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公路邊上,注視來往的車流,二十四塊石臥在鐵欄里。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只有眼光中的驚嘆和心中的疑惑。這是我來到牡丹江岸邊,第一次與二十四塊石相遇的復雜情感。
江東二十四塊石,缺少石刻造型的藝術,它不過是普通的原生本色,只是石質的表面,經受大自然的吹打,留下滄桑的記憶。它不大的體積,引不起那個時代文史記錄者的注意。二十四塊石和一個國家相比,相差甚遠,不可能詳細地說明記載。
一千多年后,當我面對江東二十四塊石,讀到什么呢?它是一首挽歌,每一個石塊,都記下發生的故事。它是一條河流,漫長的歲月里和牡丹江相依相偎,融入這塊土地,是綿延不絕的回憶。江東二十四塊石不僅是歷史的遺物,鐫刻下的時間,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風雨覆蓋石上,當我們小心地揭去,能發現什么呢?
我們看到江東二十四塊石,獲得震撼的力量,石上的坑凹,它比文字真實,不帶一點虛構的東西。歷史從這里跑出,那個下午,我從石質的車站出發,沿著它指引的線路,走向遙遠的歷史,又從歷史中回到現實。
夜晚躺在富臨園酒店的床上,那盞孤燈的窗外,正是敦化安靜的時候,夜行車打破靜謐,讀《長白山滿族文化研究》,其中有民俗學家李果均撰寫的《二十四條石的傳說》:
敦化市區東南有二十三塊巨石,分三行整齊地排列在地面上,與古老的敖東城隔江相望,距今已有千余年的歷史。原為二十四塊,故稱二十四塊石。至于缺少哪塊,什么時候缺的?怎么缺的?文獻上沒有記載,但在當地卻有這塊巨石去向的各種神奇的傳說。“古石鎮妖”就是其中的一說。傳說,從前牡丹江三天兩頭發大水,洪水一來,鍋碗瓢盆水上漂,牛馬豬羊隨浪走,淹得兩岸百姓叫苦邊天。老察瑪聽說了,趕來用脫力一照,原來是一條孽龍在這牡丹江源頭興風作浪。老察瑪剛收起脫力,就來了一個身高丈二、三尺的黑大漢,老察瑪一眼就認出它就是孽龍,于是就在城外比起武來。老察瑪把穿鐵鞋、戴鐵帽、吃紅棗、捋紅絳、上刀山、下油鍋等絕招兒都拿出來了,也沒難住這條孽龍,最后老察瑪請來了塌斯哈恩都力(虎神)。這老虎神可真厲害,它一來孽龍立刻現了原形,一條十幾丈長的烏龍,一縱身起了空,一只跳澗猛虎,一躍追了上去,這一龍一虎在古城上空搏斗起來。它倆從空中滾到地上,又從地上打到空中,爪對爪,牙對牙,打了七天七夜。最后它倆的爪都抓到一起,虎爪沒有龍爪長,龍爪摳進了老虎蹄,把蹄子摳漏了,順蹄子往外冒血,使老虎至今作下了“漏蹄”的病根兒。老虎也一口咬住了龍脖子。就看烏龍一曲卷,用尾糾纏住了老虎的脖子,越勒越緊,老虎被勒得翻了白眼兒了。正在這緊要關頭,就聽一陣風聲,只見城東南一塊巨石,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又“忽”的一聲砸了下來,正砸在烏龍的頭上。這塊石頭是從哪來的呢?原來是臥在古城江對岸那二十四塊巨石之中的一塊。這巨石承受了千余載的日月光華,成了靈物,便同這里的百姓同歡樂共憂愁了。孽龍發水害民,它早就氣得鼓鼓的,可是治不了這惡龍。今天在這龍虎相斗的關鍵時刻,它不顧同伴的勸阻凌空向烏龍頭上撞去。烏龍被它砸昏了,虎神才得救了。老察瑪給這孽龍上了鎖。他見這巨石有鎮妖之威,就把它系在烏龍脖子上。烏龍蘇醒過來,老察瑪把它牽到三角龍灣,那是東海龍王的監獄,一些犯罪的孽龍都圈在那里。這塊巨石也就隨著孽龍進入了三角龍灣,從此這二十四塊石,就剩下二十三塊了。
2012年11月22日,我通過朋友找到敦化劉野先生的電話,他和我父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一家搬遷山東后,我父親和很多老人聯系不多了。2012年11月18日,我收到劉野先生從敦化寄來他的《追求》,看到題詞很感動。他對于我是文學前輩,尤其和我父親又是老友的關系。2012年11月22日,中午時,我給在重慶看孫子的父親打電話,說我和劉野先生聯系上了,他急忙地說,要一下地址和電話。我在電話中詢問李果均的情況,劉野先生說,他在長春今天做白內障手術。我讀過李果均的很多滿族的傳說,通過劉野先生的文字,我更多地了解了一些李果均的個人經歷,他們是一輩子的好友。劉野先生在《相聚大、小黃樓》回憶文章中,說起20世紀50年代末,當時敦化還是一片平房。只有翰章大街中段,有一座外涂黃色的二層小樓,樓里內設木頭樓梯。這里是縣文化館,幾個有個性的“文化人”聚集的地方。
李果均是滿族人,從小生活在滿族的發祥地,在搖籃里就聽古老的歌謠和傳說,長大以后,跟隨長輩們在珠爾多河上捕魚,上老白山里學狩獵。額穆鎮原稱額穆赫索羅,“額穆赫”滿語意為水濱,“索羅”為十人戍所。它位于敦化市區西北52公里,老爺嶺東麓。額穆鎮歷史悠久,1738年,乾隆三年在此地設額穆赫索羅佐領衙門,管理張廣才嶺地區的軍隊、地方事務,并設有意氣松、額穆赫索羅兩個驛站,為吉林通往寧古塔和琿春的必經之路。
在這樣的人文環境中長大,一個人對于自己民族文化的熱愛,不是膚淺的應對,這是血脈的延續。
老察瑪、孽龍和二十四塊石,在酒店的房間里搏殺,我聽到他們的打斗聲,天昏地暗,飛沙走石,正義與邪惡廝殺。讀完最后一句話,故事講完了,我回味飛走的石塊。酒店里變得安靜,旅行的疲憊不時地竄出襲擾。這種折磨中,我還是無法入睡,因為傳說中的故事扎根心里,不是想讓它靜就能靜下來。
我翻一個身,等待睡眠的降臨。
2
牡丹江從來沒有停止過腳步
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
這到底是渤海國東遷的驛站
還是神仙設下的一副棋局
我實在不懂這四、六的奧妙
說不定真是一副千年的珍瓏
我解不開人生的心結和緣起
也就解不開生活的扣子
這奇怪的石頭
千年的風雨沒有把它變老
反而讓它更加穩重
把自己的血液
與大地更加緊密相連
這千年的石頭
始終沉默無言
人們一撥撥地來了
又一群群地走了
但始終沒能讓它開口說話
這是楊曉華寫家鄉的組詩中寫江東二十四塊石的詩。詩人面對祖先留下的謎,產生感慨。詩歌越是地緣化,越是個性的顯現,更貼近一個人的心靈世界。石塊不但是物質的,它更是歷史的記錄。二十四塊石被丟棄在城市的角落里,時代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場景也隨著不斷地變換。牡丹江日夜流淌,千百年來從來不停止腳步,詩人從內心發出疑問,蘊藏歷史的石頭,你開口說一句話,你是渤海國東遷的驛站,還是什么呢?最后詩人以“詩”的角度回答,這不是凡物,是神布下的一盤棋局。讀到這里,無奈之中的詩人,積滿蒼涼的心中,禁不住發出響亮的回答。這是神的安排,是一盤仙局,每個棋子都是一個命運,這就是神的力量。據清代文獻記載,一百多年前的時候,遺址處就是二十三塊大石頭。李果均整理的傳說,那塊巨石是隨著孽龍進入了三角龍灣,還是被大風刮走了,誰也說不清。石質均為玄武巖,石塊分三行,由南向北排列。石塊頂面較為平整,直徑大約0.8米,每塊石頭有明顯人工打磨的痕跡。二十四塊石躺在牡丹江東岸邊上,向西南望去,距離渤海時期的六頂山古墓群僅6公里,和敖東城遺址隔江相望。
我去江東二十四塊石,正好是下午,它排列有序,我圍著遺址轉了一圈,扶著鋼筋花紋欄桿,觀望欄內的石塊。我的頭卡在花紋欄桿中間,眼睛盯在一塊塊石上。鏡頭比我強大,它可以伸入欄內,避開眼前的障礙,從不同的角度全方位地觀望。我們默默地對視,我很想走進去,摩挲沉重的石塊,身體的溫度浸在石上的時候,多了深刻的記憶。藍色的標牌上,印有八個白色的大字,“重點文物,嚴禁攀爬”。花紋欄桿下的水泥基礎上,有一排黑筆寫上去的辦證電話號碼,野草頑強地生長著,整個遺址一副病態萎靡的樣子。欄內的石塊下是綠色的草,襯托著二十三塊石。二十四塊石的右側是公路,往來的汽車奔跑過后,留下的廢氣落在石上,左側是建筑工地,一輛載重卡車停在那里,聳立的一座座塔吊,在空中伸出長臂。一輛拉沙子的載重卡車迎面開來,我慌忙躲向一邊。夾在中間的二十四塊石,日夜在噪聲中度過,還要忍受污染的侵襲。有一天這些石塊是不是被氧化掉,或者為了開發商的利益,搬遷到別的地方,或者干脆被毀滅?那樣二十四塊石就不僅會成為被史學家們猜測的謎,而且會變成真正的傳說。我在擁擠的公路邊,望著一排排拔地的高樓,一輛輛奔馳的汽車,帶著歷史密碼的石塊,卻顯得無奈和絕望。
2012年9月22日,我來到江東二十四塊石,并為它拍下很多珍貴的影像。
3
2012年11月6日,麗娟又要回東北了,看著她手中拿的車票真是羨慕。我也想踏上旅途,走在回家鄉的路上,那種感覺不是語言能表達出來的。看她整理行裝,仿佛整理日子,整理情感,一個行囊容不下思鄉之情。
我喜歡一個人的旅途,坐在窗前,觀望窗外的景色。火車上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口音。短暫的途中,人仿佛逃出籠子的鳥兒,自由、快樂。旅途中的人,仿佛一個局外的人,冷靜地察看身邊發生的事情,什么事都和自己無關,只有車票的時間和終點站,是你所要關心的地方。自從發明蒸汽機,有了火車,人類進步的同時,也失去一種美好的浪漫。火車未出現之前,有大片的原始森林,旅行者觀看美麗的景色,是經受一次大自然的陶冶。長長的旅途,在顛簸的馬車中,思念是一杯濃烈的酒。那時的家書“抵萬金”,折柳離別,有了“生死”情緒的彌漫。現在讀這些老事情,將它們概括為“詩性的浪漫”,其中的情絲無法說清了。
旅途中人不必要為煩事鬧心,腦子里一片空白,很多的事情想不起來了。我喜歡老式的蒸汽機頭,激情飽滿地鳴叫,告訴旅途的開始和結束。我是一個懷舊的人,有時懷疑自己,這是不是衰老的跡象呢?
一個人在家,床的一側鋪滿資料,時間不分晝夜。有一天,我被身下的東西咯醒,伸手一摸,竟然是一本書和鉛筆。我想進入睡眠里,翻來倒去地在黑暗中不知是幾點鐘了,我點開燈,瞅了一眼小鬧鐘上的時間,凌晨四點鐘。我索性讀起書,這時二十四塊石,從遙遠的地方飛來,《歷史風采錄》,書中寫道:
沿牡丹江南行十公里,在吉林省敦化市境內竟有四處二十四塊石,它們分布在敦化郊區、腰甸子、官地、海青房,全由三排二十四塊石頭組成,連石塊的材質、形狀也與灣溝二十四塊石相似,只不過如今石頭數量不一。據說,這樣相似的六處石陣,讓我們的考古專家們驚呆了——何其相似乃爾,又何以在不到二十公里的方圓之內有六處之多!難為史學工作者們了——東北古代的文獻中,全沒有二十四塊石的記載。一切事物都是有聯系的,只有這種聯系才會為事物本質的探索與研究提供條件。當專家們把灣溝的二十四塊石與百里之外的重要歷史遺跡——唐代東北靺鞨人地方政權渤海國的王都上京龍泉府遺址連在一起去思考,便茅塞頓開了。上京龍泉府遺址出土的建筑物所用石材與石質文物,包括著名的石燈幢、大石佛、宮殿基礎,全是鏡泊湖的火山熔巖——玄武巖,與二十四塊石驚人的相似。從灣溝二十四塊石到吉林省敦化的四處二十四塊石,大體都擺布在牡丹江東岸,恰恰是在從上京龍泉府到渤海國第一個王都即被稱之為舊國的敖東城之間。也就是說,這六處石陣正是擺放在兩座王都之間的道路上,這應是一條古代驛道。由此可以破解二十四塊石的第一個謎:它們是渤海國時擺布的,是渤海國官府所布。渤海國于公元926年被契丹族的遼王朝所滅,距今已1180年。二十四塊石的年齡最少也應有1200年,可謂年代久遠,是東北地區古老的歷史遺存了。
在敦化短暫的幾天中,我拜謁清祖祠、東牟山、哈爾巴嶺和二十四塊石。對于二十四塊石至今史學界說法不一,爭論不休,紛紛拿出自己的證據。我是一個寫作者,對歷史存下的石塊,感受歷史的蒼涼,從情感的角度來說,更偏重于驛道這個說法。因為歷史上敦化不僅地理位置特殊,深厚的人文環境,又是滿族發祥地。古時通信不發達,兩地間的距離遙遠,交通變得格外重要,一些加急的官府文件,必須通過驛道傳遞。牡丹江在歷史上是極其重要的大水,養育兩岸的人民,發生很多的事件和它有牽連。
2012年9月22日,我來到敦化,看到流淌的牡丹江,書中讀過的無數次的江水變得溫順了,少了山中的野性。滿族的先祖在這一帶繁衍生息。古時的牡丹江兩岸,森林茂密,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山林里是動物的天地,鹿、羊、野豬、土豹子、狼等,各種獸群適者為存,全憑生存的本能。東北虎主要分布長白山區,棲居于森林、灌木和野草叢生的地帶。東北虎感官敏銳,生性兇猛,行動迅捷,喜歡游泳和爬樹,捕食哺乳動物,也食小型哺乳動物和鳥。這一帶水源豐富,江河密集,水深多湍急,向下游流去。牡丹江是松花江中游的最大支流,流經敦化市的大部地區,然后經黑龍江省寧安、牡丹江、海林、林口、依蘭,在依蘭縣注入松花江,流域面積37444平方公里,全程725公里之多。
二十四塊石與牡丹江相依相存,水和石是神賜給人類的寶物,水是石的回憶和夢想,石是水的回憶和思念,它們使大地有了靈氣,有了歷史的厚重。二十四塊石是一個謎,也是東北地區古老的歷史了。
《歷史風采錄》的作者,是多年工作在文史一線的學者,大量的田野工作,使他們對這一流域有了深厚的感情,這是“牡丹江地域文化叢書”中的一本。我借助燈光,沉迷在唐代渤海國,在二十四塊石的謎團中尋求新的解理。
窗子透出淡淡的光明,新一天開始了,牡丹江從長夜中睡來,二十四塊石接受陽光的摩挲。
我在遙遠的黃河岸邊,回憶起那個下午,江東二十四塊石前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