛不是好眼睛。在跟人的事情上,王海很費腦筋,也吃過啞巴虧。
有一次他跟著一個大肚子的中年人,中年人一定是遇到了解不開的事情,塑料兜里拎著一堆的易拉罐,邊走邊喝,喝光一個也不扔,而是用手捏癟了再放回塑料兜里,然后掏出一個再喝。中年人醉醺醺的,他不敢跟得太近,被喝多的人揍一頓,跟誰說理去?這年頭,城里人的事多著呢,越是體面的人,心里越是窩著不體面的事。王海這樣想著,始終和中年人拉開一段距離。
中年人喝了多長時間王海計算不出來,反正時間很長,大約繞著城市外環路走了兩圈半,中年人才把易拉罐啤酒都喝空。喝空了他也沒有立刻扔掉塑料兜,而是打著酒嗝又繞著城市的外環走了半圈,在一個沒人處,中年人對著一棵大樹酣暢淋漓撒了一泡尿,提褲子時也許是手里的塑料兜礙事,就一揚手把塑料兜拋向了空中。裝滿被捏癟易拉罐的塑料兜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像一堆果實似的落了下來。可是“果實”并沒有落在王海的腳下,王海遲了一步,幾圈的外環路白走了。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個埋汰孩,給搶先一步撿了去。埋汰孩也是撿破爛的。
王海站在中年人撒過尿的樹下,呼哧呼哧地喘著,一股夾雜著尿騷的啤酒味直往他鼻子里鉆……
有年輕人看出他眼神不好使的,就故意使壞,快走幾步,把易拉罐很響地往路邊的長椅上一摔,然后又迅速地撿起來。王海聽見扔易拉罐的聲響,就忙不迭地跑到長椅前,他的眼睛幾乎貼到了長椅上,也沒有發現易拉罐,就又撅著屁股把頭伸進椅子底下去找。幾個年輕人在不遠處,同時把空易拉罐拋向空中,空易拉罐噼里啪啦的落地聲,讓王海循著聲響一溜小跑……
王海是在挨了一耳光后才覺得這樣跟下去不行。那天,一對情侶在前面走,王海在后面跟。由于有過跟得太遠被埋汰孩搶走“果實”的教訓,王海這次跟得很近。近到情侶誤會了他,以為他在背后聽他們的悄悄話。
情侶轉過身,男孩啪地給了王海一個嘴巴。
你干啥打我!
女孩說,你想干嗎?
王海捂著腮幫子說,我沒想干嘛!
女孩說,有病!
王海捂著腮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挨了一耳光之后王海覺得受了莫大的欺負,別人受欺負還能說得過去,自己一個與世幾乎無爭的人(爭也無非就爭別人隨手丟掉的破爛),就說不過去了。
王海忽發奇想,要組建一個撿破爛的丐幫。還別說,經過他的鼓動與串聯丐幫還真組建起來了。說是丐幫,可只有七個人,一個是埋汰孩,一個是披頭散發城南的老侯,一個是瘸腿李,一個是總流鼻涕的二傻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姓啥叫啥,是哪里人,另兩個是哥倆,撿不到破爛的時候就偷,夜里偷個馬葫蘆蓋子,陽臺上扯條褲子……自己號稱“偷天換日”組合。另一個就是王海自己,王海是頭,類似幫主的意思。
七個人迎著風走在大街上,呼啦啦就有了氣勢,“江南七怪”柯鎮惡一伙又重現江湖似的。呼拉拉去翻垃圾箱,野狗、野貓都給嚇跑了。
可是丐幫呼呼啦啦沒幾天就散伙了,原因是王海要平均分配每天撿來的東西。這樣一來,“偷天換日”組合就不干了,他們有時偷來的東西,比翻垃圾箱翻來的要多許多倍。城南的老侯也不干了,因為城南一片是富人區,居住在那片的人出入都是小轎車,不是高干就是商人,他們養的狗連肉都不稀罕吃。扔出的垃圾都鑲著金邊兒。而那一片他最熟悉,閉著眼睛也知道哪家扔出的東西含金量最高。平分,這不是坑爹嗎!
丐幫就這樣呼呼啦啦散伙了。
這年頭,富人窮人一個樣,涉及到利益,心就不齊了。王海心里一番感嘆后,就又依舊孤家寡人地撿破爛。有時他會想起老婆和兒子王凱。想起老婆和兒子,就淚流滿面地蹲在垃圾箱旁嗚嗚地哭,哭得像一堆濕漉漉的抹布。
4
生活就是這樣,對別人是好事,對自己也許是壞事。生產隊分了,王海的牛倌就當到頭了。
……
那年的一個春日,牛欄里的牛被一頭一頭分掉,被一頭一頭牽走。
王海一動也不動,呆坐在草料棚里的白茬棺材蓋上,聽著牛被牽出牛欄,聽著牛“哞哞”地叫著,然后遠去。
他熟悉每頭牛的脾氣和叫聲。“哞——哞——”他知道是那頭叫聲沉悶的“老黃忠”被牽走了;“哞哞——哞”他知道是那頭脾氣暴躁的牤蛋子“許褚”;“哞——哞——哞”他知道被牽走的是重情義的“魯肅”,他能感覺出“魯肅”被牽出大門時一定會回頭望上一眼。他知道牛在尋找他的影子,因為牛也通人性,它們一定能感覺出這次被牽走不是下地干活,而是被化整為零地分掉了,它們將被一個新的主人管理或賣掉。王海感到這些牛的命運和自己一樣,從此將會被改變,明天是一個未知數。
最后一頭牛被牽走的時候,他推開草料棚的門,走出來,摸著牛槽和牛槽里牛還沒有吃完的草料,摸著摸著就把牛槽拍得“啪啪”山響,放聲大哭。他的哭聲引來了許多人。有人勸他說,大勢所趨,分開是好事,哭啥呀?
“王二姐坐北樓眼淚汪汪啊,想起我的二哥哥呀……”他哭著哭著就唱了起來。唱夠了他把一個牛軛套在脖子上,胳膊下夾著給牛拌料的榆木棍子,霜打的茄子般回家了。從此再沒人聽他哼過曲兒。
王海一家三口分得了五畝四分地。老婆就和他互換了角色,他在家做飯,老婆下地。老婆雖然吃點苦,可是沒有別的辦法。王海心里不安,家里的活兒沒等老婆伸手,他就搶著干完了。
可是第二年卻出了事。王海家的地在村西北,叫西北地。到地里干活要過一條河,河叫七河,河上有條大壩,是去西北地的必經之路。可是七河上游下了一場大暴雨,洪流下來就把大壩給沖毀了。河上沒有船,大水又沖毀了大壩,正值鏟二遍地的關鍵時刻,耽誤了莊稼就是一年的事情。對莊稼人來說,這不是小事。去西北地鏟地的人都用鋤頭探著路,硬著頭皮過河。
王海的老婆也和大家一樣,憑著記憶,估摸著大壩的位置,用鋤頭試探著水的深淺過河。可是那天過河后鏟地忘了時間,回來晚了,每天過河都能趕上和大家一起過,現在河對岸就剩下她一個人。和大家一起過河沒感覺到害怕,很輕松就過去了。一個人過河的時候看著打著漩渦的河水,她不免有些打怵,走到河中心,一條鯉魚從水里一躍而起,濺起幾朵浪花,又“啪”地落進水里。雖然只是一條鯉魚,可太突然了。什么事情都怕突然,她“啊”地叫了一聲,手里的鋤頭一歪,身體就失去了重心。在渾濁的河水里她掙扎了幾下,就像一葉草似的被大水沖走了,連尸體都沒找到。
老婆出事后王海的眼睛就更瞎了,走路像烏龜探著頭,一塊土坷垃也能把他絆個趔趄。
這時王凱已經長成大小伙子了。本以為兒子長大了能幫他一把,可王凱被他從小嬌慣壞了,長大了也不成器。不成器的兒子,不想種地,也不想打狼。王凱明白種地是實的,打狼是虛的。即使不是虛的他也干不來,狼是啥樣他只有在兒時坐在爸爸的大腿上,在小人書里見過。種地他更不喜歡,風吹日曬的,忙活了一年到頭,就忙活了一個喂腦袋,趕上不好的年頭,連腦袋都喂不飽,有啥意思?他想干大的,可是沒有念過幾年書的他,大的小的都干不來。他不甘心,就一個人扛著行李卷,打工闖世界去了。王海怎么攔都沒攔住。
王海以為兒子在外面呆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可兒子一走就沒了音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兒子扔下他走了,他就守著家等,希望有一天兒子忽然能站在他的面前。幾畝地東鄰西舍有空就幫著種,幫著收。鄰居也不能總幫他,幫長了也就煩了,煩了也就不幫了。同樣的地,人家的豐收,他家的歉收。
如果這樣等下去,兒子還沒有回來,他就先餓死了。
兩年后,王海賣了那幾畝地,用土坯堵死了房子的窗戶和門,夾著當年給牛拌料的榆木棍子,無奈地離開了村子。走的時候,他說去找兒子,可是兒子在哪里他都不知道,找兒子只是個借口。他到了城市,就靠撿破爛為生。
5
現在轟隆隆的挖掘機讓他在夢中就連安身之處也沒有了,走出老遠,他平靜下來,扔了那床“地圖”被褥,沒有家的人背著被褥反而是累贅。拎著幾包“康師傅”和灰突突的泰迪熊,王海茫然走在街上。
累了,他就坐在路邊的臺階上,泰迪熊倚著臺階低垂著頭,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被他按坐在了身邊。一個大活人、一個毛絨熊并排坐在一起頗有意味。路的對面是一家“肯德基”,透過肯德基店面的窗玻璃,他能清楚地看到靠近左邊窗口里的情景,此時那個位置上正面對面坐著一對小情侶。小情侶很親昵,女孩微笑著用吸管吸著可樂,男孩咬一口漢堡,看一眼女孩。男孩的眼神那叫一個深情,似乎他一口口咬著的不是漢堡,而是秀色可餐的女孩。有一陣子陽光斜著照進窗口,玻璃的投影把女孩的臉反射得斑斑駁駁的,王海的心一動,恍惚覺得女孩的臉被男孩咬去了半邊。能愛到這種程度,王海感到驚訝和不解,也體味不到其中的滋味。年輕時,他戀著生產隊里的那些牛,其實也不是戀著牛,畢竟那些牲畜能讓他掙工分,能讓他一家人吃飽喝飽,也就是說那些牛是他生活的源泉。吃水不忘挖井人,他戀著牛,給牛唱歌,不是對牛彈琴,而是對源泉表達的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恩。
牛為大,老婆就像現在的“小三”。要等一個星期或十天半月才能親熱一回。那是咋個親熱法啊,他心里惦記著牛,趴在老婆身上一通牛喘,一通牛鬧槽般的手蹬腳刨,就完事了。之間連個悄悄話、親嘴熱身過程都省略了。即使是不省略,他也不會這些,他也不會使用深情的眼神。雖然這東西不是天生的,可需要條件。一是要活得足夠悠閑,二是眼睛要透徹明亮,二者他都沒有。鄉下那時候就是這樣,窮歡樂是怎么也整不出情趣的,就像心里壓著石頭,還讓你笑,你的笑容一定僵硬得慘不忍睹。
女孩和男孩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一父一女模樣的人又坐到了男孩女孩剛才的位置上。
小女孩清澈得像一滴水,在爸爸的眼里透明著,也在玻璃窗上透明著。小女孩每吃一樣東西都要舉到爸爸的嘴邊,讓爸爸也跟著品嘗。爸爸顯然是陪著女兒來的,他面前什么也沒有,只給女孩要了一堆好吃的。看著女兒吃,他幸福的笑臉像盛開的向日葵,圍著透明而明亮的女兒轉動。
王海看到這一切,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兒子王凱,想到了王凱他不由得用手去拍泰迪熊的頭,一拍泰迪熊就倒了。王海嘆了一口氣,他不是嘆自己,而是嘆兒子,兒子雖然不爭氣,可還不至于絕情到如此的地步,走了連個信也沒有。他聽到過一些關于黑磚廠、黑煤窯、黑化工廠的傳言,這些黑工廠大都隱藏在深山老林里,把農民工騙去當勞工,吃飯、睡覺、上廁所都有人看著,進去就別想出來,不給錢還不算,不小心還要搭上小命……王海聽后直打冷戰,可過后一想,這些終歸是傳言,傳言就是謠言,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這年頭,撿破爛的多,八卦謠言也多。王海是不相信這些的,他相信他的兒子王凱一定活著,或許兒子也像自己一樣——沒混好。沒混好就沒臉見父老鄉親。自己的老臉都這樣了,回趟老家還要趁著夜色的掩護,別說兒子了,兒子年輕,年輕就更要臉。人可以在陌生的地方忍受苦難,卻無法在熟人面前接受同情的目光。那滋味比扒光了站在人前還難以承受。說不定兒子也像自己一樣,趁著夜色的掩護回過老家幾次,也看到過用土坯堵死窗戶和門的房子,看到過一場大火后殘垣斷壁的家。說不定兒子還會忽然想起坐在他大腿上的情景——
他蘸著唾沫用手一頁一頁地捋平書角,一頁一頁給兒子翻著一本發黃的小人書《王海打狼》。
打狼的是你嗎?
是啊。
那怎么不像你呀?
是畫小人書的人把我畫漂亮了。
可你的眼睛沒有那么好使呀?
“呵呃呵呃”是他曾經陶醉的笑聲。
……
王海一邊回憶,一邊干嚼著“康師傅”,嚼得“嘎嘣嘎嘣”響,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老牛倒嚼。
爺爺,給!一個稚氣的聲音。王海停住了“倒嚼”抬起頭,發現剛才在肯德基內的父女倆站在了他的面前,小女孩在前、父親在后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女兒。小女孩手上捧著一個漢堡,舉到了他的眼前。看來父女倆把他當成了乞丐。王海心里一直排斥別人把他看作乞丐,他雖然像乞丐,可不乞討只撿垃圾。乞討和撿垃圾是兩碼事,畢竟后者還能給自己保留點人的尊嚴。可王海還是感激地接過漢堡并問了句,你幾歲了?
女孩說,5歲。
女孩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望著他身旁的泰迪熊說,爺爺,泰迪熊是你的嗎?
王海點點頭。
女孩說,出門帶它干嘛,干嘛不放在家里?
王海抬起右手,撫弄著泰迪熊的頭,他想對女孩說,他沒有家,冷了的時候,抱著泰迪熊可以取暖,想兒子的時候,能和泰迪熊說說話,泰迪熊就是他的兒子。可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說了也沒用,小女孩不懂,小女孩的爸爸也不會懂。
就在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小女孩的話時,小女孩的爸爸喊走了小女孩,小女孩對他擺了擺手說爺爺再見,就跑下了臺階。
小女孩的一句“爺爺,再見”,讓王海的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親兒子走的時候都沒有這樣擺擺手,和他說一句“爸爸,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