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嬸子嫁過來那年虛歲十六,我十三。
花兒嬸子不叫花兒,叫喜娣兒,她娘一口氣生了六個閨女,招娣兒,喜娣兒,夢娣兒,盼娣兒,來娣兒,帶娣兒。帶娣兒出生后,花兒嬸子的娘就被村長和婦女主任抓豬一樣捉到鎮(zhèn)上結(jié)扎了。花兒嬸子結(jié)婚不夠法定年齡,她姐姐招娣兒也不夠,夠不夠有什么關系呢?只要聘禮的份量夠重,婚禮的儀式夠排場,沒有結(jié)婚證兒,你也是人家堂堂正正的媳婦兒。如果只拿個結(jié)婚證就算了,在這一畝三分兒地上,和私奔沒什么區(qū)別,就憑這一點,瞎眼的瘸腿的都有權力唾棄和鄙視你。都會歪著頭斜著眼嗤一聲兒,不值錢!
在蜜蜂溝,超過二十五歲還沒定下婆家,就是老閨女了,老閨女的彩禮是要大打折扣的了。不僅彩禮打折,就連能選擇的范圍也是很小的了,懶漢、光棍、鰥夫都是可以考慮的了。
那年春,老張家前后不差半個鐘頭來了兩家提親的,一個是村長的親姐姐,另一個是我家,那時候我爺爺是村會計。花兒嬸子爹當時緊了緊扎褲腰的草繩兒,興奮得臉都紅了,他很清楚這兩個屈指可數(shù)的人家上門將會給他一窮二白負債累累的家?guī)硇┦裁础_@時候是要端著的,于是他吞口唾沫壓一壓心頭洶涌的波濤,面色淡然不慌不忙地拿起煙袋鍋,骨節(jié)粗大的黑手指細細地捻煙葉兒,裝上,按瓷實,再裝上,再按。劉媒婆迅速地上前劃了火柴,將銹滿了煙漬的齙牙貼近花兒嬸子爹的耳邊,再抬眼瞄一下剛落了座的張媒婆,大兄弟啊,你可別錯了主意,老王家說了,親事成了,正常的四色禮不算,再送一頭牤子過來。張媒婆站起身兒捋捋耳邊的散發(fā),本家哥哥啊,我可不能害你,你看人家老李家那小五,壯得像頭牛!這莊戶人家,身子板可是第一要緊的東西。小五也是初中畢業(yè)呢,咱村里,初中畢業(yè)的娃娃有幾個?人家老李也說了,親事一定下那只帶羔子的綿羊就是你的了,那綿羊你見過的,肚子大得像個鼓,這眼瞅著就下羔子了,兩三個也說不定呢!花兒嬸子爹慢慢抬起眼皮看一眼劉媒婆再看一眼張媒婆,慢吞吞地回了句,容我想想。
七十年代初的蜜蜂溝,這兩家的聘禮,足夠晃花人的眼珠子。
你別說,人家那爹真叫聰明,兩門親事全應下了。不過,我家?guī)Ц嶙拥木d羊顯然比不上村長外甥的牤子,只換回了剛初中畢業(yè)十六歲的花兒嬸子。
帶羔子的綿羊牽過去那天,即將變成我花兒嬸子的喜娣兒,還在學校的操場上忙著踢毽子呢。
老張家閨女能干是有名兒的,何況老張的閨女個頂個兒不僅能干還遠近聞名兒地漂亮。
招娣兒在聘禮送到后不出一個月就嫁了。喜娣兒和我五叔的喜事熬了半年,她爹說了,孩子上學呢,等畢了業(yè)。再說,還小呢,再長長。為了這我奶奶有一陣子耿耿于懷,且,什么再長長,我十六那年都懷了你爹了。要是咱也有頭牤子送過去你試試?
故鄉(xiāng)的女孩兒嫁人后變化很大,昨日還是春花兒爛漫嬌羞的女兒家,隔日就趿拉著鞋進廚房生火做飯下田除草施肥了,風風火火的樣子讓人來不及記住她們昨日的美好。變成了婆娘的女孩兒吆喝牲口的動靜比爺們都大,她們都會駕車掄鞭子,胳膊一揚,一聲脆響就在頭頂上炸開了。罵男人也是不含糊了,祖宗奶奶十八代,趕上什么算什么。
故鄉(xiāng)最美的是炊煙,裊裊的,不緊不慢地在煙囪周圍畫著圈兒,伴著炊煙飄蕩在小村上空的,還有飯菜的香味兒,這個時候的太陽收斂了白日里的鋒芒,紅彤彤懶洋洋地靠在山尖兒上。白日里跟在男人身后勞作了一天的女人在日落前就回家了,回家后開始攆雞上架,趕鴨回籠,擔水做飯。飯菜忙活得差不多的時候,男人荷著鋤也回家了,扔掉家什順手遞給女人一只野兔,兩只刺猬,或者幾串紫瑩瑩的山葡萄,一盆兒清亮亮的熱水就端到了眼前兒。女人就在當院兒里放了小桌兒,邊端飯盛粥邊叫,拴柱兒回家啦!三妮……吃飯啦!操你娘地,野到哪兒去了?狗蛋兒……成了婆娘后女人都有清亮亮的嗓子,叫撒了歡兒的孩子回家從不用出大門,就那么懶懶地往大門口圓木籬笆上一靠,嗓門兒一亮,孩子就揚著腳丫子飛回來了。
當了娘的女人,徹底地舊了。
迎親那天還真是熱鬧,我家那頭老黃牛額頭上掛著紅綢子花,我滿臉喜氣的五叔和花兒雕般的花兒嬸子并排坐在牛車上,小村小,村西頭兒放個屁村東頭兒都顫悠,何況這么大的喜事兒!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擠在了一米多寬的小路上。抄著手,嘖嘖地嘆著,一個不一樣的聲音響起來,操,這是他娘的是什么世道!我循聲兒望去,撒跟兒的眉毛擰成了鎖頭般的大疙瘩,他的臉漲成豬肝色,他唇邊的絨毛在秋陽里隨著微風兒顫著。撒根兒娘薅著他的胳膊,回家去,大小伙子湊這熱鬧做啥!撒根兒掙扎著,像是要找誰拼命似的,他臉上的顏色更深了。老黃牛不管這些,從村西頭花兒嬸子家到村東頭的我家,它邁著慢吞吞的四方步,穩(wěn)穩(wěn)地穿過人群。我擠在人群里癡癡地看著她滿頭粉紅絹花,由衷地贊,娘,真好看,喜娣兒今天是花兒姑娘!母親笑笑,以后,她是你的花兒嬸子!
花兒嬸子由此得名。
花兒嬸子是在客人酒酣耳熱時出來的,我至今不知道做新娘的她是怎么出來的?出來又做什么呢?當時我們在這條小路上踢毽子,我的毽子飛起來眼瞅著就落在她頭上的時候,她一揚手接住了,然后我就看見了一團火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毽子上下翻飛著,后接,前接,側(cè)接,跳躍接……看得我目瞪口呆。一個穿著花褂子的女人從熱鬧的院子里竄出來,我的姑奶奶,你怎么還踢毽子!花兒嬸子惡狠狠地掙脫了那人的手,沖到我面前把毽子送到我的手上,嘴角兒一牽,小鼻子一皺,大眼睛一擠,一個可愛的鬼臉送給了我,然后她伸長了脖子,眼神兒飄過我的頭頂,在大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兒,當有幾分失落像雀兒一樣閃進她的眼睛時,忽地一閃,那團刺眼的紅不見了。
我和花兒嬸子成了好朋友。
圓木籬笆圈成圍墻,往北走,就是我的小河,靠著陡峭的后山,走幾步就聽見了不急不緩的水流聲兒,這條小河好性子,仿佛永遠這么安然地流著,河水清得能看見河底的沙石,深深的暮色里,我仿佛又看見了歡蹦亂跳的魚兒。我和花兒嬸子就在小河邊的青石上洗衣,邊洗邊鬧,她是多么淘氣啊,趁你不注意,小手掬一把水撒過來。偷眼看著你狼狽的樣子捂著嘴巴笑得花枝亂顫,要是你變了臉色她就慌了,扔掉手里的衣服急巴巴地跑過來,我會在她接近我的時候還她一掬水,我們的尖叫聲兒,笑鬧聲兒順著小河遠遠地漂去。衣服洗完了就曬在河邊的草叢上,然后就下河了,小河里的魚多得是,我們隨便拿條手巾就能兜上來,川釘子、柳根子、泥鰍、小鯽瓜子……花兒嬸子不僅會兜魚還會叉魚,隨便折根柳條棍兒,削個尖兒,躡手躡腳下河,一貓腰,一條歡蹦亂跳的魚兒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花兒嬸子說,這是撒根兒教她的。她不愿意看魚垂死掙扎的樣子,她寧可用毛巾兜,這樣,魚兒會在水盆里多活一會兒。
春燕兒——喜娣兒——,娘叫我,奶奶叫她。娘點著我的頭,就知道玩兒!我隨著娘的手指前仰后合嬉皮笑臉。奶奶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洗個衣服也瞅空兒耍!你能和她一起瘋?人家是小姑娘,你娘咋教你的!花兒嬸子低下頭,默默地收起干衣服搭在胳膊彎上,端起半盆魚回家。
她在黃土院子里搬個小凳子坐下摘魚,我趴在我家籬笆縫兒里看她,夕陽的余暉灑在她低低的頭發(fā)上,看不到她的臉,她的手指細長,指甲去鱗,指肚兒擠魚鰓,摘魚的動作雕花兒般地美好。我叫,花兒嬸子,她仰起臉,瞄一眼屋里的奶奶,哎——花兒嬸子,哎——,奶奶咳嗽一聲兒,不管你年紀多大,嫁了人就是大人了,活多做,話少說,不能再像個孩子似的……我在籬笆縫兒里塞給她一個撇嘴的鬼臉,她慌慌看一眼屋里,回頭也送我一個撇嘴的鬼臉。
楊二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爹娘叫他楊二叔,我叫他楊二爺,楊二爺拉二胡的時候,他那個像馬克思一樣的尖下巴就高高地揚起來,小眼睛微閉著,禿了頂?shù)哪X袋隨著自己的音樂左搖右擺,楊二爺一拉二胡我們就知道,放電影的又來了。兩根原木支起塊兒黑邊兒大白布,曬谷場上就坐滿了人,說笑的,嗑瓜子的,不言不語拉著手的,是定了親還沒結(jié)婚的。楊二爺拉一會兒二胡,放電影的也吃罷了派飯,一縷強光,白布晃眼了,人們安靜下來,兩只眼睛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白布。楊二爺這時候避開眾人的視線,收了二胡側(cè)著身兒溜出人群。出了人群往西拐,挨著學校第二家,黃大麻子家的門虛掩著,黃大麻子仨兒子都愛看電影兒,他娘更愛看。黃大麻子在鎮(zhèn)上的市場賣黃煙葉兒,每年初冬回來一陣子,收煙葉,打老婆。電影很熱鬧,白布上高唱著,地道戰(zhàn),嘿,莊稼漢!黃大麻子家更熱鬧,誰也不知道,大家的眼睛都在白布上,我去他家找水喝遇見一回,黃大娘光著身子,楊二爺光著身子,黃大娘雙臂緊摟著楊二爺?shù)牟弊宇澲晝航校ミ衔业睦隙邕希∧且荒晡也帕鶜q,事后楊二爺塞給我一把糖,告訴我,好孩子,誰也不許說,以后二爺還給你買糖吃。黃大娘蹲在我面前,盯著我的眼睛,你想大娘死么?我搖頭。那誰也別說!說了大娘就死了。
我邊朝我的嘴里塞糖邊小雞啄米般地點頭,那件事我誰也沒說,為什么沒說呢?我那么小的孩子,保守秘密是很難的。現(xiàn)在想想,我當時太小,小到記不住很多事兒,再說,那糖塊,是真甜哪,總之就是沒說,連和我最好的花兒嬸子都沒說,徹底成了我一個人的秘密。
小村西頭有個半畝多的甸子,甸子里全是臉盆大的塔頭,塔頭上面是茂密鮮嫩的羊胡草,羊胡草的縫隙里是翠紫色的扁竹蓮,一簇簇一叢叢,扁竹蓮花兒綻放的時候像極了振翅欲飛的蝴蝶。,花兒嬸子手巧,編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戴上花環(huán)的花兒嬸子好看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兒。花兒嬸子不能跑跳也不能丟沙包踢毽子了,她懷孕了。懷孕后的花兒嬸子像變了個人兒,她不愛說話不愛笑,靜靜地托著下巴看天兒,她的眉毛皺著,眼神飄向云層里去。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天很藍,棉絮樣兒的白云悠閑地舒展著,幾只不知名的雀兒忽高忽低,各種各樣兒的蝶兒翩躚著,她的眼神兒隨著云兒、雀兒、蝴蝶來來去去。春燕兒,快開學了吧,嗯,后天。開學你讀幾年級了?初二。你用過的課本能不能借給我?花兒嬸子,你不是讀過初中?我的那些書,給夢娣兒了。行,哪天我收拾收拾送過去。春燕兒,你真好。花兒嬸子也好。
撒根兒在遠處沖著我擺手,把一個信封夾在一本厚厚的書里,說,給你的花兒嬸子。我看他一眼,他低頭掐根兒嫩草叼在嘴里,我聽著他悅耳的草哨兒聲兒邊走邊看《秀才造反記》,信封是牛皮紙的,糊得很嚴實,沉甸甸的,像我屁股下面的塔頭。看完撒根兒的信,花兒嬸子的臉變成了草甸子里的石頭塊兒,她說,去告訴他,以后別給我借書了,我不愛看了。撒根兒站在遠處的羊群里,他的羊像天上的云朵一樣白。他爹說過,等他的羊長大了下了羔兒,羔兒再長大了,就賣了錢給他娶媳婦兒。他的羊羔兒還沒生出來呢,花兒嬸子就進了我家。
撒根兒是個有出息的人,所有人都曾經(jīng)這么說。上初中的時候他的作文變成了鉛字,印在報紙上。如果不是后來他爹上山砍樹砸斷了腰,他現(xiàn)在應該上高中了。他聽完我的話揚起手中的鞭子,那長長的鞭繩兒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又折回來,發(fā)出了一聲脆響,頭羊怪叫一聲,向前沖去。
他的背影很寬,走起路來相當氣派,那架勢,真像是個多大的人物似的。他沒回頭,他的羊也沒有,一直朝前走,很悲壯的樣子。只一會兒,他和他的羊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樣不見了。
花兒嬸子噙著淚把信撕成了碎片兒,一揚手,紛紛揚揚,一時間竟分不清哪些是碎紙,哪些是蝴蝶了。
那日晚飯后,我抱著用過的課本和一些閑書來到花兒嬸子門前,剛伸手推門的時候,聽見五叔說,上炕,睡了吧。花兒嬸子硬著嗓子,不。五叔不耐煩了,看看看,看這些破書有什么用,你不是學生娃了,你是我老婆,是老婆就得上炕睡覺!花兒嬸子的聲音低了些,娃兒都懷上了還睡什么覺?我聽見了拉扯聲兒碰撞聲兒,花兒嬸子軟下來的求饒聲兒,給我,給我吧,你是好人。我終于按捺不住沖進了屋子,五叔蹲在灶前,一堆書上跳動著藍色的火苗,火光映紅了五叔惡煞般的面孔,花兒嬸子站在一邊兒,火光也映紅了她的臉。月下看少年,燈下看美人。火光里的花兒嬸子像個瓷娃娃,美麗的臉龐上有亮晶晶的液體肆意地泛濫著。月亮里的嫦娥也就這模樣兒吧,不知道嫦娥會不會像花兒嬸子這樣無聲地流淚呢?五叔回頭,看著我懷抱里的書,牽了下嘴角,又送來了?拿過來吧,正好炕還不熱呢。我回頭撒丫子就跑。
我和花兒嬸子在河邊兒遇見撒根兒,他頭一扭趕上羊就走,羊沒喝夠,走一步停下咕咚咕咚喝兩口。撒根兒就揚起鞭子,那鞭聲兒脆得像新年里的炮仗,他的羊凄凄慘慘地叫著就跑了。
下雪了,黃大麻子回村了。花兒嬸子快生了,嬸子大娘都說花兒嬸子那肚子里是雙生兒,不是雙生兒,哪有那么大的肚子?奶奶樂顛顛兒地說到時候就把那兩只大蘆花雞殺了。我娘說,一定是雙生兒!我生你那年就殺了一只雞。
夜了,月亮像是著了火,像是要把夜色中銀白的村子點燃。西甸子里的蛙叫起來了,起初是一只、兩只,后來整個草甸子都在叫,布谷鳥也湊著熱鬧來了,“布谷,布谷”。狗也有一聲兒沒一聲兒地和著。此時,人睡了,動物們卻醒了。燈下,花兒嬸子拉著我的手,春燕兒,你們分班啦?分了。你進了快班?嗯。你真有出息!我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花兒嬸子丑了,肚子像個大鍋,兩只大奶子像倭瓜,鵝蛋臉變成了大圓盆,還長了些蝴蝶斑,臉色黃蠟蠟的。
五叔咚咚地敲窗戶框,喜娣兒,啥時候了還不回來睡!
黃大娘的尖叫劃破了小村剛剛靜下來的夜,辱罵聲兒,撕扯聲兒,撞擊聲兒,哀嚎聲兒,這混合的聲音像是安靜的小村上空猛地打了一個炸雷。男人女人打了雞血般地爬出被窩套上褲子穿上衣服,除了放電影兒,沒有比這更吸引人的了。
黃大麻子下手真狠,黃大娘的眼眶青了,鼻子里流出的血花了臉,她抱著頭蹲在地上,支棱起來的胳膊左一下右一下企圖抵擋著黃大麻子不長眼睛的大腳丫子。楊二爺?shù)亩鷶r腰斷了,只剩下一根琴弦拉扯著破敗的琴身。黃大麻子眼睛綠了,像鬼火一樣發(fā)著灼灼的光。拳頭腳丫子皮帶棍子,什么都用上了。他三個大樹一樣高的兒子抱著膀子冷眼地看著,圍觀的人也不勸,或交頭接耳低語或表情木然。花兒嬸子拉著我的手用了力,仿佛要把我的骨頭攥碎,我回頭,月光下的花兒嬸子臉色蒼白,亮晶晶的滿是汗水,怎么了?她哆嗦著嘴唇,我肚子疼,我一低頭,地上有一灘東西在月亮地兒里發(fā)著寒寒的光。
西院兒里的踢打聲兒無休止般地持續(xù)著,黃大娘的尖叫聲兒越來越弱,“撲通”一聲兒后只剩下一聲兒悶哼。
花兒嬸子在土炕上翻滾著,折騰得火油燈搖搖欲墜,狼一樣的嚎叫聲兒能把耳膜穿透,我要死了呀,我要死了吧,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呀——奶奶對著搓手跺腳的五叔說,去把雞殺了!春燕兒,生火。我跑去抱柴,花兒嬸子的叫聲更大了,我生不了,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火苗舔舐著鍋底,半鍋水燒開了,西院兒的熱鬧還在持續(xù)著,人們的腳步并沒有被花兒嬸子的叫聲引到這邊兒來,生孩子有什么稀奇呢,誰家沒生過幾個孩子,只是像這樣大張旗鼓地叫的,實在地少,人群里有人嘆,倒是年紀小了些!接生婆把一盆血紅的水“嘩”地潑出來,快去燒香吧,你家這小犢子先下來一只腳丫子!五叔拎著死雞看著那盆剛潑出來的血水正好灑在雞血上。血水和雞血,慢慢消融在一起,一時間分不清哪是雞血哪是人血了,五叔的眼睛里,一片通紅。奶奶捅了五叔一拳頭,快去拔雞毛!
奶奶跪在菩薩前,雙手合十,上嘴唇下嘴唇不停地煽動著。娘也跪下了,二嬸兒三嬸兒四嬸兒都跪下了,香霧繚繞。
保佑這個孩子吧。
保佑這個可憐的孩子吧!
一定要保佑她啊,她還那么小啊!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吧!
五叔蹲在地上一把一把惡狠狠地揪著雞毛。
一盆又一盆血水潑出來,花兒嬸子的聲音弱下去。我不生了……我生不動了!快讓我死了吧……花兒嬸子娘家媽聞訊趕來,礙著不能見閨女月子血的說法,站在門口跺腳用袖口不停地擦眼睛。帶娣兒瞪著惺忪茫然的大眼睛緊拽著她娘的衣襟兒。青蛙又叫起來“呱——呱——”一陣冷風吹過,空氣中掀起一股血腥的潮濕,要下雨了。
春燕兒,春燕兒!進來,你花兒嬸子叫你!
花兒嬸子的臉比冬天的雪還要白,頭發(fā)打成綹貼在腦門上,從炕上到地下,我看見一片紅,像那日她出嫁的嫁衣一般地鮮艷……接生婆褂子大襟兒上全是血,她著了瘋般地叫,我接不了啦,接不了啦,這小兔崽子,就肯伸出一只腳丫子,我沒辦法了!奶奶發(fā)抖了,顫著聲兒地求她,大妹子啊,求求你求求你啦,這半夜三更的,還有啥辦法啊?“噗通”一聲兒,花兒嬸子的娘跪在了接生婆面前。
人們終于從黃大麻子家的熱鬧里醒來,揉揉干澀的眼窩,伸吧伸吧僵硬的表情。去鎮(zhèn)上!接醫(yī)院的大夫吧,誰去呢?找村長派,派了誰誰就去,人命關天呢。
黃大麻子累了,又或者是少了看熱鬧的,沒勁兒了,終于收了手,黃大娘像只死狗樣兒地蜷縮在柴堆邊不動了。
春燕兒,告訴,他,別再,給我借書啦,以后,我不,看啦。你們,替我,好好念,書……花兒嬸子累了,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
五叔終于拔完了雞毛,他拎著光禿禿白慘慘的雞站在院子里,不錯眼珠子地盯著窗子,人們忙碌起來了,去鎮(zhèn)上的,請大神的,我五叔,就那么傻呆呆地站著,周遭這因他家而起的忙碌好像都與他無關。
那是一個我記憶中永遠也抹不去的黑夜,迎接著晨曦的,是兩條,或者是三條生命,花兒嬸子的娃娃不知道男女,只有一只腳丫子伸向了這個世界,花兒嬸子倒是安然,睡著了般地,長長的濃密的睫毛蓋住了滿臉疲倦,她的右手心兒里,一只雞毛毽子沾滿了血。
黃大娘隔日照常擔水,她的臉青一塊兒紫一塊兒腫得的像個豬頭,走路時一左一右像只鴨子般艱難地搖擺。人們側(cè)著臉兒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她不抬頭。在我的記憶里,她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頭插在柴堆里,身子蜷縮成冬天里癩皮狗的樣子。
花兒嬸子下葬那天她娘哭得死去活來,五叔也哭得死去活來。撒根兒沒哭,他跟在送葬的親人隊伍后面走,他的臉陰沉沉的,看不見任何表情,兩只眼睛布滿了紅血絲,惡狠狠地盯著小路的那頭。人群里有人嘀咕,撒跟兒咋還跟在送葬的后面?他們是親戚?
花兒嬸子沒兒子,我二叔的兒子頂栓給她摔了老盆。
過了半年,我家大黃牛把五嬸子拉進了家,大黃牛頭頂著大紅花兒,五嬸子也是,通身上下火焰般地紅,滿頭是花兒,不同的是,牛車前面張媒婆的臂彎里挎?zhèn)€沒有底兒的柳條筐,邊走邊揚手把夾雜著紅紙片的冥紙灑向黃牛即將走過的路,她沙啞蒼涼的聲音像鬼魅一樣,你在山上采花兒哎……新人在家看家哎……采不滿別回家哎……
隔日五嬸子就趿拉著鞋把鍋碗瓢盆摔得山響,我知道你想著誰,沒用!想也沒用,以后和你睡覺的是我,過日子的是我,將來給你生娃的也是我,那是個沒用的短命鬼!
流過了幾代人的小河還是那么悠閑,它不記得誰來過,誰又走了,但是我記得,有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兒,她潔白的小手在青石上搓衣的樣子。她清脆的笑容,甜美的歌聲,一汪河水哎……向東流啊……
妹妹河這邊坐哎,哥哥河那邊瞧啊,蝴蝶舞溫柔哎,河水唱豪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