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到來,是由兩片葉子通知我的。
其時,我正坐在《民族文學》雜志社的小院里,舉著酒杯準備一飲而盡。突然,一陣清風撲入我的懷里,讓我端酒杯的手停在了空中,就見兩張葉子,如仙女般飄飄而下,一張落進我的酒杯里,一張飛進我襯衣的兜里。
我換了一種喝酒的方式,平時喝酒是“吞杯子”、“一口吞”,我改為了慢喝細品,那一杯酒分做了好幾口才喝下去。喝完后繼續將那張樹葉留在杯中。
座中的客人除我而外,尚有江蘇作家高晶女士、云南詩人李騫先生、湖南作家唐櫻女士。湖南作家彭學明先生參加《民族文學》副主編的公開招考,拔得頭籌而進京。我們到《民族文學》去,既是應邀,也屬拜訪,賓主融洽,有許多說不完的話。覺得北京的小四合院別有情趣,不如就在院中置席,對月品酒。于是,就有了兩片葉子像蝴蝶般飛進我杯中、衣兜中的那一幕。
再上酒時,有人看見了我杯中的葉子,欲把它倒掉,我連忙攔住,說:把秋天放在酒杯里,可以細細地品味。“一葉落而知秋至”,慢喝細品中,真的就感知到秋天了。北方的秋天澄澈明凈,萬般美好,在那一個美好的夜晚,在那一座曾是丁玲舊居,飄著墨香的老四合院里,我飲秋而醉。
襯衣兜里的那一片,我把它留著。把一個美好的季節以及一個美好的記憶,永遠揣在身上,現在即使過去一年多了,心仍像那一個秋天澄澈明凈,一派明亮。
對于季節,我理解,春天給你快樂,夏天給你熱情,冬天給你哲思,而秋天,是要讓你醉的。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在接到秋天的通知的時候,不與友人們把盞言歡,把一個夜晚,把一個季節喝醉呢!
回想人生,三十七歲的我,快要步入不惑之年了,如果我生活在古代,與蘇東坡老先生在一起,那么,三十六歲就該說:“老夫聊發少年狂”了。現在我們盡管把青年的歲數往后推了許多,但是,我固執地認為,人如果作為一棵樹,人生四十,就是開始掉落一片、兩片秋葉的時候了。不要恐慌,秋天離冬天還遠著呢。你落下的這一片兩片以至今后落下的更多的葉子,那可是在秋光里舞蹈的金色的蝴蝶,那是你的一種思想,那是你的一種超然、一種輕松、一種放下。那一片兩片的,可能還是閃光的金子,盡管它買不回逝去的光陰,但是,它是你閃光的經歷,它是你留給后代和親人的一份寶貴財富。
那一片兩片地落下來的葉子,是季節問候大地的語言。一棵樹,在那一個時段里,總要用那么一種方式,與土地傾心交談。那是樹對于土地有了更深的理解,那是樹更深地感悟了生命。而人,到了這個年齡,無論是為人父、為人子,都有了一種更寬廣的胸懷,更多地愿意靠近別人,更多地愿意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更多地愿意交流,更多地愿意給予,更多地愿意承擔。
秋天的天空是那么的高遠,秋天的土地安靜、平闊,秋天的一切是那么純真,那么透明,那都是因為秋天的大地上站立著許多樹,像回歸田園的英雄一樣安靜地佇立著的樹,它們讓秋天顯現了博大和寬廣。
在那一座老四合院里,飄飄而下的那兩張葉子,是陽光和季節合成的金質的語言,記錄下來,是兩行多么美麗的詩句。
水和魚
我從未放過風箏,也從未對風箏產生過興趣。
在魯院讀第四期高研班時,一天下午飯后一個人走到園內的一個亭子邊,看到了一只游動在天空中的風箏。那時候我的心很靜,因此一眼就看到了那風箏,并且,對它產生了興趣。那是一只魚形的風箏,在天空中自由地游動,由于風吹動的緣故,魚身輕輕地搖擺著,眼睛就看見了它身外的“水”,那層水輕輕漾動,推送著魚。它有時快,有時慢,有時疾速地俯沖,有時挺身上游。它四周的“水”,隨順著它,與它十分地和諧。天空這一片寬廣的海,多么的深遠而又寧靜。北京的秋天明凈得有些空靈,而風既多情又撩人。我想看看放風箏的人,可是,那一圈青瓦白面的圍墻擋了我的視線。那位收放自如心情一定快樂得像那條魚一樣的放風箏的人,我怎么也看不到。
我羨慕那一條“魚”。我出神地往天空看。
我忽然覺得我也是一條“魚”,我甚至覺得所有的人,都是一條“魚”。在我們的身外有一層水,看不見也摸不著。而這一層水,在推動著我們,在左右著我們,并以其滾動的方式在掌控著我們的方向。因此,我們有幸福,我們有痛苦;眼淚伴隨著我們,歡笑包裹著我們。
但天空中的“魚”和我們這條“魚”,是不一樣的。它與我們人的區別在于感受不到歡樂和痛苦。
我想,為了徹底的自由,人或魚,能擺脫那水嗎?一個聲音告訴我:魚擺脫了水,它就死掉了;人擺脫了水,他就成為圣人了。